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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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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立文敏锐地感觉到了李柏翘的躁动不安。
他的脸色依旧平静,沉默不语,只是眼神不时地会投向某个固定的方向,稍作停留之后,再偏离开来。
他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令他不安的因子,却又不确定。本能在促使他不断做出试探,这并不易让人察觉。
顺着那目光望过去,钟立文逮住了那个罪魁祸首。
那是个男人,四十出头,正毫不掩饰地用目光打量着他们。
钟立文直觉地认为那男人散发出来的气息带着某种熟悉的味道,但在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迈开腿朝着那地方走了过去。
不管是什么样未知的危险,在触及到某一个敏感的角落时,钟立文都会失去自制力。他了解这一点,却从没有试着挖掘这种偏执的原因。
“阿文……”注意到搭档的离开,李柏翘顿了顿,连忙跟了上去。
“警察临检,身份证!”
钟立文直着嗓子说,被那种审视的目光打量得浑身不自在。
那人慢吞吞地掏出身份证,递到钟立文手中,又看了眼对方,突然冒出来一句:
“你有病!”
“……”
钟立文诧异地抬起头,他难以置信会听到这样一句不明不白的话。
他正穿着警服在大街上巡逻,好吧,对方可以不尊重自己这个人,但他不可以不尊重自己这身衣服。而且,素未相识的人,凭什么这样说自己?
他板起脸,瞪着对方:
“辱骂公务人员,你想蹲牢房是不是?”
“阿文,怎么回事?”李柏翘总算赶了过来,一走近就感觉到周边紧张的气氛。他有些发愣地站在了一边,望着钟立文。
“他……”
“你也有病!”
钟立文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那人又将目光直勾勾地看向了李柏翘,语气极其认真。
李柏翘还没从发愣中醒过来,钟立文的拳头就已经塞了上去。
在第二拳还没出的时候,李柏翘已经反应了过来,眼疾手快地一把抱住了钟立文,阻拦着对方的下一步动作:
“阿文,你冷静点!”
“你才有病!给我嘴巴放干净点!”
钟立文难以抑制地咆哮着,挥舞着手臂将那家伙的身份证扔得老远,引得街上许多人朝这边看。
李柏翘担心极了,警察当街殴打路人,要是被投诉得话,足够钟立文喝一壶了。他发力把钟立文推到了一边去,一面冲那人鞠躬,使劲地道着歉:
“对不起,我朋友脾气不好,请原谅,对不起……”
那人面色不善地捂着左脸,一语不发。
李柏翘见没什么效果,转眼看到了那张被扔到拐角处的身份证,连忙走过去拾了起来,拂去上面的灰尘,仔细看了看。
他的脸色轻微变了变,片刻之后,他已经走回了原地,双手将证件递了回去:
“江先生,我再次代我的同事向您道歉。”
那位被称为“江先生”的男子脸色总算缓和了一些,他接过了自己的身份证,看了眼李柏翘:
“如果你需要治疗得话……”
钟立文冲了回来,将李柏翘护在了身后,一脸警惕地望着江先生:
“你有完没完?我警告你……”
江先生掐住了话头,不耐烦地看了眼钟立文,终于转过身走掉了。
钟立文长嘘了一口气,转过身见李柏翘正一脸无奈地望着自己,脸上连忙挤出一个讨好的笑来。
中午吃饭的时候,钟立文花了半顿饭的时候去和众人说这位“江先生”,把人从头到脚喷了个遍。李柏翘看上去没什么心情,往嘴里划了一些米饭之后,便放下了碗,坐到一边去捧着一杯可可在出神。
钟立文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也扔下了碗,窜到他身边去。李柏翘一动也不动,但是脸色却比平常要苍白一些。
脑海中无缘无故地浮现出了上午遇到的那个人,还有那句莫名其妙的“你有病”,钟立文突然觉得自己像是想到了什么,心脏一下子被提了起来,悬在空中,他被那种莫名其妙的想象给冲击的心慌意乱。
“柏翘,”他的声音不受控制得在发虚:“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李柏翘抬起头疑惑地看了眼他,随即摇了摇头。一抹疲惫的神色渐渐浮现在了他的眉宇间,他用手撑住了自己的额头:
“没有,就是明天想请一天假,我会去对胡SIR说的。”
“怎么?”钟立文赶紧追问了一句,见李柏翘没什么精神的样子,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
“是不是想去看李SIR?”
