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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云瑞·流光掠影(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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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瑞回到陷空岛上时,已经是傍晚了。
这时的松江,总是格外的美。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渔夫们不管收成如何,也收了网子,早早回家与妻小团聚。渔歌互答,一片温馨之色。
闲或有几个渔夫上前与他交谈,提到父亲的时候,总会有些许叹惋之色。
“五爷的身体,是大不如前了……”
白云瑞心里突然痛了一下。看着眼前的夕霞美景,白云瑞只觉心中刺痛,一股说不出的凄凉蔓延上心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踏上陷空岛,只觉今日岛内甚是安静。几年前卢大伯归天了。岛上的事物,韩彰、徐庆是做不来的,而父亲和卢珍又再开封府任职,所有家业,理所当然的落在了蒋平头上。
蒋四伯他们,大概又是外出做生意去了吧。白云瑞这样想着,来到父亲住所前。一个侍女看到了他,惊喜的叫了一声,“少爷!您来了!”
旁边的一个侍女急忙拉了她一下,“小声点,五爷还在睡呢……”
那侍女忙闭嘴,又冲白云瑞笑了笑。
“父亲他……这么早就睡了?”
那侍女摇摇头,叹息道,“五爷又病了,刚吃了药,现正睡着呢,少爷您轻点……”刚说完,又觉不妥,便不再说话。
白云瑞心中一紧,又病了?又……
“父亲是什么病?”他问道。
“还不是……当年落下的病根吗,近几年五爷身体不太好,这些病倒是常犯了……”
白云瑞点点头,示意侍女离开。他则独身走了进去。
父亲睡的安详,余晖透过雕花窗棱静洒在他身上,给他度上了一层金辉。但,他的脸色仍是有些苍白,眉间可以看到细细的纹路。
白云瑞看了只觉心疼。然,转瞬他又发现了睡梦中的父亲,嘴角的一丝笑意。白云瑞被这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吸引住了,他想知道,父亲梦见了什么?可以令他在睡梦中也会笑出来?
然后他听见了父亲有些模糊的呓语,只有两个字:猫儿……
白云瑞不知为什么,险些哭出来。他替父亲掖好被角,有些仓惶的离开了。
他知道父亲口中的“猫儿”是谁,也知道父亲和他的事。但他从来都不知道,父亲对那人,对那人的思念,这么多年,竟从未停止过,反而愈加深沉。
那年冲霄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孩子,在峨眉山上跟着夏侯仁老剑客学艺。
他自有记忆起就跟在了夏侯仁身边,那时,父亲这个词对他来说,很陌生,江湖上人人称道的锦毛鼠白玉堂对他来说也很陌生。虽然那是他的父亲。
展昭,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南侠,是开封府的御前四品带刀护卫,是长辈们口中颇受好评的人物,人人都道他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白云瑞不知道一个被形容为玉的男子是什么样,但那时的他,却对展昭有些恨意。
对,是恨意,没由来的恨他。
想来,白云瑞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恨他。是恨他抢走了那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父亲吗?不,白云瑞摇头,他知道自己不是因为这个。
