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那个码头》林翊枫

1、最近那个码头

　　最近那个码头

　　[站在这里等你，就如同等待未知的后来。这是我距离你最近的一个码头，它却隔离两个彼此遥远的世界，执之。]

　　执之高中时的某天，妈妈一脸焦虑地捏着他的脸说，怎么看着越长越小了。

　　执之大学毕业的时候，还是一张少年的脸。自从妈妈以为他是因为学习而逐渐消瘦后，执之开始注意到自己除了身高外，许多年一成不变的样子。

　　十岁的时候，有许多叔叔阿姨问，执之，初中还是高中了。等大学毕业，仍旧有许多阿姨叔叔对他说，执之，该读高中了吧。

　　执之一八二的个子，标准少年脸，安静不带尘垢，一个人默默行走，无声无息穿过这个城市的街头。执之笑起来的时候，哈哈地露出雪白的牙齿，翔子说执之是星眸皓齿，眼睛比夜里的星星亮，嘴唇不用唇膏也嫣红滋润。

　　翔子喜欢执之的安静，喜欢执之不顾形象地笑，喜欢执之好看的眼睛好看的脸匀称的身段。执之不爱翔子。

　　[为什么我总是要站在你家门口十公分外的地方等你，为什么我们之间总要隔着那段不长却无法拉近的距离？]

　　执之家二层小楼房，院子里四季花开放。执之站在楼顶看鸽子飞过天空，空气里有不该听见的朝天门码头江水流过的声音。

　　那时候执之还是个小学生，站在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翔子旁边，翔子就觉得执之带给自己阴影。

　　所谓阴影和身高有关却与安心无关。翔子觉得执之虽然长得很长但是和他在一起却并无安全感可言。翔子一相情愿地觉得执之很弱小，等自己长大就能好好保护他。

　　那些年翔子总是觉得时间过得很慢，那个时候正好到处都在唱老狼的《同桌的你》，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总过得太慢你总说毕业遥遥无期转眼就各奔东西，可是你从不多愁善感不小心问我借橡皮不说喜欢和我在一起。执之趴在桌上翔子也趴在桌上，执之在静静地睡觉翔子拿着笔在本子上涂涂画画。

　　翔子悄悄画过很多很多的执之，却没想到最后竟然画去了中央美院。

　　很多年以后翔子站在首都某个阳光照耀的礼堂前，对下边和镜头外万万千千的人说，画中的那个人，我画了他很多年，就像我喜欢了他那么多年，却从来不让他知道。我站在他家大门外十公分的地方等他，我站在朝天门码头最高的地方等他，我站在我能等到他的任何一个地方等他，每次我都如愿地等到他，而他从始至终都不知道我喜欢他。

　　翔子的脸就在一夜之间出现在无数学术和娱乐刊物的封面上。许许多多的报纸杂志，执之看到漫天的翔子认真的脸，翔子对全国人民说他喜欢他，一个年轻的前程似锦的男生喜欢另外一个男生，翔子的大胆又小心翼翼的爱情，随着泛滥的刊物蜂拥到执之的面前，噶然而止。

　　执之对着那些脸说。我不喜欢男生。

　　他们之间永远隔着那一段距离。明明很近，却咫尺千里。

　　[等待有时候可以漫无目的，但是到最后我仍旧期望看到你笑着朝我走来的样子。就算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不在了，等待的年月却成为永恒。]

　　从小到大，许多的时候都是翔子在等执之。翔子的等待已经衍变为一种习惯，在那些等待中他慢慢练就了心平如水的本事，执之迷迷糊糊地走在翔子的旁边，他总是习惯低着头以居高临下的姿势看着他的头顶，看翔子乌黑微乱的头发，看不见正面表情的脸。

