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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六章 莲起 ...

  •   十月皇帝驾幸骊山华清宫,李林甫也搬到骊山脚下的宅第养病。他听说皇帝许诺杨昭回来后拜相,气得咳了血,之后便一日不如一日,到十一月里已经是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了。一开始还有官员来探望,慢慢地客人也少了,兄嫂们又忙着在长安争家当,只有李岫守在病榻前。

      这日菡玉去探望时恰逢李林甫醒了过来,李岫扶着他喂了一点稀粥。李林甫勉强喝了半碗,全都吐了出来,吐到最后,黄胆水里竟现出丝丝红色。

      李岫强忍住眼泪扶父亲躺下。李林甫迷迷糊糊叫了一声:“陛下。”

      菡玉连忙接口道:“陛下刚派人过来探望右相,见您正歇着就没有打扰。陛下还赏赐了数十盒珍贵药材,都堆在这里呢。”随手往旁边一指。

      李林甫哪有力气抬头去看她指的地方,听说皇帝派人来看他,脸上漾出一丝喜色,说话也有了一点力气:“陛下的赏赐怎么能就堆在这儿,远山……”

      李岫忙应:“是的父亲,我这就叫人仔细收起来。”

      李林甫又问:“陛下有没有带什么话来?”

      菡玉道:“陛下说要右相放下心好好养病,他在华清宫为右相新备了一汤,还等着右相前去君臣同欢呢。”

      李林甫泛出一丝笑意,缓缓道:“陛下有这份心意,老臣就知足了……”多说了几句话他已感疲倦,慢慢地眼睛就合上了,又陷入昏睡。

      李岫再也忍耐不住,跑出门去小声抽泣。

      菡玉安慰他道:“远山,你别伤心,右相他……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李岫泣道:“父亲都这个样子了,还有什么办法让他好起来呢?爹,他、他不会再好了!”那语气竟似无助的孩童。

      菡玉忽地想起许久以前一个冬日的黄昏,也是这样寒冷的天气,幼小的孩子指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委屈而气愤地喊道:“爹,他、他不会再来了!”而她的母亲只会垂泪。

      她心神一恍惚,不知自己怎么突然想起那么久远的事。那情景从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心头已被划痛。

      她轻轻按了按心口,回头看病榻上昏睡的李林甫。他忽然动了动,嘴唇嚅动一下,含含糊糊地又叫了一声:“陛下。”

      李岫道:“你看他,整日就知道念着陛下,连睡着时的呓语也都只有这两个字。可是他再也不能看到陛下了。”

      菡玉道:“若能见陛下一面,或许真能好转。”

      李岫抬头看她。菡玉又道:“右相在位近二十年,和陛下君臣一场,陛下也许还会念多年情分。我去求一求陛下试试。”

      李岫摇摇头,愁眉不展。

      菡玉说做就做,直接上山往华清宫去面圣。皇帝还真的被她说动,愿意见李林甫一面。但是因为李林甫有肺疾,左右那些杨昭留下的心腹纷纷落井下石地劝诫皇帝不要去。一番商议后,决定让皇帝登上骊山山腰的降圣阁,让李林甫在自家院子里远远地看一眼。

      李林甫听说皇帝要见他,病情果然略有好转,但仍是下不了地,只能由仆人将他的床榻抬到庭院中。他今日精神很好,甚至能称得上是神采奕奕。李岫和菡玉还没注意,他就指着远处喊道:“陛下!陛下!”

      两人顺着他所指看去,只见山腰的降圣阁凸出于山岩之上,只有香炉大小,那香炉盖似的屋檐下隐约有几道人影,其中一人手持一块红巾朝这边挥动。满山都是灰黄墨绿,这一点鲜红便格外惹眼。

      李林甫老泪纵横,挣扎着要起身拜皇帝,但身体实在虚弱,还没下榻便差点晕厥过去。李岫忍住眼泪道:“父亲,还是由孩儿代您拜谢陛下吧。”

      李林甫无力地倒回榻上,只得同意。李岫便代替父亲向远处的皇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皇帝那边见他们回拜了,不一会儿就离开降圣阁。李林甫远远望着兀立于山腰、空荡荡的降圣阁,又呆了许久,还不肯离去。

      李岫劝道:“父亲,陛下已经回宫了。外头冷,您也回房去吧。”

      李林甫瘦得形销骨立,脸上蜡黄的面皮软塌塌地覆着骨,皱在一处,已看不出表情,哭笑都是苦愁的模样。他疲惫地闭上眼不再说话,李岫便示意仆人轻手轻脚地把他抬回房去。

      此后李林甫的状况更是每况愈下,每日清醒的时辰越来越短,有时甚至整日整夜地昏睡不醒。到十一月下旬,已完全是一副灯枯油尽的样子,若不是还剩最后一口气,真要让人以为这躺在病榻上的枯瘦老人是一具干尸。

      李岫也曾问菡玉:“父亲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菡玉也不明白。她以为李林甫就是想见皇帝一面,见着便可安心了,谁知他又撑了十多天。他想见皇帝时日夜念叨,这会儿却什么都不说,也许并没有什么执念,只是时日未到罢了。

      这日李林甫突然一反常态早早醒来,自己坐起了身,还喝了满满一碗粥,说话也十分利落。李岫见他面色泛出异样的潮红,双眼亮得吓人,明白是大限将至回光返照,只得强忍悲伤,事事都顺着他的意思去办。

      李林甫说:“今日有贵客临门,快去把门面收拾干净,院子里那么脏,全是枯枝败叶,像什么样子!收拾好了就都在门口候着,别失了我堂堂宰相的体面!”把一干仆人全遣到外头去张罗。

      李岫疑惑,问是什么贵客,他却不答,只问:“衣服呢?我的衣服呢?”