李柏翘没说话,他望着钟立文,近距离地看,不难发现那无言的肯定以及失落。
钟立文心一酸,但也慢慢地放了下来。
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点点头,鼓励地拍了拍李柏翘的肩膀,豪爽地说道:“别去请假了,泉叔明天休假,他之前还欠我一天假,我让他明天替你。”
李柏翘感激地看了眼钟立文,似乎是想解释什么,眼中情感波动,却终究无声地停在了某处。
这让钟立文捏着李柏翘肩膀的手紧了紧,然后仿佛有不知名的压力迫使他们慢慢,慢慢地滑了下去。
仅仅是那么短的时间,便失去了拥抱的可能与力量。
李柏翘换上了便衣,米白色的毛线背心,不规则几何图案的浅灰色衬衫,把他衬得更是苍白了几分。
他也没有去看李SIR,他撒了谎。
他站在那栋小别墅的门口,望着门楼停了很长的时间,正当他犹豫究竟要不要上前去叫门的时候,门仿佛知道了他内心的想法一般,悄无声息地从里面打开了。
李柏翘有些窘迫,他低下头,试图掩饰掉自己的一些不安。
“请进吧。”江先生侧身站到了门边,为李柏翘让出了一条路。
那是一栋漂亮的房子,带着十足的家居气息,干净整洁。进去之后最显眼的莫过于沙发上方挂的一张放大的照片,年轻的女孩趴在江先生的肩膀上,大眼睛,从某些角度来看,两人很有些相像。
“这是令爱?”李柏翘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他并不是没话找话,那张照片散发出来的某种气息,无意间让他沉浸了进去。心灵深处,有一种潮水一般的起伏感,呼啸着将他吞没。
江先生站在他身边,望着那张照片,脸上有着无奈的笑:
“嗯,叫悠悠,十九了,根本管不住。”
他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沙发,示意李柏翘坐:
“我没想到你真得会来。”
李柏翘沉默了片刻,随即平静地回答道:
“身份证,”他抬起头望着江先生:“身份证上面有你的地址。”
“不,这不重要,”江先生又笑了,他喜欢笑,也许他觉得这样容易将自己塑造得可信:“重要的是,你相信我,并且我猜对了。”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李柏翘加重了声音,眉头皱了起来:“你是个医生?心理医生?”
“如果心理医生的概念就是让人能够说出一些不能说的苦恼的话,那么我自认为我是。呃,怎么称呼?警官?”
“我姓李,李柏翘。”
“那么,柏翘,”江先生也不嫌生分,大大方方地坐到了李柏翘的身边:“什么时候开始的?”
李柏翘沉默了很长时间,他需要安静地去想一想,也需要让沉默冲淡自己的戒备,好让自己真正意味上的敞开心扉。
要做到这一点,对于他来说,十分艰难。
他沉默了好久才觉得自己准备好了,然后他看了一眼江先生,发现对方正温和地看着自己,不由地呼吸一滞。
那一刻,那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觉,终于在脑海中,与某种记忆,连接在了一起。
“自从某个人走了以后。”
“他叫什么?”江先生认真地问道。
“他叫……”李柏翘突然顿住了,他尝试了好几次,试图将那个名字说出口,却发现每次,舌尖都是僵直的。似乎那个名字连接着心脏,不断被什么拉扯着出不来,尖锐的疼痛:“李……文……文升……”
李柏翘几乎是颤抖着艰难吐出了这几个字,他不知道自己的后背究竟出了多少汗,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得完整清晰,只是在最后一个音冲破牙关的时候,他再也忍受不住,大口大口地喘起了气。
一只手慢慢地搭上了他的后背,慢慢地为他顺了两下。李柏翘眼神涣散地望向了江先生,那一瞬间头脑一片茫然。
“他是你的什么人?”