　　一直到翔子突然地飞出了这个城市，再也没有人会站在朝天门码头等他。

　　执之突然之间有些迷茫。很久以后才确切地觉得，原来翔子真的就这样飞远了，飞出他习惯了整整十八年的世界，从此距离千里，两相遥远。

　　执之第一次在渝北机场等翔子的时候，多年未下雪的重庆，扬扬地飘起雪花。执之两手放在裤子的口袋里，睁大眼睛看不成形状的雪被风吹过来打在脸上，冰凉却不觉得寒冷。

　　翔子拖着箱子慢慢走过来的时候，执之有些恍然，觉得翔子哪里不一样了，左看右看看不出一个所以然。然后翔子照常走在执之的旁边，执之习惯地去看他低低的侧脸，却看到翔子充满笑意的眼睛。

　　执之说，你长高了。

　　翔子笑得更开心。翔子说执之，明年我就会超过你了。

　　执之不明白为什么翔子会那么开心，他从来不计较身高问题，而自己长得高，对于他来说，也就只是“正好长得很高”罢了。翔子却那样开心，仿佛回到他小学二年级第一次戴着红领巾站在旗台上的那时候，从头到脚全身都落满阳光的朗朗笑意。

　　执之看着天空说真冷，翔子伸出多余的那只手来拉住了执之的手。翔子没有戴手套，执之也没有，翔子的手掌中弥漫出滚烫的温暖，像小时候那样握着执之冰凉细长的手。执之在那温暖里才又像他离开时那样真真地感觉到，翔子是真的回来了。

　　那个冬天尤其地冷，执之缩在被窝里，静静地闭着眼睛却不瞌睡。翔子打电话来，翔子说执之，睡着了吗。

　　执之说打扰别人睡觉的人，万恶不赦。

　　然后执之听到开门的声音，听到下边妈妈和谁说话的声音，听到手机里传来翔子说打扰了的声音，听到妈妈说快进来吧，外边那么冷。

　　然后翔子推开了执之的门，翔子对着手机说，万恶不赦的人来了。

　　执之坐起来，不做声地看着他。翔子的笑容像是那个寒夜里的暖气，呼呼地就吹了过来，房间里顿时暖意横生。

　　执之早已经习惯有翔子在的冬天，而那种习惯仿佛其实是与生俱来的，天经地义的，永不将改变的。执之躺在床上看翔子明亮的眼睛，看翔子眼睛里的自己，看到过去的十八年，年年在一起，相拥而眠的年少岁月，潮湿的春天，炎热的夏天，凉湿的秋天，冷冷的冬天，翔子站在大门外默默地等他，翔子对他说执之以后好好照顾自己，翔子遗落在他抽屉里的那些画，一张一张地滑落在地上，是他在不同时候的不同表情。

　　翔子眼睛里的执之，如同执之眼里的翔子，任何时候，漂亮如同天使。

　　那个冬天他们仍然在一起，只是执之觉得有些地方不同了。随着翔子的长高，很多东西开始改变，慢慢在脑海里衍生出杂乱的未知名藤蔓，一圈一圈绕紧执之的心，让他觉得无法喘息，让他开始莫名担心。

　　一个月后翔子重新搭上飞往首都的飞机。翔子挥着手说执之，要记得想我。

　　执之说下次要给我带礼物回来，然后看到翔子被后边的旅客挤进休息厅。再看不到他的身影。

　　[这是我距离你最近的一个码头，你却要从天而降到我面前。你是不是也曾经期望过，有一天我会像你等我一样地站在这里等你，翔子。]

　　翔子一岁的时候，小阿姨的孩子出生。小阿姨给宝宝取的名字叫执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小小的翔子不会懂。

　　执之的学校在江的对岸，翔子每天站在执之家门外等他，送他上船，等他放学，一起回家。十岁的时候翔子想，这样下去执之就更像是我的哥哥了。可是执之的个子仍旧一直一直长，很快就超过了翔子将近一个头。

　　翔子坐在吧里喝酒，有不认识的人过来问他，画里的那个人，你们是否有过故事。

　　翔子想，谁没有过故事呢，可是每一个故事只要开了端，不管结果如何，都要付出代价。

　　翔子的朋友凶凶狠狠地把那个人打发走了，一群人继续喝酒，现在他们已经宛然成了翔子的保镖，走到哪里都有无聊的人怀着不同的心态来骚扰。翔子让他们很头痛，翔子不觉得那些无聊的人很头痛，头痛的事情全都被他哥们们心甘情愿地利索解决了。

