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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棠棣歌 ...

  •   年关过了。

      冬末春初的风还湿冷,打着卷儿吹起零星的雪末,西子湖寒雾散去,灰濛濛似要滴水的天,映着一湖粼粼浅银水光。

      叶凝光快马加鞭赶回山庄,拍掉一身晨霜,一阵风似的往兄长的院子里跑。

      他身上不知带了什么,走起路来叮铃桄榔,前脚踏进门槛,被庭院中央的人一眼冻住,寒风裹着一个冷清清的声音问:“你回来了?”

      “易大哥?”

      叶凝光讷讷站住,心蓦地沉下去——要知道,正月里,在大哥的院子里看见这个人,并不是一件好事。

      易落长发墨袍,站得笔直如松,说出话来毫无顿挫:“你之前传书,说几时回来?”

      “……年前。”

      叶凝光堪堪双十的年纪,行走江湖时候意气风发,可易落只一句问话,便不由自主怯了一截,对方的面孔如玉如霜,沉声道:“你晚了五天,你大哥等了你五天。”

      叶凝光默默不语,他何曾想到,从龙门荒漠到西子湖,其间一路全在下雪,马车一度难行,到了扬州才终于有些春意。

      “他担心你路上出事,睡得又少,昨晚病倒,捱了一夜,天亮才睡下。”

      年轻人目光一暗,张开口,没说出话来。右手背在身后,一束翠绿枝叶,缀着沉甸甸的金色小花,跟着他的手垂下去。

      易落一眼望见:“这里的棠棣开得倒早。”

      “路上看见,就开了这么一枝,”凝光低声嗫嚅,踟蹰片刻,问,“我能不能进去看看?”

      易落点头。

      凝光刚抬脚,易落又皱眉:“你身上带的什么,叮当响的摘了去,不要吵醒了他。”

      年轻人手忙脚乱掏出个匣子,往里头胡乱塞了什么,终于晃着也不响了,易落又道:“花别拿进去,他不舒服,不要沾了花粉。”

      “啊?”凝光有些急,他知道自己来得晚,还想用花道歉,可摊上兄长的病,向来不知所措,“我,我插在窗台外头,总行了?”

      易落看他半晌,错身出门,算是默认。

      屋子里温暖昏暗,卧房里几道垂帷,药气浓烈。

      叶凝海睡得很沉,他的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长发散在枕上,暗处乌黑柔软,亮处泛着一层淡淡金色。

      凝光悄然挪近,从锦被里摸出兄长的一只手,轻轻握住。

      炭火搬在外厅,隐约有噼啪声响,凝光坐了一会儿,越坐越是不安。

      这一路上大城小巷,瑞雪丰年的热闹,可到了这屋里,全然是另一方天地,宁静得几乎要叫人悚然。

      他有时候真的怕,怕自己哪一年从这院子里走了,再回来的时候,已经什么都不见。

      ·

      不知过了多久。

      叶凝光一头栽到床上,揉揉眼又爬起来,连夜赶路,困意漫上也挡不住,他抬头去看,兄长安安稳稳地睡着,仍没有一丝动静。

      房门一开一合,易落端了什么热腾腾的东西放在桌上,熟练地找到几处火盆,添上炭火,扫清炭烬,帘帐卷起缠紧,木窗启开一条小缝。

      云层散尽,正午阳光纯白,在桌面投下一线。

      “你把饺子吃了,就当午饭。下午暖和些,窗户可以开一会儿,天黑之前关上。”

      他一面说着,从怀里掏出瓶瓶罐罐,一只只按高矮摆齐:“师父应了城外一个病人,我晚上才能回来。”

      这个小大夫几乎是跟他们兄弟一块儿长大,如今已经比他们中任何一个都要可靠,凝光呆呆地看他忙里忙外,小声道:“谢谢。”

      易落正要出门,脚步一顿,终于看了他一眼:

      “凝光,”他平平道,“你在这屋子里,哪都不要去。”

      ·

      凝光便一直守着。

      这其间床上几回动静,人却一直不醒。凝光熬过倦意,倒了水,帮兄长润湿嘴唇,看他唇上有了些血色,心上石头渐渐放下。

      日头慢慢西沉,地毯上一截阳光,金黄如同细沙,一点一点爬上脚踝。

      凝光垂眼瞧着,轻轻哼起了歌。

      那不是吴侬软语的江南小调,也并非西域的歌谣,是他穿过龙门大漠,听过路的商队哼唱过的曲子,驼队冗长缓慢,旋律同样古老而悠远,仿佛阳关戈壁,一眼望不到尽头。

      “嗯……好听。”

      凝光一震,扭过头去,兄长一双漆黑的眼睛,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我,我唱的不好!”漠上悠远嘹亮的调子,哪是他能唱得出的?年轻人忽然局促,半天反应过来:“大哥好些了么?我,我给大哥带了东西!”

      “哦?”

      叶凝光挨近床头,从怀里摸出一只匣子,小声道:“我从漠北的商队那儿,讨了他们用旧的驼铃。”

      他手里是一只几乎不能单掌合握的铜铃,面上圆润,光泽深邃,经年的风蚀斑驳,拎起来当空一晃,清音一瞬振起,绕梁许久未歇。

      叶凝海睁大眼睛看着,凝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无法掩藏的得意:“大哥就算在书上看过,也一定没见过真的。”

      叶凝海没有多少说话的力气,看完了铜铃,笑眯眯听着他讲。

      “有比这还要大的,叫隔山铃,驼队这头响了,隔着一座山谷都能听见,可惜那个太大,我带不回来——”

      凝光忽然一愣,停住话头。

      叶凝海奇怪。

      凝光看清兄长虚弱的神色,声音忽而黯然:“……我,我来晚了好些天。”

      “嗯?”

      凝光低着头,轻手把驼铃放在一边:“易大哥说,大哥一直在等——”

      叶凝海明白过来,轻轻一笑:“我生病是家常便饭,你不该早习惯?”他仰面伸手,按上弟弟的额头,眨眨眼,笑着叹了口气:

      “我倒是真怕哪一天,凝光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凝光吃惊:“不会,绝对不会。”

      叶凝海笑盈盈看着他,也不说话,许久,哑声道:

      “刚才的歌,再唱一遍?”

      ·

      黄昏西斜,窗台外一株棠棣,重瓣金黄,迎风摇曳。

      ·

      天宝十一年。

      ·

      离那场山河破碎的梦魇,还有很远,很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棠棣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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