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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不见旧长安(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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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有亮透,窗外却已是一片喧响。
这座城沉寂了这么些天,好像忽然醒了,嘈杂一阵接着一阵,易落躺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起床。”
叶凝海呻吟一声,蒙住了头:“太早。”
“反贼不嫌早,来得倒快,我们趁乱出去,”见还没有动静,易落把他揪了起来,翻出一件里衣盖在他身上,“至少先穿件衣服,免得他们闯进来,把你看光了。”
叶凝海迷迷糊糊笑了:“那我勉为其难。”
“行了,少说废话,”易落迅速穿戴,看他精神好得多了,习惯性探他额头温度,迟疑道:“你退烧了。”
叶凝海一愣,活动四肢,确实是少见的轻快。
“不愧是阿落,”他笑眯眯道,“浑身上下都能做药。”
“那是自然……”易落顿住,琢磨着不太对劲,“什么能做药?”
叶凝海挑眉:“你猜。”
易落扯他耳朵:“竟色胚矣。”
“过奖过奖,同色同色。”
一大早,叛军已大摇大摆开到城外。
连皇帝都带着一家老小避往蜀地,长安城纵然抵抗也是徒劳,太阳还未升起,城头纷纷缴械,墙下谈起了收降的条件,眼看着就要谈成,百姓全乱了阵脚。
下定决心逃走的,早几天便已逃出了城,剩下这些犹豫不决的,非等到情势逼跟前,终于开始不知所措。
客栈的伙计还未当班,只有零散的几人,在空旷的大堂里呼来喊去,易落缴了房钱,回到房间。
行囊一切妥当,那个瘦削的人影立在桌边,只对着凝光的长剑出神。
“凝海。”
“啊,”叶凝海回神,将自己的剑收起来,拿起桌上那一柄,佩在了身上。
易落目光一动。
“看什么?”叶凝海一拍他肩,爽快道,“走。”
晨曦雾影蒙蒙,一路屋舍灰亮无光,寻过三四条街,前方哀声四起。
易落双眸一沉:“来了。”
叶凝海只看着他。
易落心照不宣,也望着他:“你放心,我答应了带你回去。”
他四下一望,选了偏僻的路,镇定道:“我见过他们入城,这帮人这辈子没见过钱,守城倒是其次,先捡最富庶的地方疯抢,想逃出去不算困难,只是要尽量避开交手。”
这帮人要是钱,全不把人命放在眼里。
叶凝海跟上他的脚步,环顾左右,叹了口气:话虽如此,但在那些边关的胡贼看来,长安何处不富庶?定是遍地黄金乡。
从东向中,从中向北,先头一批暴徒直奔大明宫去,淘汰下来的便虎狼般散入坊市,所过之处门庭破败,如置荒野。
二人就处在这片街坊之中,道路宽宽窄窄,南北阡陌四通八达,走起来可以毫无章法,街上有许多奔逃避难的人,却也不乏劫掠的叛将,他们一路来去躲藏,眼前原有无数光鲜的街景,可渐渐的,二人触目所及,尽是荒凉。
天渐渐亮了,四面八方,已分不出是什么人在哭喊,是什么人在叫骂,武器铺,绸缎庄,客栈,茶舍,处处招幡零落,面目全非。
几百年堆积繁华,毁灭也不过一瞬。
易落的步伐逐渐僵硬,脸色也越来越差,叶凝海抢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还有多远?”
易落定神,尘嚣浊了他的眼睛,又慢慢变回清澈:“……快了。”
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二人一对视,闪身避入一条暗巷之中。
木桶铁片砖石杂物,落脚不过方寸,叶凝海退了退,踩翻一架木梯,尘土飞扬,他一声咳嗽,刚巧被路人的尖叫盖过,二人抬眼,一名黄衣少女倒在路中央,手里一把匕首,已割断了自己的喉颈。
叶凝海心头一震。
转角很快奔出六个人影,四名士兵手提长矛,见此情景纷纷骂开,剩下一高一矮,高的一人之力挡住那四人,矮的是个少年,抱着笨重的行囊,哭喊着往前跑去。
一名士兵被纠缠得不耐烦,飞起一脚揣开那人,手中长矛一抖一送,眨眼便取了那少年的性命,矛刺穿过胸膛,刚巧也挑开了行囊,血泊中散落一地珠宝。
三名同伴拊掌大笑:“好功夫!”
没有人能对这样的残暴熟视无睹,叶凝海头皮一阵发麻,易落的脸上已全无血色,他几日来一直对报仇闭口不谈,不代表他已经忘记。
火药纵然需要火星和引线,易落的引线未断,这火星,会不会把他点燃?
