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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获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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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四,烈日骄阳。
叶言跪在御书房前跪了两个时辰,脸上渐渐没有什么汗水了,厚厚的朝服倒是起了些水渍。那种不舒适的感觉一直困扰他,缠着他,让他把注意力从两个膝盖的刺痛上分散开来,但终于他还是晕了过去。
侍卫王单看他晕过去了,向旁边的太监小林子递眼色,叫他进去禀报。小林子恶狠狠的回瞪了一眼,不甘心的进去禀报皇上。皇上就说了让叶言跪着,没说跪多久。现在才两个时辰,皇上未必就消了气,进去禀报没准就当了炮灰。不禀报,要是叶大人真是中暑大病一场有个三长两短,大家以后也别想安生过日子了。这点子事,门口这四个侍卫一个太监都清楚,但回去禀报当炮灰的却只有小林子,所以他很愤恨。
王单看小林子进去,心里有点捏汗,不知道皇上会不会叫人出来把叶言扶进去。但小林子进去了很久,都没有出来。王单从台阶上看那个人,倒在地上,身量似乎小了一圈,更加显得单薄,紫色的朝服,在白色的大理石地板上,格外刺眼。王单把手里的刀柄捏了捏,一滴汗从头盔的带子往下顺着流。皇上还是不出来。
正在想,叶言的身子却动了动,似乎勉强想挣扎起来,到底还是趴下去了。隔了好一会,渐渐好些了,自己爬起来,接着跪着。他头脑中昏昏一片,眼睛睁开看着东西模模糊糊,呼吸很不顺,不过勉强能跪着。渐渐日头西移,人已经完全麻木一片,却看到祁韶慢慢从大殿里面出来。
正好是落日时分,夕阳的余晖洒在祁韶身上,黑色的朝服度上淡淡的金边,格外的威严如同天神凛然。叶言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感叹于祁韶的英俊挺拔和自己的狼狈不堪。偏偏祁韶眼尖到极点,这个笑还是让他抓住了。
“笑什么?”
叶言一低头,“微臣不敢。”
祁韶目光越发阴沉了些,“那好,继续跪。”转身离开了。
叶言看他离开,也没有回御书房,往后宫方向走了,可能整夜都不会回来。叶言心往下沉,更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刚刚入夜,却看见一群人往这边跑过来,为首的一个小孩,不过七八岁大,直接扑到叶言身上,想扶他起来,“太傅,你快起来。”
叶言心头又惊又惧,更多的还是感动。自己在御书房为李曳将军开脱,惹得祁韶大怒,让自己在外面跪了一天。来来往往的王公大臣无人敢劝半句。这个七岁的祁繁,却敢跑过来,心里实在暖暖的。
叶言轻轻拍拍祁繁的肩膀,推开他柔声道:“殿下快起来,臣擅言社稷,惹了皇上生气,甘愿领罚。殿下不要鲁莽,还请起驾回宫。”祁繁睁着大大的眼睛死死盯了叶言两眼,竟一转身在叶言旁边跪下了。叶言这才失了颜色,急忙想把祁繁拉起来。可祁繁就是不肯,小小年纪,倔的要死。叶言跪在地上,扶不起他,冲那些下人怒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把太子扶起来?”
太监们慌了,忙上来拉祁繁,祁繁一瞪眼喝道:“退下!”那些太监竟不敢动手,急得团团转只能苦劝。叶言头疼无比,只说:“殿下快请起来。微臣被责令在此反思。殿下此举岂非让微臣罪加一等?”
正在乱中,叶言看见一队侍从随着祁韶远远过来了,心道罢了罢了。祁韶大步过来,从上往下俯视着地上跪着的二人。叶言叩首行礼,祁繁把腰板挺得笔直。祁韶冷哼一声,“起来。”
叶言转头看着祁繁,递个眼色,想叫他快起来,祁繁还是不动。叶言心底一声叹息,道:“微臣该死,未能及时劝……”
话未说完,就被喝断。
“闭嘴,没你说话得份。”祁韶盯着祁繁,“起来!”
