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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星兮,月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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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流光一瞬,云破弄影
我跌跌爬爬地来到了以前我和爹常来的市街,人流如潮,一如往昔。脑海里像是消失了些什么,却又好像多了些什么。不停的浮现出家园被烧的情景,我似乎才意识到刚刚发生的一切。
仍然无泪地回忆着,只扯了扯嘴角,泪终是没有落下来。
街上的人们都很高兴,我看见一个女子抱着一个比我稍大一些的男孩,旁边站着一个男子,我猜想大概是他的父亲。他的母亲正喂他吃着糖葫芦,我咽咽口水。男孩好像发现了我正在望着他,嚷着要下来。
我转过头,装作什么也没有看。
他走向我,手中拿着一只还没有吃的糖葫芦,笑着对我说:“小乞丐妹妹,你饿了吧,给!”说着,他向我递来那只糖葫芦。
乞丐?!一股怒气涌上心头。我愤怒地望着他含笑的清澈的双眸,甩开他的手,继而是一个清亮的耳光。
他满眼的惊讶,眸中却没有丝毫的怒气。他用手紧紧地捂住脸,像捂住一个秘密,糖葫芦掉在了地上。我竟感到有些心疼,不是为了那只糖葫芦,而是那一巴掌。毕竟他也是好意。当我想问他疼不疼时,他的爹娘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他的娘心疼地问那个男孩疼不疼,而他的爹则一步一步的向我逼近。
就在他的掌即将落在我身上时,我紧闭上双眼。过了很久,巴掌却还没落下。我警惕的睁开双眼,却见那个男孩正抱住他的爹,央求他不要打我。他的爹爱抚的望着他,答应了他的要求,继而又对我训了几句,说我是不识好歹。男孩和他的娘将他拉开了。
若是我爹在,他又怎么会舍得我受这种苦?
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我失魂一般地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我将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冷风吹得我瑟瑟发抖。心如月色般冷冽。
好像有人拍拍我的肩。我抬首,眼前一片模糊,但男孩的脸庞却格外清晰。
他递来一方紫帕,说:“别哭了,擦擦吧。”
我仍呆坐在地上,动也不动。他上前,揎起袖子,为我拭泪。我看见他的右手腕处,有一个红色的胎记,形状如月,残月。这胎记在他的腕上很显眼,像燃烧一样。
我也才想起我的左臂上也有一个胎记,也是一样的暗红色,只是形状不一样,我的是星。我出生时爹请来一个算命的师傅,那人说我命运多舛。当然,这些也是之后娘告诉我的,也因为这个缘故,爹很疼我。
“你看,你的脸有多脏!”男孩笑嘻嘻地说道,眸里没有一点厌恶。他把手帕送到我面前。我才想起我刚从火场里逃出来,脸上自然沾满了灰。
男孩端详着我,看得我不自在。
“你干什么?”我愤愤的问道。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挺漂亮的。”
我愣了半刻,脸颊上火辣辣的。莫非是害羞?我又垂下了头。
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竟有人认出我来:“哎,那个不是城里的首富花老爷的小女儿花弄影嘛?!”
人们纷纷围拢过来,对我指手画脚。我知道,因为卖药材的爹将药材垄断,价格翻了一倍。人们自然想骂我出出气,更何况我的爹娘刚刚葬死在大火之中,他们自然想怎么骂就怎么骂了。
男孩望着我,满眼的怜惜,夹杂着些愤怒——不是因为我。我看得出。
我讨厌那样怜悯的眼神——那在可怜我。于是,我拨开人群,头也不回地跑。人们还在后面骂着,诋毁着我爹的所作所为。
我一直低着头跑,刚跑了不远,便听见一阵马蹄声,继而是急促的叫停声和马嘶。我抬头,一匹马飞过。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倒下前,我听见那个男孩的惊讶地叫着我妹妹。
浑身已无力气,就这样倒下了。
二、寂浅如初,无忆当初
阳光刺入我的眼。浅浅的蹙眉,而后便不可置信地醒了。我才发现我睡在一张床上,很华丽。旁边有个仆人打扮的男子,脸上清冽得很。
“这里,是阴间吗?”我无缘无故说出这一句话。
男子转头,嘴角扬起一抹邪笑,看得我心里发毛。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径直出了屋子。
我奇怪,脑子里少了些什么。对,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之前发生了什么?我的家是这儿么?