　　翔子有一群很好的朋友，喝酒打架在一起三四年，美院的人很少有不知道他们的，以翔子为首的一群人张扬不羁地行走在这个学校这个城市，直到有一天翔子突然换了个人似的，像一个安然的孩子，站在光辉灿烂的礼堂前，认真地对着他获奖的那个作品，说画里的人他已经喜欢了很多年。

　　画里是一个好看而安静的少年，站在天空下看鸽子飞过苍穹。

　　那让许多人想到自己的年少，纯真而没有方向的年代，总是喜欢一个人仰望蓝天。明明手中什么都没有，却觉得自己能把握住整个世界。

　　画的名字叫执之，翔子小心翼翼藏了很多年的爱情，终于变得明目张胆。他不怕全国人民对他唾骂，不怕遥远地方的那个人会从此疏远他。只是在完成这副画的时候，翔子突然觉得心里一下子变得轻盈，变得明朗，如同那些日子首都的阳光灿烂，光辉满目，让他不再畏惧什么，下了决心便要去做。

　　翔子做事从不需要去征求别人的意见，从来我行我素，翔子在纸上画上执之的样子，为它取名执之。

　　翔子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就算执之再不会理他，他也要让他知道，他喜欢了他那么多年，藏在心里那么久，已经够了，藏不住，流出心底，让它也铺展开来，光明正大地摆放在天底下，也见见阳光的温情柔软，这个世上还有那么多真诚的祝福。

　　翔子这一年回去，执之却仍旧在渝北等他。翔子把惊讶藏起来，眼里仍旧是执之熟悉的笑意。翔子想起下雪的那年，牵着执之的手，缓慢走过渝北的路，走过公车站，走过逐渐变成白色的城市，朝天门码头在很远的地方看尽形形色色的人群，他牵着他的手回家。他的手是那么冷，他仍旧可以温暖他。

　　执之说，回去吧。执之没有把手伸出来，他也没有再去拉住他。

　　翔子走在执之的后边，现在他们都不会再长高了。翔子却可以顺利看到执之的头顶。执之的发是天然的栗色，顺顺地搭下来安静地帖在他的脸上。

　　中长的头发，明亮的眼睛，嫣红的嘴唇，细细的下巴，翔子突然发现，执之和自己竟然长得有几分相似，有着四分之一相同血缘的兄弟，这个时候仍旧隔着一道不远不近的距离。

　　下了车，执之没有往回家的那条路走。翔子跟在他旁边，看他走在曾经两人都熟悉无比的街道，过了常去的那家面馆，过了翔子以前的学校，翔子听到仿佛不切实际的江水的声音，如同天空的轰响，从四面八方而来侵入耳朵里。

　　他们停在那里，停在翔子以前天天等待的那个地方。时间如同潮水退去，快速地从眼前往身后飞速而过，擦过翔子二十多年的生命，直到最初有记忆的那些镜头。

　　翔子听到自己对执之说，执之，不要趴在窗上哦，要掉到水里去的。执之，我会在这里等你，路上要小心。执之，以后不能再等你了，自己照顾好自己。

　　执之问，翔子，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期望，有一天我也会像你曾经那样，站在这里等你。

　　[你一直不说，是不是因为那十公分的距离。可是当你离我很远的时候，我仍旧觉得你还在身边，当我看着你的时候，现在却是那样遥远。]