      李岫以为他怕冷,拿过棉衣来想帮他披上,他却推开:“不是这件。”

      菡玉会意,取来他的紫袍玉带。李林甫喜笑颜开,连道:“对对,就是这件,就是这件。”

      李岫为他穿上官服,戴帽子时,他突然摸了一下脑袋:“啊呀,怎么头发都成这样了。”

      李岫不会梳头,便要唤仆人进来,被李林甫制止:“客人就要来了,让他们快点把外头收拾好。叫你媳妇来给我梳头。”说着一指菡玉。

      李岫微窘,菡玉却泰然自若地走到榻前,拿起梳子来细细地帮李林甫梳好白发,戴上幞头。李林甫还不放心,命她拿来镜子照了照,才满意了。又说自己脸上脏,让菡玉给他擦了一把脸。

      李岫十分过意不去,趁菡玉端着面盆走到一旁来,小声致歉道:“菡玉,对不起,父亲他……”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李林甫喊了一声:“远山,过来!”声音十分洪亮。

      菡玉道:“他现在已经认不清旁人了,只认得你,你去陪着他吧,我出去把洗脸水倒了。”说了端了铜面盆出门。

      刚出房门到院中,就见李林甫派出去的仆人跑过来,急急忙忙地说:“杨大夫来了。”

      菡玉一愣,未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走廊那头噔噔的脚步声便近了,一群仆人侍卫拥着一名紫衣官员快步向这边走来。她看到正中的杨昭,手突然一抖,铜盆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泼了一地。

      他也看见了她,乍然惊喜,随即蹙起双眉面露愠色,疾步走到她面前。她蹲下身去捡铜盆,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提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里?他没有儿女下人伺候了吗?要你做这种事!”

      “不是……”她挣扎着俯下身,另一只手向铜盆探去。他抬起一脚把那铜盆踢飞,撞到廊柱,又哐当哐当地滚下台阶。

      屋里李林甫听到响动,问:“远山,外头出什么事了?是不是你媳妇把东西打翻了?”

      杨昭怒色愈炽:“媳妇?”

      她连忙小声解释:“右相脑子不清楚了,认不得人。”

      “菡玉,出了什么……”李岫走出来查看,出门一抬头就看到杨昭,他脸色一沉,“你来干什么?还嫌我父亲被你气得不够吗?”

      杨昭这才松开菡玉,挑眉看着李岫:“我刚从蜀地回来,听说右相病重立刻赶来探望。我一片好意,你就这么待客?”

      李岫道:“对不速之客还讲什么待客之道?”

      菡玉低唤了一声:“远山!”李岫看她一眼,才住口不语。

      这时李林甫又说:“远山,是不是杨大夫来了?快请他进来。”

      李岫这才让开一步,也不说请,面无表情地站在门旁。杨昭回头看一眼他身边的菡玉,举步走进房中。

      李林甫穿戴得整整齐齐坐在榻上,竟还有几分他原先的威仪,见杨昭进来,笑道:“大夫果然来了,一早我就知道今天必有贵客登门。”

      李岫才明白父亲口中的贵客指的就是杨昭,愤愤地别过脸去。

      杨昭心中暗暗诧异。他十多天前接到圣旨从剑南回来,今日刚刚抵达昭应。本来是要先去拜见皇帝的,路过李林甫宅,听说李林甫在这里养病,已近弥留,临时起意进来看一看。之前自己都没这个打算,李林甫怎么会知道?又看李林甫皮包骨头的脸上深陷的眼窝和突出的眼珠,眼中异样的神采,他忽然明白过来,李林甫是大限到了。一想到此,原本准备讥讽嘲弄他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李林甫道:“大夫一路辛苦了。”

      杨昭客气道:“比不上右相在朝辛苦。”

      “我天天歇在家里,动都动不了了,还辛苦什么。”李林甫直言不讳。

      李岫喊道:“父亲!”以往李林甫最忌讳别人说他病重,如今却自己说出来,果真是事到临头,自己也通达透彻了。

      李林甫摆摆手,又对杨昭道:“我是不成了,我死后陛下必定以大夫为相,以后的事可就全都靠大夫了。”

      杨昭听他如此说,再也不能马虎应付,郑重地跪在李林甫榻前,道:“右相如此重托,下官愧不敢当!”

      李林甫说出这话舒了一口气,好似完成了一件大事般,浑身气力都被用尽,挺着的肩背也垮下了。他挥挥手想让杨昭起来,话没说出来,一开口却喷出一大口暗紫的浓血,身子一晃就往后倒去。

      “父亲!”“右相!”

      李岫和菡玉冲上去一左一右地扶住李林甫,慢慢让他躺下。李林甫只抓着李岫的手,吃力地喊着:“远山,远山……”

      李岫咬着牙忍住眼泪:“爹,爹,我在这儿呢,一直在这儿呢……”

      李林甫喘了几口气,呼吸稍稍平稳了些。他转过头来看着菡玉,又认不清人了:“闺女,你多大了?看上去像只有二十岁……我家小妹要是活着,就该是你这般模样……你是不是我家小妹,来接爹爹了?”说着,混浊的泪珠涌出来,溢满了他深凹的眼眶。

      菡玉扑通一声跪倒,泪如雨下。杨昭跪在她右后方,只看到她颤抖的双肩,如寒风中的秋叶。

      他赢了,从明天起,他将是朝中最有权势的大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得到了作为一名臣子所能得到的最高权力。正如七年前初遇时她所预言的,位极人臣、权势滔天,如今已经应验。

      然而并没有胜利的喜悦,那些他最想要的,依然是天边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伸出手去似乎就要触到了,握紧却又水一般悄悄地从他指间滑出去,只余手心里残存的触感,柔腻而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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