带着疑问,我起身。刚要走出屋子,一个陌生的伯伯走了进来,旁边跟着两个男孩,一个微笑的黑衣男孩,一个清冽的白衣男孩——好像要将世上的水全部冻结一般。
那个伯伯走近我,很和蔼,使我想起了我爹。我鬼使神差一般地站在原地。
“腿还疼吗?”
“不疼了,谢谢伯伯。”我礼貌的答道。
那个伯伯笑笑,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如实回答:“我叫花弄影,今年4岁。”伯伯点点头。
“这里是七杀宫,专门培养杀手的地方。你既然进了我的七杀宫,便是我们自己的人了。我看你无依无靠的,你就做我的小侄女吧!”
那时的我还太懵懂,只点点头。
伯伯介绍着说:“那个白衣的男孩是我的儿子钟离吟暄,那个黑衣的男孩和你一样,也是我收养的,他叫钟离吟珃。你就叫他们俩哥哥吧。”
转眼,便是十年。
伯伯——也就是七杀宫宫主,在我十岁那年去世了。那天我哭得很凶,三天没吃东西。因为伯伯和哥哥们都对我很好,教会了我琴棋书画还有武功。只是他们不怎么笑。
二哥吟珃一个劲儿的劝我不要再哭了,可是我却怎么也止不住。记忆中似乎也有这么一个场景,我大哭,旁边立着一个微笑的男孩叫我不要哭,但我已记不起来了。
大哥吟暄似乎毫不在意,脸上仍是那份清冷。从小到大,我没有见过他伤心,亦没有见过他哭,我却觉得他很可怜。宫里的人似乎都是没有感情的动物——除了我和二哥。但我已慢慢发现二哥的笑容也在流年里消逝了不少。
宫主死后,顺理成章的,十六岁的大哥吟暄成了宫主。哥哥的宫主仪式我没参加,我正在后院里为伯伯烧纸钱。
现在,我已是十四了,大哥已是弱冠,二哥也已经是十六了。
吟暄——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他,他说我的武功已经很厉害了,可以去执行任务了。我高兴,调皮的搂住大哥,道:“真的?!”
他微微颌首:“你也快是及笄之年了,再这个样子,要怎么嫁的出去啊?”眉眼间似有一抹多愁的天机。
我凝视着他的眼,认真的说,哥哥会娶我的吧。心跳如鼓。
是。他回答的同样认真。
我愕然,真的?
他点点头。
我笑了,好像今天就是我要嫁给吟暄的日子那般开心。
我缓缓地靠近吟暄,将头埋入他的胸膛。他抚着我的墨发,也紧紧将我搂住。这一刻,就是死也无所谓了吧。但我却丝毫没有发现,他的眉间竟隐隐含着些什么,让人猜不透。
一天,吟暄把我叫到他的书房。我去时,见他正端详着一幅画像。画像上是个紫衣的男子——幸好是个男子。
男子很清秀,手上拿着一支萧。
见我来了,吟暄转身,道:“有个任务要交给你。你去刺杀这个人。”
这是吟暄第一次让我做的事,我一定要做好。
第二天,吟暄和吟珃将我送出了七杀宫。吟珃还像往常一样把我当做小孩子来看,叫我路上要小心什么的。不过我没注意听,耳边回绕的,永远是吟暄的那一句——完成任务之时,便是他迎娶我之日。
三、落花离枝,雏燕离巢
我到了明月楼——城里有名的青楼。
因为淩垣——就是那个紫衣人总是光顾这里。于是我便在明月楼里做了花魁。因为我是新来的,所以名气不大,没有人找我,我也落得个清净。只是心里一直期盼着淩垣快点到来——我想速战速决。
果然有一天,一个紫衣男子映入我的眼帘。他的相貌与画像上的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更美更清秀了一点。
我早已想好了要如何杀他——用毒,因为吟暄说他的武功应是高过我的。
于是,我要引起他的注意。
我故意在他的面前走过,本来是想扔下一方素帕,而后被他拾起,于是认识的。可是在走过时,我一个趔趄跌了下来,素帕飘起。紫衣男子敏捷地接住了我,素帕又飘下,恰如其分的覆住我的脸。
从未和男子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过。我羞得立即起身,拿起素帕像受惊的小鹿一样逃走。
晚上,我回了我的房间,却见一个男子正坐在桌边喝着酒。是那个紫衣男子淩垣。我惊诧。
他看出了我的惶恐,道:“妈妈收了你的处子之费,说白了,我是你接的第一个客。”
真是又喜又怕。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
“今天下午那个跌进我怀里结果又羞走的女子不是你吗?”他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害羞的青楼女子,真可爱……”他上下打量着我。
可爱?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词……
我猛然觉醒:“处子之费!那你想……”
他仍笑着看我。
心道:完了,毒也没时间下了,论武功又拼不过他,难道真的就死在这里?