“父亲。”
“他现在呢?”
“死了。”
江先生的手一顿,眼神中浮现出异样的神色来。
李柏翘的喘息声,听起来像哽咽,他揪紧了沙发上的毛巾:
“我应该,陪着他的。”
“他是怎么……”
“我应该,陪着他的。”李柏翘固执地打断了他,固执地强调着:“那时,我知道的,但我没回去。我觉得冷,我觉得很冷,但是我当时很乱,应该是他在叫我,但我没回去,等我看到他的时候,他……”
李柏翘一口气说完这些,虽然没有逻辑,但是稀稀落落的,仍然让人听懂了什么。
即使没有科学的依据,但是没有谁能否认,亲人之间永远是存在着那种特别的感应。
他是应该遗憾的,却没有及时地说出来。
一切都太迟了。
李柏翘低下头,失魂落魄地用手捂住了脸。
江先生叹了口气,依然不断地抚摸着他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李柏翘和江先生说了很久,以至于回去的时候,发现钟立文正坐在客厅里,眼睛盯着电视,一眨也不眨。
电视里正在直播着一场足球赛,踢到60分钟了。
“回来了,”他没有转头:“一直待到现在?”
“嗯……”李柏翘含含糊糊地答了一声,然后解开了衬衫的第一粒扣子,进浴室去了。
随着轻轻地关门声,钟立文的眼色变了,他转过头,不可思议地望着李柏翘关上的门。
他下班之后开车到了墓园,准备去接李柏翘,却扑了个空。
那里的确是李柏翘经常去的地方,守墓的人和他们也熟悉,一问,才知道李柏翘今天根本没有去那里。
钟立文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劲,李柏翘不可能以自己父子为幌子去请假,那么就一定是出了什么别的事情。到底是什么,需要他对自己如此谨慎?
钟立文关了电视,躺在沙发背上,望着雪白的天花板。
第二天李柏翘看上去精神好了一些,没有出勤任务,他留在了科室去看那些旧案底,钟立文则和一群好友在闲聊。正巧这时,档案科的同事们过来请求帮忙,今天正巧有一些事情要处理,他们那边人手不够。
香港是一个千万人口的大都市,每年案件无数,光是留存的案底就有一大堆。也就近几年,档案科引入了软件系统进行办公,以前全部都是纸质的,而且没有时间录入电脑,查找起来十分困难。档案科的科长已经向组织打了好几次报告,要求从别的科调人手过去帮忙。李柏翘就曾经是他们挖墙脚的重点,但很可惜,一直都被否决了。
今天是因为接到了总署的要求,要梳理历年的失踪案件,有些已经历时很久,需要进入死亡并按照规定注销户籍程序了,工作复杂繁琐。钟立文他们连声叫苦不迭,慨叹着稍微休整一下都无可能。一时间整个办公室内叫苦连天,一直到档案科的科长同意晚上买单才作罢。
因为钟立文较为精通电脑,所以被分到了录入的工作,李柏翘则在一边搞审核。
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几个小时过后,那几叠档案袋已经消失了一大半,钟立文已经在和同事商量晚上要订哪家饭店了,募然却发现运转的齿轮似乎是在哪里卡住了。
他好奇地望向了李柏翘,却发现对方捉着一份档案,眉头皱着,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
“柏翘,怎么啦?”钟立文伸长了脖子去看李柏翘手里的那张纸。
李柏翘募然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示意没什么,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勾,然后递给了钟立文,接着就去拆下一个档案袋。
钟立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份档案,便低下头去干他自己的事情。
李柏翘没有和他们一起去吃晚饭,事实上,一下班就不见了他的影子。钟立文在里面找了好几趟,确认他不在警局之后,才悻悻地和同事一起出门。
“不用这样吧?”有人笑着搭住了他的肩膀:“没有某人在身边,阿文都变了个样子啊。”
钟立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和他们一起走了。
李柏翘按了几次门铃,才有人过来开了门。
江先生一脸疲惫,见到李柏翘后,他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显然他没有料到对方这么晚还会过来。
“所以……”他为李柏翘泡了杯茶,一边迟疑地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只是觉得很奇怪,”李柏翘低声地说:“你为什么这么了解我?为什么见到我第一面就会知道。”
江先生没有回答,转而望向了前方。
“是不是因为,你和我一样?”