两人同时握紧对方的手,拉扯之间怒目相对,竟都在阻拦对方上前。
男人发出一声狂暴的怒吼,他也不要这条命了,疯了般扑上前去,两手捉住仇人的长矛,竟欲空手将这凶器夺下。
旁边三人顿时不屑,一人大张旗鼓舞了个花样,轻松将长矛送入那人心脏,拔出来,一脚踹开几尺。
男人竟然未死,他咬牙爬了回去,用力扣住那人的脚踝。
他满脸是血,他身下汇出一滩血水,眼珠黑白分明,眼角目眦尽裂,指节苍白,几乎嵌入仇人的血肉。
持矛的暴徒冷笑一声,狠狠踩断住他的手腕,对准男人的双眼,一矛刺了下去。
几乎是同时,叶凝海甩开易落的手,易落封住了他的穴道。
“你——”
“等我回来。”
叶凝海心头一颤。
易落踏墨而出,骨笔飞旋,石破天惊的一击,生生打碎了那人的头骨!
三人面色如纸,一时如遭雷劈。血浆飞溅,洒在他们的脸上。
那人顶着半颗脑袋,晃了一晃,轰然倒地。
地上的男人努力抬头,看向易落,易落不动,也看着他。
这个人已经没得救了,易落还没有把破碎的心脏拼回去的能耐,或许是要感激,他合起眼,嘴角勾起一个扭曲的笑容,就这么凝固在了脸上。
易落平静抬头,右手横笔身前,着那犹在惊恐的三人:
“来,什么好功夫,也给我看看。”
久违的杀意,一瞬间布满整条街道。
他心中的恨意终于爆发,灭天的戾气如野草一般疯长,这满城的哀泣,是它上好的养料。
叶凝海闭上眼睛。
这一出手,还能不能回头?
血腥扑面而来,他的穴道一时不解,就一时只能僵立原地,耳边响起凄厉的惨叫和呼救,许多脚步声出现又消失,兵刃相交,血肉撕裂的声音,骨节断裂的声音,每一声都让他脊背发寒。
他忽然不敢睁眼,就在一片黑暗里等着,等有个人回来,握住他的手说,走吧。
可他一直等到街道归于寂静,连穴道也已经自行解封。
没有人回来。
叶凝海的心狂跳起来,他鼓足勇气,望了一眼街上,顿时一阵眩晕。
晨霭散去,整条街空空荡荡,血腥膻气引人作呕,每行五六步便有一具尸首,死相极是可怖。
他忍住作呕,摇摇晃晃沿街走过,两侧房屋布满大大小小的血斑,地上血痕纵横,交错成一条血河,汇入长街尽头一条水沟。
污水混着鲜血,黑红腥臭,他看了一眼,胃里翻江倒海,忙屏住呼吸,跌跌撞撞奔到路口,奔到那些还算得正常的景色之中。
他伸手按住佩剑,心道,别急。
一路数来总共六名士兵,加上刚才的那一家人……没有易落。
举目四望,四周不见一个人影。
易落恐怕已经杀红了眼,这一路的鲜血,简直就像是那日的刑场,尸身血海,刻骨铭心。
他苦笑,阿落……你觉得这样对么?
一阵窸窣,叶凝海警觉回头,右边窄巷中不知何时藏了个小人,二人目光交汇,小人霎时大喊:“大侠——”
叶凝海吃了一惊,冲上前将她拖进一片阴影:“娇儿!别叫……”
小姑娘的眼泪啪嗒啪嗒,全落在他手上,他小脸煞白,瑟瑟发抖,叶凝海低头细看,见她灰扑扑的衣摆上满是血迹,顿时大骇:“哪里来的血?受伤了么?”
娇儿摇头:“二伯……是二伯的——”
叶凝海心一沉:“你二伯呢?”
小姑娘眼圈通红,又哇地一声,叶凝海忙捂住她的嘴:“不要哭……”他心下已然明了,两臂箍住她的肩膀,“不要哭,听不听大侠的话?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他的眼睛温和明亮,娇儿抬头看着,一边抽噎,一边用力擦起眼泪:“娇儿……娇儿听……”
“好,”叶凝海拍拍她头,“你逃来的么?”
“……娇儿和二伯一直住在……那边,”她用力指了指东边,“掌柜的昨晚说……打仗了,大伙儿可以凑在客栈里,彼此能有照应……今天,娇儿和二伯就——”
“……我懂了,”听她说得费力,叶凝海一笑,“你去客栈,大侠带你过去罢。”
娇儿一把扯住他的衣袖:“谢谢大侠!”
“哈,谢什么,走——”
他拉住娇儿的手,脸色忽然一黯。
“大侠?”
“嗯……”叶凝海甩甩头,“我……易大夫让我在那边的巷子里等他,我得去给他留个消息,不然,等他回来就……找不到我了。”
只是,现在的易落——
叶凝海闭上眼,握紧拳头。
他一定会回来的。
“娇儿,闭上眼睛,那边有点吓人,不许看。”
小姑娘乖乖闭眼,叶凝海弯腰,一把将她抱上肩头。
“大侠!”娇儿睁眼,“闭着眼睛也能走路。”
“没事,”叶凝海道,“万一摔了。”
“不行,”小姑娘咬咬唇,固执地挣扎起来,“易大夫说大侠身体不好,不能受累。”
叶凝海怔住。
娇儿跳下去,拉住他的手:“娇儿闭上眼睛了。”
“……啊,”叶凝海低头,“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