未等我回神,他已上前,捏起我的下巴,细细的端详着:“果然是个美人,我都不忍心了。”
他转过身:“这样吧,我只要一个陪我喝酒的人,你如果能陪我喝酒,那么今天就什么也不会发生。”
“我不会喝酒。”我直截了当。
“我教你。”他娴熟的拿起酒杯,斟满一杯递给我,“喝吧!”
我紧蹙着眉,像是喝毒药一样哭丧着脸喝了下去。酒辣辣的,带着一股香味,大概这就是二哥口中的酒香——二哥很爱喝酒。
我被呛得直咳嗽,他却在一旁大笑。
我连忙向他要了杯水。他递上酒杯,我一饮而尽。喝下后才发现那酒杯里的不是水,还是酒。不过我似乎已经习惯了,没有再呛起来。舌尖还有一丝搁浅的酒香,沁人心脾的。我似乎明白了二哥为什么那么的爱喝酒。
一杯又一杯,一壶又一壶。
头昏昏的,眼前的景象似乎都在颤抖,一片朦胧。我强打不起精神,便栽在了桌上。
忽然醒了。好刺眼的阳光,浑身酸软无力,脑袋也沉沉的。躺在我身边的,还有个男子,是淩垣。
我惊愕。淩垣也醒了,他只笑笑。
“昨夜,我们做了什么?”我小心翼翼的问道,我怕我会哭出来。
“放心,我答应过你不会碰你,便不会碰你。”
“那为什么……”
“这里只有一张床,我舍不得让你睡在地上,也舍不得这千金之夜就让我自己睡在地上,所以便一同睡了。你放心,我绝对没碰你……”
守宫砂。对,守宫砂。
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我揎起左边的袖子,雪白的臂上,除了那个星形的暗红色胎记,守宫砂依然嫣红。我这才放心。
他起身下了床。穿好衣裳,便对我说:“你要不要吃桂花糕,我去给你买。”
我才想起昨天的晚饭都没吃。我点点头权作回答。
他也出了屋子。
我心乱如麻,突然觉得他没有那么坏。望着放在桌上的酒壶,手中的毒药不由得捏了捏紧。
放,还是不放?
我出了屋子,想让风为我清理清理如麻的思绪,却见妈妈守在一旁。见我出来了,她便满脸堆笑地朝我走过来,像是很关心我似的,道:“昨夜睡得可好?我的乖女儿,就这么一夜,你就给我赚了百两黄金!”
我没搭理她。她也识好歹一般,对着我左边招呼了一句:“哟!宫瑥公子,您又来啦!”
我回首,见是一个着月白色长衫的男子,背上背着琴,儒雅,飘逸。我却在他的眉间感受到了一份玄幻,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也看见了我,道:“这是?”
“哦,这位是我们明月楼的新花魁,夕玙。”妈妈道,继而又对我说,“夕玙,还不见过宫瑥公子。”
我不屑地行了个礼,我讨厌接客。
宫瑥注视着我的眼,像是在揣摩我的心事。尔后淡淡一笑:“你不记得我了?”
我不语,直摇头。记忆中貌似是有这么一个人,可他,在我脑海中的那段被抹去的记忆里,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头又没缘由的痛起来。我蹙蹙眉,撑着脑袋:“我记不起。”
他走到我耳边,轻道:“那个叫淩垣的男子和你的哥哥们联合起来设计了一个骗局,你上当了。”
淩垣?吟暄?吟珃?怎么可能?