江先生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柏翘,眉头轻微皱了皱,显示出疑问的神色,似乎在问李柏翘为什么?
李柏翘转过头,望向了沙发上方的那副照片,照片里的女孩笑容明亮,似乎要从照片里走出来:
“令爱多大了?”
他突然出声问道,带着一种异常的冷静。
“十九……”
“1986年的,那应该是二十二了,”李柏翘叹了口气:“实际上,她失踪已经三年了,江先生。”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看上去江先生陷入了某种回忆中不可自拔,他望着照片里的女儿,神经质一般地喘着粗气,突然笑出了声来。
“我忘记了,”他似乎是在讥笑着自己的愚蠢:“对,对,时间过得真快,悠悠……悠悠……”
他停了一下,咽了口口水,目光中透出迷茫与盲目:“她和我吵了一架,然后就走了,我就开始找啊找啊,不知道找了多久,也不知道居然已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
李柏翘静静地看着他,眼睛晶亮,似乎里面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
“当我看到你们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是一类人。我喜欢和你们交谈,因为我只是在想,”江先生用一种慈爱的眼神望着李柏翘,似乎非要从他的身上看到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她会不会在某个地方,用一种同样的方式寻找着我。”
李柏翘转过了头,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冷硬和坚决起来:
“已经三年了,在法律上她已经是一个死亡的人了。江先生,生活还要继续,请节哀。”
他站起身,冲江先生低了低头,抽身预备离开。
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从背后响起了江先生的声音:
“柏翘,如果你知道自己的父亲在不惜一切代价寻找着你的时候,你会怎么办?”
李柏翘没有说话,事实上,他连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的父亲死了,但是在他的心里,早已经辟出了一个好大的空洞,留给了永远活生生的李文升。
他能够听到自己的声音,他能够看到自己的一言一行,他能够感受到自己的一切。这是种永远也不会褪色的信仰。
但是随着日子的推移,那个空洞已经越来越大,大得蒙蔽了生活中得一切,大得足够将他整个人吞没了。
他的确是病了。
那晚钟立文在家没有等到李柏翘,他靠在沙发上,一次又一次地望向时钟,滴滴答答的声音从模糊,到清晰,又到模糊。让人不禁想起了细细的沙子向下坠落时,有什么曾经是美满的,却终究一点一滴流逝得干干净净。
他听到同事的话后,火急火燎地赶去了档案科,发现李柏翘正趴在电脑前,一点一点地找着什么。
钟立文一把将自己的兄弟从椅子上拽了起来,拎住了他的衣领子,椅子被踢翻了,巨大的响声回荡在小小的办公室里。赶忙有人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试图将他们拉开。
钟立文什么都没有管,他直视着李柏翘,似乎想用目光将对方看穿。
“阿文……”领口被勒紧了,李柏翘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挣扎着想拉开钟立文的手。
“你去哪里了?”钟立文低声地问道。
“没有,我……”
“你去哪里了?”钟立文又问了一声,将李柏翘的衣领子提得更高了一些。
“我只是在找找,看看能不能,帮他找到女儿。”李柏翘放弃地摊开了自己的手,努力地解释着。
钟立文转过头看了眼电脑界面,身体僵硬了一下:
“她已经死了,这么长时间,人总要放弃的,是不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
“不,”李柏翘摇了摇头,喃喃地坚持着什么:“她的爸爸在等她,不,他不能,我也不能,不……”
他闭上了眼睛,试图镇定下来自己,然后他轻声说:
“阿文,其实你没有必要……”
他的话还没说完,钟立文便扔开他的领子,跑了。
其实你没有必要,像我这样,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香港下雨了,淅沥沥的雨丝飘洒在空中,尽情释放出它的凉意。
李柏翘裹紧了衣服,慢慢来到一处小旅馆的前面。
江悠悠的档案显示:她最后一次投身的地方,就是这里。她从自己的信用卡里透支了最后一点的额度,然后便是踪迹全无。
李柏翘亮明了自己的证件,然后看着那个旅馆的老板在一堆登记簿里找当年的入住信息和□□存根。
“其实那位江先生来来回回找我们要了很多次,但是都没有用处,”那老板絮絮叨叨地翻着本子:“我记得那女孩第二天就走了,究竟去哪里,香港这么大,我哪儿能管得着?”
