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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子夜歌 ...

  •   题记: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春光明媚,刘彻今天的心情也极好,特意召了卫青进宫。
      卫青中规中矩地除了佩剑,脱了履,跪在了阶下:“臣卫青叩见陛下。”
      柔和的阳光洒在卫青背上,一片暖意。刘彻有些痴痴地望着卫青,半天没了声响,似乎是沉浸在了自己的回忆中,半晌,嘴角竟带了一抹笑意,这才悠悠唤道:“卫青。”
      “臣在。”卫青丝毫没理会刘彻略带玩意的语调,波澜不惊地应了。
      本在意料之中的应答,刘彻心里却有些兴味索然,虽如此,促狭之心更起,不觉微微提高了声调:“卫青。”
      “臣在。”卫青依然跪伏在阶下,声调不变,只是更加了一分谨慎与慎重。
      弯成弧线的脊梁,瘦削的双肩在刘彻眼中格外刺眼,而始终低垂无法看清的面目更让刘彻油然而生一股气,莫名的,却似乎已是几十年来的习惯。他恼怒地盯着卫青的背,彷佛要以此来发泄似的,但在死寂的平静中,却得不到一点想要的回应,接触不到对方的眼神,连气也似乎没了着落,空泛泛的,弥漫开去,生气的人更着了恼。
      “卫青!”刘彻勃然变了脸色,惩戒般的恼怒着卫青,自古的臣子都是看帝王的脸色行事,见微知著,如此的疾言厉色作臣子的承受得了么?而他的仲卿本来就是极敏感的呵。“但是,仲卿啊,几十年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刘彻的心里起了内疚,丝毫没有惩戒者的快感,丝丝酸意从胸间泛起,“为什么这十多年来你总是这样小心谨慎,日趋远离?是怕了朕?还是你真不明白你在朕心中的地位么?”话堵在刘彻喉咙里,憋得胸中更加酸楚。
      卫青的背微微悚了一下,连照射在他背上的阳光也似乎跳动了一下,情意他自然懂,只是有些事只能止于神会。略略一顿,加重了语气:“臣在!”头却压得更低,似乎想要埋进地里才算罢休。背上的阳光暗淡了。
      刘彻气结,别了脸,扫过侍从,似乎觉得低眉顺眼的他们也颇为碍眼,恼怒地挥了挥手,“都下去!”
      “诺。”春陀躬了躬身,轻轻挥手示意两边的侍从都退出去,自己也轻步退下,走过卫青身边时,脚步略一顿,眼角偷偷瞟了瞟这位仍跪着的大将军,不禁含笑,又止不住暗叹了口气,这才轻轻掩上门,退了出去。
      刘彻瞪了眼春陀,又更加埋怨卫青:连春陀这奴才都明白的,卫青你还不明白?见旁人都退去了,他努力抑了抑自己的怨气,缓缓语气:“你就不能换句话应朕么?”
      卫青抿了抿嘴,似乎想应,但终究还是没应出半个字来。
      沉默,又是沉默,几十年的沉默,就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生生阻隔了二人……
      一番沉寂,刘彻的一时之气也消了大半,几十年了,难道自己还不了解眼前的这个人吗?可是……心里总有些不甘,甚至是委屈。
      “仲卿啊……”这回换称了字,更亲切些,语气也软了,甚至有些拖了长音,将一丝委屈也参杂着带了出来,撩拨着人的心弦。
      卫青的身形显然一振,头却依然没有抬起来,十多年间,这还是第一次吧?这样一位至高无上的帝王竟然带了软弱,他的刘彻啊,终究也还只是个人,帝王的权威也有无法浸染的地方。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在不匀畅的呼吸间流泄出来,可卫青他又能怎样应答呢?
      刘彻失望地一叹,踱步至卫青身边,拉起了他,心知无望却又聊胜于无的,只近似喃喃地:“仲卿……”话到一半,却不知再说些什么,只失神地吐出口郁结于心的气。
      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即便是这样一声轻唤,也早已清晰入耳,湿热的气息吹拂过卫青耳畔,卫青的心酸痛得再也不可抑制:他该是壮志豪情的,怎能有如此多的叹息?这么多年,大漠草原、庭院陋室,征战也好,沉默也罢,只为了他建功立业,只为了他远离名利,原不过只求他能意气奋发,他能没有为难,难道,一切是自己错了?卫青困惑了,惴惴地有些内疚与不安,他终于缓缓仰起了头,如水的眼睛对上刘彻的目光,流露出再也遮掩不住的情思。
      刘彻愣住了,这样的眼神,就像当年在甘泉宫——
      深夜露重,寒风萧瑟。
      卫青静静地跪在刘彻面前,他是来请罪的,他用虎符擅自调动了虎贲军。
      责骂也好,收了虎符也好,卫青始终沉默不言,低头不语,只是静静地照办。他本该相信他的仲卿的,若是要逼宫,此时又怎会这样任凭处置?他的仲卿明知死罪,却还是那样做了,只是为了替他排除万一的危险啊。可是,鬼使神差般的,刘彻还是那样做了,做得似乎宽容,却又似乎绝情。
      望着烛光下,卫青坚韧清癯的背影,心猛然一揪:“卫青!”