我不容许任何人说他们的坏话。我愤愤的看着他,扬起手来。眼见就要落在他的脸上,他又突然用手握住我的手腕,力道竟如此大。
“十年前你已打了我一记耳光,现在还要吗?”他笑道,松开我的手。
十年前?耳光?男子?头更痛了。我恍恍惚惚地走回了房间。原本是想更清醒一下头脑的,没想到越来越乱了。
刚坐下,关好了门没一会儿。有人敲门,我又去开门。
是淩垣。手中拿着桂花糕。满头大汗的,却笑着。
“我还以为你会赖在床上不起呢!”他戏谑道。
我笑着白了他一眼。坐在桌边,享用着桂花糕。
我问道:“这附近有桂花糕卖的啊?”
“没有啊,我是特意跑到二十里外的桃花溪去买的。那里的桂花糕很有名的!怎么样,好吃吗?”
我点点头,却又想起那瓶毒药。心已动摇。
四、落花飞逝,人影几何
淩垣几乎每天都会来陪我——带着我喜欢的桂花糕。心里渐渐的多了些感动。
已是第七天。七天来,我们一桌吃饭,一床睡觉。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他为我斟上一杯上好的竹叶青,习惯了他为我拭去嘴角的饭粒,习惯了他为我小心地掖好被角。
似乎有了他心就会安,一切就像做梦,那么自如。
思绪总有冷静下来的时候,莫名的心痛,因为那瓶毒药,那瓶有着酒一般的名字的毒药——竹叶青,还有吟暄的话。
偶尔的,也会想起那个叫宫瑥的陌生男子。我向妈妈打听过他,妈妈说他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琴师,却弹得一手好琴,也许是因为他不张扬吧,总是默默地置琴,轻坐,调好雁柱。
我也才发现他常来明月楼,总是负着那张琴。而且总是不做声的坐在一个最偏的角落,像是在守护着一片小小的天空。
一壶龙井,几道小菜,和着月光。好像未曾理会过台上的舞姬和台下宾客们的喧闹,一直很安静地微笑着,抚着右臂。他也时常会找到我,而后是重复那句奇怪的话:“那个叫淩垣的男子和你的哥哥们联合起来设计了一个骗局,你上当了。”“十年前我们见过。”
每到这时,头就会疼上一阵。似乎也因为这个,我很怕见到他。
一个安静到极致的午后,安静到好像要发生些什么。
等我回到房间时,我竟发现吟暄、吟珃坐在桌边,好像在等着我。
一时间,惊讶、喜悦一齐涌上心头:“哥哥,你……”话音未落,吟暄已开了口:“弄影,你没有完成任务。我说的没错吧!”任务?一想起那个血淋淋的任务,我的心便一惊。
吟暄看出了我眸中的慌乱,向我递了杯茶:“怎么,看你的样子好像有些慌啊?喝杯茶压压惊吧。”我接过茶,看出是雨后龙井。也不知淩垣怎么样了。心里一阵忐忑,我不知味的喝了下去。
“为什么没完成,给我一个理由?”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岔开话题问:“为什么一定要杀他?”
“进七杀宫十年了,你可曾见过七杀宫杀人需要理由?”我不语,既是不知该说什么,也是自己什么也不想说。
沉寂了好久,我还是开了口:“我觉得淩垣他没有做错什么,所以……”
吟暄的眸子敛了敛,继而嘴角闪过一丝冷笑:“你动情了?作为一个杀手,不论他有再上乘的武功,有了情,也不过是废物一个!也怪我,父亲死后的这四年来,我也没有教会你如何忘情,斩情,绝情……”
他起身,走近我:“我本以为,七杀宫阴冷的气氛可以感染到你,使你成为一个无情的人,可是我错了。现在,你已经不能再留在这个世上了,明白我的意思吗?”他阴冷的一笑。
天与地,刹那间崩塌。
我已无泪,望向吟珃。
吟珃的眸子里似乎也有了我融不掉的坚冰,那股寒气……我似乎看到了我生命的尽头。
我闭上眼:“淩垣……他怎么样?”