祁繁鼓起勇气道:“儿臣以为太傅应该先起来才是。”祁韶脸色渐渐沉下来,祁繁却接道:“父皇,太傅已经从晌午跪到现在,三个时辰了。人不是铁打的,何况太傅原本体弱,真要反省也够了。太傅直言进谏,是为了社稷江山,是为了父皇。儿臣恳请父皇饶他这次过去。”说罢磕下头去。
祁韶从牙里挤出几个字:“你懂什么!”
祁繁抬头道:“儿臣确实不懂朝中大事。不过儿臣身为太傅弟子,甘愿代师受过。父皇要责罚什么,还请责罚儿臣。”
这几句话一出,祁韶脸色完全变得不可琢磨。叶言的心只是一步一步往下沉,只怕此事会彻底激怒祁韶牵连祁繁。
良久,祁韶脸色几经变化,转头看着叶言笑问:“你怎么说?”
叶言额上汗如黄豆,字斟句酌道:“太子天性纯良,体恤下臣,实乃社稷之福。言语不当只因微臣教导不力,恳请…… ”
“够了!”祁韶不耐的一挥手,说道:“都起来吧!”
周围众人都暗暗松了气。叶言和祁繁磕头谢恩,祁繁开心的爬起来,伸手就来扶叶言,叶言慢慢站起来,身子晃了两下,祁繁抱住他腿,旁边的太监急忙扶住了。叶言咬牙定了身,心里却波涛汹涌。刚才他要倒下的瞬间,他看到祁韶的右手微微一动,似乎想要扶他,又慢慢放了回去。这个动作太过轻微,周围的人都没注意到,但是叶言对祁韶太熟悉了,自然躲不过他眼。
祁韶还是心疼自己。
这让叶言觉得有点好笑,明明对自己弃如敝屣,又何必心疼?心里却更觉酸楚。
那天晚上叶言回到府上,张太医已经奉旨等候。给叶言看了腿上的伤势,上了药才告退。叶言躺在床上,腿上的痛慢慢爬上来,扯着身上很疼很疼,睡不着。窗户开着,月光闯进来,风吹竹子沙沙作响。
他看着那月光盈盈,实在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落到这个地步。他七岁为太子陪读,十六岁入翰林院,二十岁为翰林总监,二十五岁封太子太傅,一路风光无限,心里苦涩难当。这几年,叶言越来越觉得自己踩在薄薄的冰上,赤裸着双脚,不敢微动。可是即便不动,早晚春水融冰,一样是死。
第二天,朝堂之上,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共同参奏李曳私铸御玺一案已查明,罪证确凿。祁韶下令将李曳抄斩满门,其党羽亲信一概处死。此案中为李曳开脱的尚飞峡,许友涛等人罢职夺爵,叶言流放三千里戍边,即日启程。
叶言甚至没法回家拜见一下父母,就脱下了朝服官帽交还执事太监,被两个大理寺的官差押送着出了京城。
从大殿迈出去的时候,叶言回头看了一下。大殿里面点了灯火,可还是很暗。堂下的文武大臣们黑压压的一片,安安静静,不敢发一言。祁韶在正大光明的牌匾下孤独得坐着,挺直了腰板,却完全看不见表情。叶言知道祁韶也在看他,也知道自己在大殿门口,被光照耀,是什么样子。也只看了那么一眼,便回头走了出去。
出了城门,过了十里亭,却看见远远的一路人马在路边设了饯行酒,为首的居然是容贵妃,当今太子的生母。押送的官差一看容贵妃在,不得已许了叶言一盏茶的时间。容贵妃看着他,举起了酒杯,“略备薄酒,送君一程。”叶言跪下叩首,请她立即回程。容贵妃却只是笑笑道:“没事的,皇上不会怪罪。”
叶言接过酒一饮而尽,转身告辞。
容贵妃看他背影潇洒,不由苦笑了一声:“他竟不疑酒里有毒。”旁边的宫女接到:“他知道娘娘不是那样的人。”荣贵妃更加地苦笑,心想谁说我不是这样的人?其实她心里想了多少次把这个人碎尸万段的。不过叶言落到如此地步,她也实在不忍再落井下石的。何况为了祁繁,也绝不会去做。
她只能眼看着叶言挺拔秀气的身子披上枷锁,一步一步走在路上,风吹过来,卷起漫天尘土,好似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