      卫青转过身,恭敬地低头,等待示下:“陛下。”
      嘴唇微启,沉吟半晌,终究无语。想告诉卫青,自己还是信任他的,想告诉卫青,还是可以信任自己的,可心里却从未有过的虚。
      卫青只静静地等待着,头垂得更低,似连那昏黄的烛光也无法承受和面对。
      刘彻心里酸胀胀的,却又莫名地空落落,彷佛什么东西正在远去,却又把握不定,追寻不得。他起身离了榻,走到卫青身边,一手搭住了卫青的肩头:“仲卿……”
      卫青能够感觉到刘彻手心传来的颤抖以及温暖,他抑不住地抬了眼,他要刘彻知道,其实他都懂,他什么都不在乎,只要刘彻不为难,只要刘彻放心。只是他不知,朦胧的眼中,一片湿雾,竟什么也看不清。看不见刘彻安心的眼神,卫青急了,颤着声音:“陛下……”一个称呼,千言万语:陛下啊,您的情意,青明白。
      卫青迷惑了,错乱了时空,心神恍惚间,痴痴地似无助依恋地唤了一声:“陛下……”
      刘彻一个机灵,拉回了现实,他喜出望外,这一声充满情意的“陛下”让刘彻顿时来了精神,似乎又看到了上林苑那个始终追随自己的少年,自己与卫青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充满少年激情的岁月。
      那时的卫青还是个少年,羞涩、腼腆却内有一股刚强、坚韧,那清澈澄明的目光始终紧紧追随着自己,望着自己的眼神充满了信任、感激,而自己,也似乎从那时候起就有了难言的情愫,纠结于心底,轻轻的,甜甜的,却是一种不同以往的感觉,仅仅是无言的凝望,也已经足够心意相通。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啊。而那沉静、天纯的目光,更成了自己追忆一生的眷恋。
      还记得那天,暮霭渐起,在上林苑的河边,卫青和自己并肩而立。
      “草黄马肥,匈奴人……”
      “迟早有一天,朕定会让大漠之南无王庭。”少年天子显露着帝王特有的气魄。
      卫青抬眼望了望身边的天子,眼神里是赞同与企慕。
      “仲卿,如果有一天朕要打匈奴,你能领兵么?”
      “效死沙场,万死不辞!”卫青的眼睛熠熠闪光,流光溢彩。
      “好!”刘彻一拍卫青的肩膀,“到时候,朕一定让仲卿做大将军领兵出征,扬我大汉国威!”
      “诺!”
      刘彻轻轻拥了卫青,指着击空的飞鹰,道:“我的仲卿日后就是那一只翱翔苍穹、横扫匈奴的雄鹰。”他的眼里已似乎出现了匈奴人望风溃逃,他的仲卿凯旋而归的画面,不觉舒心一笑。
      卫青亦沉浸在美好的未来图景中:“陛下指到哪儿,臣就打到哪儿。”
      刘彻紧了紧环住卫青的臂膀,他的内心是舒畅而豪迈的,瞬间柔情又涌了上来,他低头轻声朝卫青警告道:“不过以后可不准再说什么‘死’啊‘死’的,我不许。”
      卫青一抿嘴:“诺。”说着,脸竟微微有了红晕。
      刘彻再次笑了,他喜欢看这样的卫青,便又得寸进尺似的将卫青拉近自己,低头问道:“仲卿会一直陪伴我吗?”
      “嗯。”卫青点了点头。
      “一辈子?”刘彻进一步问,眼里的笑意加浓了,心里甜蜜蜜的,“始终依靠我,信任我,跟随我?”