“那和她一起走得,有没有其他什么人?”
“这个就不知道了。”
李柏翘烦躁地皱了皱眉头,但显然是无计可施。不得已,他将那入住信息的前三页和后三页都复印好,准备回去看看那几天入住的人的情况。
“这么多的人,可能需要打个申请报告哦。”资料科的同事翻了翻李柏翘送来的那叠文件,叹了口气道:“柏翘,不是我说你,法律已经认可她死亡了,这就已经不是我们分内的事情了。香港每天发生那么多的案子,我们还是要向前看的。”
“我知道,”李柏翘点了点头,但是明显得带着一种敷衍与心不在焉:“报告我等会会给你送过来的,请务必帮个忙。”
他转身就走了出去。
这么找,根本无异于大海捞针,为了那都不能称之为希望的东西,就要如此耗费心力与代价,这究竟是为了什么?李柏翘又图个什么?
那同事又叹了口气。
“我真没料到你会这样子帮忙,”江先生和李柏翘一起走在宽阔的街道上,目光感激地望着他:“柏翘,我不知道该怎样感激……”
“当天见过你女儿的人都在这里了,我会尽快查到他们的联系方式,你负责联系吧。”李柏翘指着表格上的几处:“这几个目前在香港的,你和他们说清楚,看看有没有线索再说。”
江先生点了点头。
“咦,那不是柏翘吗?”
一声谈话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李柏翘抬起头,便见到钟立文的目光朝这边看了过来。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巡街了,李柏翘为了查江悠悠的事情,也很少回家,久而久之,他都已经忘记钟立文最近是在这一带巡逻了。
钟立文诧异地望着他们两个人,显然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是明白了什么。
“就是因为他?”