　　翔子回家的时候，家里过问了他一下和执之的事情就放过了他，该说的很早以前就在电话里说过了，倒是小阿姨最开通，对他说如果执之也喜欢他的话，她不会反对他们交往。

　　可是执之不喜欢他。执之说翔子，我喜欢你，你是我的哥哥和最好的朋友。翔子，我不爱你。

　　喜欢和爱就这样矛盾地纠结着，翔子觉得这种感觉像是森林古堡里的蔷薇园，在有些阴霾的天底下不知不觉地就开始生根发芽，让人觉得妖冶又难受。你却绝对不会想要去将它拔除。

　　翔子不再和执之一起睡觉。翔子倒在床上想执之每天晚上肯定都冷得半夜睡不着。

　　执之在开着暖气的房间轻轻睡着，闭上眼睛却想着夏天时候的翔子，晒得黑黑的从日本跑回来，带一堆写生的作品给他做礼物。

　　翔子总是那样的张扬又宏才逸气，可是翔子却又总是那样安然素净地站着等他，如果他的习惯是因为爱，执之却觉得他是习惯了和自己保持那一段明明很近的距离。

　　两个人总是以不远不近的距离在一起，活在对方的生命中，拉一条绳子在彼此之间，各自牵着一头，算着中间隔开了多远，是该退离一些，还是能更近一些。

　　而这一年翔子回来，执之却发现，那段绳子，终于已经被自己拉开了好远，怎样都无法再走近。

　　[这是我距离你最近的一个码头，而下一次，你会不会在陌生的那边等我？]

　　翔子是一个不善于等待的人，执之也不喜欢让别人等他。只是大家都知道，每个人的生命中总有人和事情会成为例外。

　　新年的那天晚上翔子找执之去放烟火，执之离开放烟火的时候已经很多年了，从他的同学教会他打麻将的那年开始，每个三十的夜晚他都在家陪妈妈和姨妈一家打通宵麻将。

　　江边很冷，人很多，接踵摩肩的人，从上游望去随着堤岸延绵着到看不到的夜色里。执之先走在翔子的前边，然后两人被人挤开了一些，等人更多的时候，他已经找不到翔子在哪里。执之在灯火倒影的深深江边觉得有些孤立无援，然后他微低着头静静地朝前走去，然后他的手落入了一个暖意的掌中。

　　翔子看到执之回头时放松的样子，看到执之见到他时欣喜又安心地不知该哭该笑，翔子觉得执之的表情有那么一些的委屈，翔子突然想要重新像从前那样抱抱他，然后他就那样做了。

　　翔子把执之拉入自己温暖的怀中，周围有人看过来，有人聚了过来，有人卡嚓地拍了照，有人说这个人就是那个钟翔，有更多人的挤过来，执之推开翔子，执之推开周围的人，执之的手在人潮里抓紧翔子的手，执之那一刻觉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是牢牢拉着翔子的一只手，逆流而上，扒开那些认识不认识的人，从一个迷途里走出去，不忘记带着那个一直都在身边的人。

　　翔子那时候也什么都不知道了，翔子没有看到那么多围向他的人，他只看到执之，看他安静而倔强地拉着他，看到执之在夜色里不再回头地努力前行。

　　翔子突然很想笑，翔子抽出手，反握住执之，然后拉着他在人群外飞跑起来。

　　这个城市班驳美丽的夜色，高高地累聚起来在江之上浮浮沉沉，一直伸至黑黑的天空，照亮夜色里一方天地，照亮翔子阴霾的蔷薇园，照亮翔子笑着脸，随着奔跑而慢慢松开飞扬的围巾，飞落在翔子握着执之的那只手上，执之在他身边，看翔子笑得单纯而快乐的脸，突然觉得回到年幼的时候，翔子拉着他的手跑在这个城市的街头，翔子的手从来就不曾放开过他。

　　这样一个夜晚，执之终于相信了世上有一见倾心，他想自己是突然爱上眼前这个人了，这样单纯的人，就要这样单纯地去爱上他。他已经爱上他很多年，而他现在告诉他自己也终于那样喜欢他了，一点也不会迟。

　　冷风落在脸上，呼呼灌满眼里的世界。执之拿出自己的手，和翔子并排跑着。

　　执之说，翔子，我喜欢你，翔子，我也那样地喜欢上你了。

　　[故事的结局美丽不美丽，自己知道就够了。翔子。从今以后，不用再彼此等待。]

　　2006-12-13

　　天下,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