他只知道,父亲那年因为意气用事而独自去闯那冲霄楼,却搭上了那人的性命。中间过程,其余事项,他却完全不知晓。
他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去那冲霄楼,而那人却死在了里面。他不知道后来的冲霄楼是怎样被破的,他甚至不能将意气用事四个字与现在的父亲联系起来。所有关於那年冲霄楼的消息似乎都被封锁了起来,连那说书的都不肯说。
似乎,是所有人心中不愿触及的伤口。
因为他们敬爱的展大人,在那楼中一去不复返,开封的街道上,再不见了那熟悉的红色身影巡街。
白云瑞知道,京城中的百姓,每个人家里,都供奉着展昭的牌位。但他却不明白那人为何如此受人爱戴;他只知道,从那以后,父亲再没有穿过那一身傲雪的白衣。那个白衣翩翩的白玉堂,似乎已经永远的追随展昭而去了……
后来,父亲做了开封府的四品带刀护卫。
他听说,父亲第一次巡街的那天,穿的,是一身明显有些破旧的红色官服,袖口和下摆都有些磨损的痕迹。那人还说,父亲那天的表情,说话的口气,走路的方式,甚至是气质都像极了展大人,害的城中不少百姓差点以为展大人还活着……
白云瑞停下脚步,才发觉自己已经在一个地方徘徊了好久……独龙索。而独龙索的对面,是雪影居。
父亲总是一个人呆在那里,每到那人的祭日或是其他节日,喧嚣过后,父亲总会回到这里,独醉到天亮,有时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雪影居传来的酒香……
上好的女儿红……
空空如也的酒坛子被一个接一个的从窗口丢出,卢大伯还在时,每次看到,都只会摇头叹息,然后老泪纵横。其他几位伯父,也会掩面而泣。
白云瑞却只有在这时,才会嗅出一丝,当年的父亲的味道。
此时站在雪影居前,白云瑞思绪万千。
即使曾经不止一次地猜测过往事,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一样这么迫切的希望知道父亲和那人的事。或许是因为白玉堂时常深锁的眉间那几道沟壑,虽然不愿承认,却已然显出的老态,以及他睡梦中那一声模糊不清的呢喃。
而眼前的雪影居,正是了解父亲与那人,最好的去处。
他从未到过这里,因此犹豫了半响,随后才轻而易举的踏上独龙索,平稳而疾速地越过。站在门前时,他忍不住有些害怕,又有些激动,就像小时在峨眉山上,偷偷背着师父喝酒……
想了想,他还是推开了本就没有锁上的房门。
然后,白云瑞顿时惊呆了。
他设想过无数次年少时的父亲是什么样,那个人们口中傲笑江湖的锦毛鼠是什么样子?他问了好多人,几位伯父,陷空岛的家丁小厮,还有那自小被白玉堂宠着的卢珍。
但白云瑞每次都很失望,因为他无法将他们的描述与父亲联系起来。
他知道,父亲年少时总是穿着一身白的傲雪的衣服,自己的相貌与他,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相像。
他甚至不惜动身千里跑去开封,在茶馆酒肆里听那些说书人将年少时的白玉堂的英勇事迹。他强调,不是现在开封府里的白护卫,而是当年江湖上的锦毛鼠白玉堂。
那些说书人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讲的昏天黑地唾沫横飞。从白玉堂初入江湖到名扬江湖,从入宫盗宝讲到那著名的鼠猫斗,再讲到白玉堂入了公门,唯独没有讲冲霄楼。
有的还会打量着白云瑞的长相说,哟,这位小公子长的与白玉堂可真像,莫不是亲戚什么的?
白云瑞但笑不语,那时的他初出江湖,根本就没有人知道他就是白玉堂的儿子。而现在……白云瑞摇摇头,自己都已近而立之年了。
那说书的人讲的故事虽是半真半假,且有夸大的成分在里面,但那在一定程度上极大地满足了白云瑞的好奇心。
有一个说书人很特别,他已是年近半百,眉目间布满沧桑,但声音仍洪亮开阔,中气十足。他的身旁,有着好几只窜来窜去的猫儿。
那人看了白云瑞一眼,白云瑞什么都没有说,但他总觉得,只那一眼,他就已经看出来了。那人还指了指身旁的几只猫,得意道,客官您瞧!这几只就是当年锦毛鼠白玉堂白五爷给我的那只猫的子孙呐。