李柏翘没有说话,他垂下眼睛,避开了钟立文的直视。
“好,我明白了。”钟立文长吁了一口气,然后转身就走。
待钟立文走远了,江先生转头望着始终低垂着头逃避的李柏翘:
“他不会是……”
“是,但这不是你的错。”
“恕我直言,柏翘,你的确是该向前看……”
李柏翘苦笑了一声:“但过去才是我生活的全部。”
江先生愣住了。
那一天的努力最终还是徒劳无功,事情过了太久,当事人大多不记得当天发生的事情,有的则根本没有见过江悠悠这个人。
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极有可能是一场徒劳无功的守候与等待。不管怎样,事实总是最残酷的胜利者。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却不可避免得,成为了一生的意义。逃脱不开,也不想逃脱。
究竟为什么这样子帮江先生,李柏翘连自己都不知道。
他只是需要做些什么,把心中的那个空洞填满,这个愿望固执得超越了一切。
他在用一切,去赌着一场死而复生。
也许那个时候,他便有机会,将那来不及说出口的话,说出来。
对着他……
寂静的墓园里,李柏翘慢慢地将白菊花放在了父亲的墓前。
虽然他从来不相信父亲会存在在这冰冷的墓碑下,但无可置疑的,这是他发泄思念的唯一寄托。
香港的雨还是没有停,下得几乎永远止境一般。
李柏翘突然觉得周围很冷,冷得很熟悉,却又说不上来为什么。
他裹紧了衣服,看着周围灰蒙蒙的建筑,从清晰到模糊。他努力睁大了眼睛,可还是模模糊糊的一片,恍惚中,墓碑上父亲的照片似乎动了动。李柏翘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发现父亲竟然在冲自己笑着。
他手里的伞无声地落在了地上,被一阵风刮得老远。
“Daddy……”他颤抖着声音,伸出了双手,想去试探那种遥远的虚无。
雨丝落在了他的头发上,眼睛上,冲刷着,他喘了口粗气,一瞬间似乎是回过了神。
眼前的一切渐渐地清晰了起来,父亲的笑容仿佛被一阵风吹得很远、很远,再也看不见了。
李柏翘在那里呆呆地站了很长时间都回不过来神,直到腰间的手机突然间响了起来。
“柏翘,有发现!”
赶到档案科的时候,一群同事正在说着什么,有重案组的,还有鉴定室的。见到李柏翘来,有位同事立即走了上来:
“是这样,我们查了一下你送过来的人,发现其中一个有过案底,涉嫌组织未成年少女集体□□,有的甚至被偷渡到了国外。几个月前刚刚被抓获,但是因为缺少证据,一直打不开口,然后我们用江悠悠试探了一下。没想到,他以为我们找到了证据,竟然真得吐了出来。”
“那江悠悠呢?”李柏翘急切地问。
“这是他口供的副版,相信可以打开更多的缺口,到时,一定可以找到被害人!”重案组的几位同事兴奋地说。
李柏翘接过资料,急切地扫了两眼,然后拔腿就往外跑。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Daddy,我找到了!
他的眼前一片灰暗,几乎看不清楚一切,仅仅是凭借着本能,在疾速地奔跑着。
剥开一层层的灰暗,似乎永无止境,但是却总有光,从依稀可见的尽头照过来。
“柏翘!”他听到后方有人在喊他,撕心裂肺,但是他停不下来。
刺耳的一声鸣笛唤醒了他的神智,胸口一阵钝痛,李柏翘捂着胸向后退了几步,却一口气提不上来眼前一阵发黑,扶着阶梯旁的花坛坐了下去。
他茫然地扫视了眼左右,发现自己正坐在警署大楼的阶梯下,眼前就是马路,而一个骑着摩托车的家伙正在紧张地看着自己:
“阿SIR,你没事吧?”
“柏翘!”有什么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握住了李柏翘的肩膀:“你没事吧?有没有撞哪里?”