      刘彻笑着凑近的脸让卫青感到一丝窘迫,只得再低了低头,夕阳斜斜地照了过来,卫青的脸庞上红晕更甚。
      “嗯?”刘彻却依然不放松,步步进逼,看着窘迫中的卫青,刘彻心情大好。
      “诺。”卫青突然朝刘彻一躬身。
      刘彻一愣,见卫青正偷瞄着自己,眉角眼底竟是笑意,这才醒悟,不由大笑,拍了拍卫青的肩:“好,仲卿可是接旨了,日后再无反悔的机会了哈。”
      “诺。”卫青轻快地应了,抬头间,正对上刘彻的笑眼,自己也笑了起来。弯弯的眉眼,清澈如水,刘彻的心也似乎渐渐沉浸在了其中,迷失了自己,那眼底的情意与依赖是他刘彻毕生痴恋的港湾。暮色渐合,雾霭将两人紧密地裹在了一起,模糊得再也分不清彼此……
      “仲卿会一直陪着朕么?”不知不觉,话已出口,打破了大殿的宁静,刘彻这才意识到,此时的自己和仲卿都已是过了不惑之年的人了。
      “会。”卫青低缓清澈的嗓音一扫殿中逐渐凝涩的氛围。
      刘彻陡然一喜,不自觉地又加问了一句:“一辈子?”话才出口,连自己也愣住了,自己怎还问如此天真的问题,早已知道,生在了帝王家,便该放弃一些东西,也永远得不到一些东西,比如——情。什么一辈子不离不弃,那不过是少年人才有的梦幻,自己和仲卿不还是走到了如今的地步?猜忌、怀疑已成了本性,纵然知道他的仲卿不会背叛他,可是打压、冷落却如妖魔缠身似的,不自觉间便做了,这究竟是作给世人看,警慑那些自以为功高的人,还是安慰自己日益不安的内心?连自己也说不清了。惶然的心,面对着日渐小心、疏远的仲卿,心愈惶然,于是更冷落他、刁难他,春夏秋冬,年复一年。了然间,心中涩然,哑然苦笑,彷佛要躲开尴尬,便转身迈步,本不该如此呵,可这究竟是谁错了?又错在了哪儿?
      “诺。”卫青沉稳而坚定地应道。
      刘彻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来,多年的心结彷佛在一瞬间开解:原来仲卿还是他的仲卿,竟是自己错了,兜转了大半辈子,权势、地位、争斗、猜疑、杀戮,以为过往的真情只是一场梦,却不知,人在移,而心却可在原点的。刘彻的眼眶湿润了。
      卫青也直视了刘彻,多少年了,除了年少时,自己再也不曾这样看过他的刘彻,总是在瞬间的抬头瞟一眼高高在上的他,抑或偷望他那高傲而孤独的背影,只要知道他一切安好,心已足。
      湿雾中再也看不清彼此的面色。
      “哈哈哈……”刘彻笑了起来,一声比一声响亮,直至开怀。卫青也笑了,笑得如此灿烂,如此信任。刘彻的手环住了卫青……
      “归去归去!……”一声声,情切切,子规的悲鸣惊得怀中人一振。
      卫青警觉地挣出了刘彻的环抱,向后退了一步,恭谨地垂首站立。刘彻也皱了皱眉,狠狠瞪了门外一眼,又忙温柔地转向卫青,伸手想要安抚他一下:这仲卿,都大将军了,还如此害羞。
      卫青却又退了一步,红晕渐退,斑驳的阴影落在他的脸上:“陛下,卫青该走了。”
      “什么?!”刘彻吃了一惊,“仲卿说过要陪朕的。”
      卫青的脸模糊不清起来,而脸上的凄恻之色却愈发明显:“臣,要先走了,不能陪伴陛下了。”
      “卫青,你怎敢先走?你怎能先走!” 似乎看见他微微摇首,刘彻心中刺痛。而卫青苍白而憔悴的脸色更晃得刘彻头痛眩目,来不及领悟摇首的含意,只想将他留住。
      “仲卿,仲卿!”刘彻急得大喊,伸手要去拉住远去的卫青,这一急,陡然苏醒。睁眼环视,仍是宫殿,却又有些不知身在何处。
      “陛下,陛下。”苏文在身边轻唤着自己,意识逐渐清醒,是梦?
      “归去归去!”一声紧似一声地悲啼,彷佛要将生命耗尽才是尽头。
      “外头什么东西在叫唤?”
      “外面?”苏文疑惑的敛神细听,“没有声音啊,陛下。”
      “嗯?”刘彻皱了皱眉,分明是子规的声音,可是……现在是秋八月呢,哪来的子规?那是暮春才有的,暮春,暮春,他走的时候正是春夏之交,子规血尽之时啊。
      “陛下。”苏文谨慎地轻言,“太子自刎谢罪了。”
      刘彻惊得抬起头来,又渐渐黯淡了眼神,“自刎”两字在他心中却似深深刻了两刀,仿佛很久远,又仿佛是近在眼前的痛,扩散开来,吞噬着刘彻自己,他朝内侧了侧身子,挥手让苏文退下。
      梦,只是一个梦罢了,刘彻苦笑,终而悠悠长叹:仲卿呵……
      离仲卿远去已经十八年了。
      所有的欢乐都已然远去,连怨也该湮没了,而夜却依然很漫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子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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