吟暄突然大笑,笑到我的心也碎了。他拍拍掌,进来一个男子——淩垣。
我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生命里似乎从未这么清晰,我释然。果真一切都如宫瑥所说的那样,淩垣也是七杀宫的人——专门试探是否忘情的人。
淩垣的脸上不复之前的阳光,似乎蒙了一层我触不到的白纱。
身已麻木。我知道哥哥递给我的那杯茶水里放了失功散,我已经不再有武功了。心也麻木。原来属于我的一切,都已经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了。是不是这样,我就不欠你们了呢?哥哥,其实你不用放失功散,就算你真的要杀我,我也不会反抗的。
心愈来愈痛,强忍着,嘴角仍是挂着笑容。我一字一字道:“淩垣,你没事就好。”
我开始大笑起来。笑声里,我听见我心碎的声音,我看见长剑穿过我的身体,血溅了一地,也溅在淩垣的脸上。满眼的殷红,不断地在蔓延,蔓延,和着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执剑的人是淩垣——我多希望我没有看见这一切。
身体已支撑不住,落花一般,身体不住的向后倾。花弄影,花落影,花失影,花无影。
凄笑着倒下。我只知道,这世上不会再有花弄影和夕玙了。
五、月牖通宵,前尘萦心
双眸缓缓睁开,一丝光亮漾进我的眼睛,继而伸展开来。瞳已熟悉了黑暗,似乎再经受不住光的照耀。下意识的,我用双手掩住双眼,才觉得浑身钻心的痛。
仍是努力地睁开眼,不顾那光灼的眼睛生疼,还是睁开了眼。我醒了。
“这里,是阴间吗?”话说出口,嘴角一丝凄笑。当年刚进七杀宫时,醒来的第一句话也是这个。历史的重演吗?心里不觉一阵好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掀开被子,刚要起身,却觉得身子钻心的痛。那痛,是淩垣留下的,他留下的也只有痛。
浑身痛得打颤,捂住小腹,我在感受着伤口带给我的痛楚。不觉颊边又添泪一痕。
望了望四周,应该还是明月楼。旁边放置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水,一条毛巾撂在盆边。桌上置着一个青花碗,我想看看碗里盛着什么,无奈我一动弹伤口的痛便如潮水一般向心袭来。看来我伤的很重。不过,是谁在为我疗伤?望着包扎好好的伤口,心里不断的猜疑着。难道会是妈妈?我已是明月楼的名妓,她应该也不舍得我死。
想到这儿,不禁自解自叹,浅笑,我终究只是个棋子,也只能是个棋子。
正想着,门开了。进来的人让我差点哭出声——是宫瑥。他端着大大小小的药和纱布走进来。望着醒来坐在床上的我,他的眉间似乎倏地舒展了,笑道:“你终于醒了。”
哽咽着,道:“怎么会是你?我的伤……”
“是我治的,多有冒犯,还望姑娘见谅。”宫瑥云淡风轻的笑着。
我轻笑了几声,是自嘲,道:“你难道不恨我吗?”
“我为什么要恨你?”见我失神的样子,他笑道,“你是想说,当时你没有听我的话,对吧?”
我点点头。
“早在你出生的那一刻,我们的命运就被紧紧地拴在了一起,你注定要找到我,我也注定要寻到你。”他说的很深奥,让我有些不解。
又想到了他之前对我说过的话,头还是没缘由的又痛了起来。似乎我与他真的是有什么关系,又联想到在进七杀宫前四年的记忆除了我的姓名和年龄还记着,其他的都已经记不起了。莫非我与他的相遇就在那四年中?
“我们,是什么关系?”语调也尽量放的柔和。
凝视着他的墨眸,眉间好像又多了一抹天机:“你还是没记得起?”
摇摇头:“我想,是的。”
正是午夜,周围静谧得很,听得见彼此心跳的声音。他轻叹了一口气,我听得很清楚。我也恨自己的脑子不争气,发生过的事,怎么就会忘了呢?
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又笑道:“不碍事的,我喂你喝药吧!记得起记不起,其实都已经无所谓了,最起码我找到了你。以后,我们还可以重新熟悉。”我讷讷。
他端来一碗药,颜色深深的,散发出一股苦味。我想我还是能承受的。身体不能动弹,一动就会牵扯到伤口,而后便像万虫噬心般疼痛。于是他喂我。
他坐在床边,揎起袖子。我看见了他的右手腕处,有一个暗红色的胎记。这胎记在他的皓腕上很是显眼,像燃烧一样。形状也很奇特,是残月。我又想起我的胎记是一颗星,想来倒也有趣。
倏地,记忆混乱起来。我是在哪里见过这个胎记?又是谁的身上有着这样独特形状的胎记?胎记的主人和我又有着什么关系?
头痛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要痛。我很想知道答案,但我越是回忆,头便越痛。终究是好奇心占了上风,既然要疼,那倒不如回忆起来吧!