旁边的人,有信的,也有不信的,那人哈哈一笑,也不在意,只是爱抚着那几只猫,眼里满是对岁月的感慨。
可白云瑞到最后也没有想象出人们口中那个面貌华美若处子,心地狠辣如修罗,张扬洒脱,嚣张得不可一世的锦毛鼠是什么样子。
有时他会不禁想,父亲会不会从来都不是那个样子,一切的一切,都只是被旁人过於夸大了而已。
可是这雪影居,这房中的物品,明明白白地告诉了白云瑞他错的有多么离谱。
屋中上好的紫檀木桌,雕花木床,玲珑白玉杯,雪纺帏帐,天蚕丝被,苏绣枕巾,巧妙的绿玉屏风。桌上摆着一个看似普普通通的茶壶,白云瑞已经猜到,那定是他只曾听说过却从未见过的转芯壶……
这房中的每一个物件,每一件摆设,甚至是每一寸空地都昭显着主人花在这里的心思。华丽却不奢靡,房间内淡淡的熏香缭绕,是父亲最喜欢的那一种。
能将小小的一个房间布置的如此光华四射,只有白玉堂做得到。
白云瑞不知道父亲那时是怎样想的,但他却能感受到那时父亲对那人,炽热而狂烈的……
炽热而狂烈的……爱意。
虽已相隔多年,仍能感受出房内有着生活过的气息,不是鼻子所闻出的气味,而是一种只能用身体去感受的,温馨幸福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息。
桌上地面上都干净得没有一丝灰尘,事实上,自从那年之后,父亲就再也没有让别人踏入过这里。可是这里却那么干净,定是父亲每天都打扫,即使是在病重中,恐怕也会坚持每天来这里。
白云瑞似乎能够看到,当年的父亲与那人在这里嬉闹,在桌旁饮茶对弈,在屋顶上喝酒,在月下共舞剑,不胜酒力,步履凌乱,然后,在床上调笑,如火一般的激情燃烧……
白云瑞缓步走到衣橱前。一层层的打开。
雪白的亵衣、中衣,整整齐齐的叠好置於里面。中间那层是外衣。
几件湛蓝布衫,几件雪白绸衣,还有一件略显旧了的绛红官袍,镶玉腰带端放其上。而白云瑞发现,除了官服的那一条之外,其他衣服的腰带,无一例外的都是白色。
扫视了一圈,白云瑞的目光又回到了那几件雪白的外衫上。
上好的雪绸,有一件,竟还是雪蚕丝织的,传说中寸布寸金,纤尘不染,油水不沾的雪蚕丝。白得耀眼刺目,白得近乎张狂!年少的父亲,喜爱的,竟是这么张扬夺目的颜色!一瞬间,他好似能想象出年少的白玉堂是怎样的光彩照人了……
复又看那几件蓝衣,全都是一样的白色宽边的蓝色布衣,他不禁想象,若是父亲嘲笑那人无趣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子。
白云瑞仔细地将那些衣物叠好重新放回衣橱中,无意间回头时,他似乎在那床上枕边发现了什么,他忍不住走过去拿在手中,却是一把折扇。
他听说书人说过父亲的那把折扇,却从未见过。他也知道父亲写得一手漂亮的颜体字,但却不知道稳重的颜体可以被写出如此潇洒的味道。
“傲笑江湖风流天下我一人”这几个字写得洋洋洒洒,笔锋回转处毫不掩饰的透出凌厉之气。
但,更让白云瑞吃惊的是,这洁白的扇面上沾染的点点血渍,早已干透变成黄褐色的血渍。
不知为什么,白云瑞觉得那血渍醒目的刺眼,刺得心底隐隐作痛。他形容不出那是种什么感觉,像是被人揪住了心脏,想哭又哭不出来,一腔心血被更狠地压抑回去。
他慌忙将扇收好放回枕边,却又摸到另一冰凉物事。
是一把剑。
一把看似朴实无华的剑。而父亲放在枕边,那就一定是巨阙了。
白云瑞不知道,为何这样一把上古神兵,外表居然朴实到这种程度。他缓缓将剑从剑鞘中抽出,抽到一半,他忽然停下了动作。
这……这竟是一把断剑!
剑身断裂处的缺口触目惊心,当时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能让巨阙这样的神兵利器生生折腰?!
他不去想,也不敢去想。
那说书人还说,父亲也有一把剑,也是把上古名剑,那把剑通体银白,煞是漂亮。那把剑还有一个如诗如画的名字,画影。只是,白云瑞从未见过那把名为画影的剑。
想来,该是追随那人而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