李柏翘摇了摇头,试图站起来,一阵剧痛却让他又坐了下去。
似乎胸口被车灯那地方剐了一下,有些疼,但没出血,估计没什么大问题。
李柏翘晕晕乎乎地这样想,扶着花坛,慢慢地站了起来。
“柏翘,我们去医院好不好?”钟立文紧紧地扶着他,不断地絮叨着。刚才他看到那个车主在刹车时不受控制地歪了一下车子,车灯狠戳了一下李柏翘的胸口。而且李柏翘现在脸色惨白,看样子肯定是伤到了。
“电……话,”李柏翘一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厉害,飘飘忽忽几乎脱离了身体的控制,他扶着花坛不敢放,因为他有种感觉,只要是一脱手,有什么就再也控制不住:“电……话……”
看着他急切的样子,钟立文连忙从他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慢慢地找到了那个人。
他知道他要找谁,一直以来,他都知道。
李柏翘在看着他,面色苍白,眼神中带着虚弱的坚决。
“江先生吗?不,我不是柏翘……不,我只是想说,你女儿有消息了,是的,请尽快来医院一趟吧。”
他挂掉电话,看了眼李柏翘,看着对方松了口气的模样,慢慢放开了扶着花坛的手。
然后他整个人都摔倒了下去。
“柏翘……柏翘……”
有琐碎的呼唤盘旋在他的耳边,李柏翘侧了一下头,感觉到有风声在呼啸着。
他的手被紧紧地握着,扭曲的面孔,看不清。他的所有感官,似乎只剩下感觉在发挥着应有的作用。
“阿文……”他张张嘴,无声地询问着。
他听到了抽泣声,他的手始终被紧紧地握着。
“没事的,别害怕,你只是生病了,等下就会好得。”
李柏翘没有说话,他将钟立文的手抓紧了些。
“不是,”他集中着全部的精力呢喃着,确保对方能够听得到:“我的病快好了,你也要……好起来。”
钟立文听到了一扇门被打开的声音,他甚至来不及抬起头,就感觉自己手中的力量一松。
他终是被留在了门外。
江先生来到医院的时候,李柏翘的手术还没有完。
依稀听接班的护士说,情况非常不妙,车灯戳到了胸部,导致肋骨刺穿了肺部,虽然外表看不见伤痕,但是已经引起了肺部大量出血,目前正在开胸。
钟立文像傻了一样坐在地上,盯着前方的地面。
“请问谁是亲属?”一个医生走出来,望着两人,最后把目光投在了江先生的身上。他的手里拿着一支笔和一张纸,像是在预示着什么。
钟立文抬起头看了医生许久,突然冷笑一声,言语中似乎带着一丝挑衅:
“他没有亲人了。”
他没有亲人了,你们休想指望谁能够对他的生命负责。
“先生,”那医生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些许的凝重:“如果你不签字的话,我们不能再进行下一步的抢救。”
这时,江先生突然说道:“我签。”
他抢过了纸笔,在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江世孝。
钟立文一下子跳了起来,指着江世孝的鼻子怒骂道:“你是他什么人?你凭什么签?”
江世孝一把拎住了钟立文的衣领子,低沉的声音中含着怒意:“我是他什么人,你比我清楚。”
钟立文呆住了,他怔怔地后退了几步,撞在了墙上,然后慢慢地滑坐了下去。
手术灯灭了的时候,钟立文依旧在那里坐着,没什么人出来,只有一个人低声地叫两个人进去。
江世孝站了起来,钟立文却死活不愿意站起来,最后不得已,只有江世孝一个人进去了。
李柏翘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离终点很近了。
他的意识比之前要清楚一点,虽然他知道,时间会短暂得多。
他努力睁大了眼睛,只希望能够看见最后的景象。
四周雪白,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它的意义。他不知道自己是躺着还是站着,不知道自己面对的那些是什么,也不知道这世界最后留给自己的是温暖还是寒冷。
他只需要这最后的一点怀念。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李柏翘在感觉到这丝碰触后轻轻动了动手指,然后慢慢地看向了来人。
那一瞬间,脑海中积聚起了一些思维。那似乎是生命赋予他最珍贵的一些时刻,在这最珍贵的时间里的重现。让他还有能力去弥补那些最深的遗憾。
江世孝强忍着自己的悲痛,把那些资料抱在胸前,右手感觉到对方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力量。
他不知道怎样去安慰,因为那些对于李柏翘而言,显然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意义。
李柏翘空洞的眼神扫在他的脸上,他不知道他看见了没有。如果对方还能说出话的话,他发誓,一定会满足他所有的愿望。
但他什么也不知道。
“对不起。”
然而,那一声简朴的话却让李柏翘的眼睛骤然重现了光彩,仿佛说出了他所有想要听到的东西。
手中传来的力道大了一些,李柏翘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是很激动,许久,有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流了下来,但是他的脸上却没有痛苦,仿佛眼泪流尽了他最后一点遗憾。
他终于能够把那句欠下许久又藏在心里的话,真正地说出口了。
“谢谢你。”
他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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