搜索枯肠一般的,我搜寻着我丢失的回忆。眼前现出几个零星的片段。
一匹飞跃的马,慌乱的逃跑,围观人们的唾骂,男孩的微笑,紫色的巾帕,掉地的糖葫芦,一片废墟,一片火场……
流年倒回了!
零星的片段交织出我记忆的穹窿。一切都记起了。生命中真正的透彻。我望向宫瑥,他也含笑望向我:“看样子,你都记起来了。”
我愣了半刻,而后讷讷道:“我……我什么都想起了。”
“那,你是否愿意和我走?”
一切都是如此的突然,虽记起他是当年的男孩,倒也只是一面之缘,更何况,我的心已不愿相信任何人。
我又愣住了。
“你说的‘命运被紧紧拴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回过神来,我问道。
“你可是花府的三小姐?”
“正是,如何?”
“那便对了,我是宫府的四公子——你的表哥,以及——你指腹为婚的夫君。”
又慌乱起来。刚刚记起我的身世,就又多了一个指腹为婚的夫君。我蹙眉。细细想来,倒也似乎还是有些印象的。只记得我小时候顽皮的时候,娘就会说,幸好我长大后是一定要嫁给宫姓的表哥的,不然还真不知道谁愿意娶我。当时年纪还小,倒也不明,只知道是个素未谋面的哥哥,难不成还真是他?
想起娘说那个哥哥是有个月形胎记的,所以取名为月。
于是便问道:“‘瑥’是你的字吧,那名是什么?”
他笑:“因臂上有一暗红的月状胎记,因此取名为月,字瑥。怎么样,这下该相信了吧!”不得不信。他都说对了,就连名的来历都说得一清二楚。
心中说不出来的滋味。心已乱如麻。
“那当时带你出来的那两个人便不是你的爹娘了?”
“他们啊!他们是家仆罢了。如真是我爹娘,又怎么会不认得你?”想来倒也对。我同舅舅、舅母还是见过几次面的。
“那你怎么出来了?不应该呆在家吗?”
“原因很简单,只是为了找你。爹娘也同意了,允许我独自出来找你的。——当时听见别人们叫你花弄影时我就知道你是我的表妹了,‘云破月来花弄影’,这本是出自张先的《天仙子》的,姨妈想让你如天仙一样,便取了‘花弄影’这三字,同时又蕴了我的名字在里面,所以你的名字是在我们当年说亲是定下的。”他说的头头是道,事实也确实如此。
话到喉咙变成哽咽。“我还是不能和你走。因为……”我支支吾吾,七杀宫带来的伤痛,也许是这一生都无法抹去的。而我,也许需要一生去忘却它,用尽一世的气力与心力,去忘却它。
“我知道了,我会等你。”他说的云淡风轻,脸上仍是波澜不惊的微笑。
我不可置信的望着他,定了定神,道:“你不必等我回心转意,你的救命之恩,我很感激,没错。但是,如果逼我做我不愿做的事,还不如当初就不要花这份气力来救我。我已经不愿相信任何人了,所以,你走吧。”
见他眉宇微颦,心中好像又有些不忍了。低下头去。
吟暄他说得没错,我注定绝不了情。
“你有什么打算?”他问道。
沉思了片刻,道:“脱离了七杀宫,就意味着会把七杀宫的秘密透露出去。哥哥……不,是七杀宫宫主一定是不会让我留在这世上的。所以,我打算留在明月楼,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应该不会想到,这样我也算是安全了。”
“明月楼可是青楼,你……”
看他着急的样子,还真的觉得新奇,从来没有见过他着急的样子。我淡淡一笑:“我会让妈妈给我安排舞姬的位子,这样我就不用待客了。”
顿了顿,我又继续说:“所以,你可以走了。”
不忍心回过头去看宫瑥。我知道这十年里他一直在找我,这辈子,我欠了太多债。
“我乏了,你还想留在这吗?”
淡然的躺下,心却似波澜一般。
周围又复往时的静寂,听得见心跳的声音。如过了十年般漫长,我听见他的脚步声,最后是关门声。
背对着,已是泪如雨下。
这一夜,我注定无眠了。
六、千里月兮,一天星兮
伤已痊愈了。在宫瑥的悉心照料下。
从妈妈的房里出来,我吁了一口气。妈妈答应了我的请求——不让我接客,并让我如愿以偿的做了舞姬。
按照明月楼的规矩,我改了名字——夕玦。妈妈本来是想让我用珏作名的。我浅笑,班非珏,终究只是孑然。
今天,是我上台的第一天。
对着镜子独自梳妆。三千青丝情丝,一簪束之,玉簪轻挽,簪尖垂细如水珠的小链,稍一晃动便雨意缥缈,余下发丝的散落在腰间,没有多余的发饰。纤手将如雪红片含入朱唇,轻抿。身着蓝色纱衣,双肩披浅紫流苏,紧贴在身上。精巧细致的身形,体现得淋漓尽致。眉清目秀,有一份天然去雕饰的清丽,尤其是眉间唇畔的清韵,雅致温婉,眉间却带着几分淡然。
足微挪,至房间门前。打开门,风如魔鬼般嘶吼,穿过我的身体。衣袂翩然,青丝飘至身后,流苏亦然。
我浅笑,嘴角一丝轻蔑。素手携起面纱,掩住我倾城的容颜。在心中饮泪:花弄影已经死了,我是夕玦,明月楼的舞姬。念至此,义无反顾的朝台上走去。
我看见了台下宾客的目光,他们的醉生梦死。我想我也许忍受不了,他们的目光将我最后的尊严撕裂。但是,为了生存,为了自己,不知道是不是为了他。
琴声忽起,水袖甩将开来,衣袖舞动,犹有无数花瓣飘飘荡荡的凌空而下,摇摇曳曳,如尘随水,一瓣瓣,如我的心事,牵着一缕缕不绝的沉香……
琴声渐急,身姿亦随着它舞动地越来越快,素手婉转流连,裙裾飘飞,流光飞舞,一双如烟水眸欲语还休,流光飞舞,犹如隔雾之花,朦胧又飘渺,似乎遥不可及……
琴声倏缓,当真如振翅欲飞的淡蓝色蝴蝶,衣袂一开一合,竟有一种将要随风而去的感觉。墨发随意飘散在腰间,身材纤细,蛮腰羸弱,更显得楚楚……
琴声已落,微微福身:“献丑了。”
台下掌声不断,我未看——不屑看。
心中也暗自惊叹,谁的琴艺能如此高超,想来妈妈这次是花了大价钱。蓦然回首,想看看究竟谁有如此的琴艺,眼前却见一张熟悉的绝美的侧脸——宫瑥!
他端置好琴,也望向我,嘴角依旧是淡淡的微笑。他起身,走至台阶,向我伸出手。我愣住了,已忘了是如何下了台的。
“我说过,我会陪你,等你回心转意。”
眼前已模糊,滚烫的液体从眸中溢出,落在脸颊上。
耳边已响起了歌姬璟姐姐的绝妙的歌声:“ 谁为伊人空憔悴,谁为伊心费思量,欲抛开天地恋一回,秋眸深重。可知江南秋又浓,可知朔方冬愈寒,愿天地缠绵爱一回,情深似水。朝白月,拈指扬飞雨丝刹那散。昏黑夜,抚掌细绒雪瓣瞬间化。朝朝与暮暮,岁岁与年年……红烛泪成灰,相知相思难相守。君心堪凄恻,相扶相偕难相依。是嗔是恨是痴是念,化成泪,化成泪……”
他仍是笑望着我,眼前本已模糊,眼前又清晰的显出十年前的他与我。
泪水已失了控,眼前什么也现不出了。只知道他拥我入怀,我愧疚的呢喃着“对不起”。泪水流进嘴里,一抹内心的苦涩泛出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宫瑥。
奈何情思相牵人相远,黄花酒淡,消愁几千,又忆流年,不过笑叹尘缘。悲欢,愁入心田,思绪万重结。
后记——星月总相依
这个故事到这里也许就该落幕了。他是琴师,我是舞姬,注定不会发生什么。
不知不觉,已是四年。
我为了祭奠四年前的情殇,在明月楼做了四年的舞姬。我寂寥地舞着,像是舞着前尘。
而他却只为了那惊鸿一瞥,寻了我十年又等了我四年。他忘情地奏着,像是谱着流年。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对影独酌,明月共我。一曲情歌,无人来和。一梦南柯,红尘紫陌。高楼独坐,如雪寂寞。笑看江山,纤指点墨。锁心锁情,终可是错沧海桑田,千年已过。
韶华凭谁忆,红尘多纷扰。
星月总相依……
文、瞳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