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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九舟的出现,或多或少地让我感觉到了些许荡漾于这个世界之外的东西。或许是超脱又或许是逍遥,或许是脱俗又或许是淡漠,总之,九舟永远淡定地用他黑亮的眼眸扫视这个世界,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为这个世界留下一抹压抑的灰黑色。然而在他的瞳仁深处,这个世界又为他印下了什么样的色彩?我一直试图想看清,而他的眼睛却始终如一的一片苍茫,无可见底。

      父亲其实是不允许我去找九舟的。
      十岁以前,我以为原因只是单纯地出在我永远也无法完成的学业上,以为只要我能读完先生教的书,就还是可以去山上找寻九舟的,毕竟像我这样的孩子,能找到一个投缘的玩伴的机会的确并不太多。
      然而事情却不是这样发展的。
      当我再次在大雪封山一夜未归后,事情开始慢慢地抽丝剥茧,在我混沌的意识中冲开了一道刺眼的亮光。

      “九舟是个祸害!”父亲气急败坏地在正厅里踱步,“你有没有想过,九舟是个什么样的人?”
      望着父亲眼角纵横交错的沟壑纹理,我突然间在心底发出一声嗤笑,原来当年那个呼风唤雨征战南北的父亲,早已不复当年之勇了。老了,终究是老了。他再怎么运筹帷幄,却仍是挡不住年岁的蹉跎。当年华老去,任凭他曾经拥有多少的峥嵘过往,却也再充不满这具在风中瑟瑟发抖的空皮囊了。
      而九舟的脸上,却奇迹般地没有时间打磨的痕迹。
      “九舟怎么了?”我抬起头,逼视着我的父亲,我曾经那样高大的父亲。而这一刻,他在我的眼中正快速地衰退萎缩着,我憎恶着他,从来没有现在这样地憎恶过。
      “他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父亲气急败坏地指着我的鼻子,“他——”
      凝望着父亲停留在我鼻前的手指,他的手上布满了丑陋的茧子,我知道那是常年练剑的结果,是将军们用来标榜自己一种类似于勋章的可笑东西。他张着的嘴像一张漏了风的帐子,许久也没有再吐出一句话。我的嘴角慢慢勾起了一抹冷笑,他竟如此的激动,因为害怕。我深信,父亲是害怕九舟的,
      因为九舟饱读诗书,因为九舟才华横溢,因为九舟从来没有下山一步却可以在我每次上山的时候跟我讨论山下的事,因为九舟在大雪弥漫的冬夜里独自在山顶升起一团火种,烧灼的雪水从山颠流下,血一般的狰狞,也因为九舟那苍茫的眼眸里不经意间燃起的焚烧一切的光芒。最重要的是,因为九舟不会老。
      从八岁认识九舟,十年过去了,他一如既往地青衫白褂,乌丝飘飞。仿佛十年来,改变的只有我,而时间就如九舟脸上永远淡定如一的笑容般,永远地凝固在他的身上。
      所以,他们以为九舟是妖物。

      劈啪的爆竹声突然涌进了安逸的回廊,我停下手中的琴,静静地听着。我知道,这一定又是我的哪个哥哥凯旋归来了。
      本不愿迎接,可是父亲谴来的丫鬟们催得我心烦意乱——
      “够了!”我愤怒地斥责了一声,披上长衫,厌恶地扫了一眼两边惊得不敢抬头的丫鬟们,摔门而出。

      一出正厅,便看到了那一排排犹如被齐齐割去的麦子般弯着腰的人,而我的大哥,正英姿飒爽地伫立在人群中央,用嘲讽般的目光扫过我的身体。
      于是,我也弯下腰去。
      却并不是因为我的谦卑,而是弯下腰之后,我可以清楚地窥见那些面朝大地的人脸上的怪异表情。那一张张扭曲的嘴脸中,或是愤恨,或是压抑,或是不服,或是麻木,而我的大哥,只看得见那识世间苍生所共同拥有的——相同的后脑。
      我诡异地笑了。这段时间凝望着镜子的时候我常常觉得,我笑得越来越像九舟了。

      “哥哥,你在看什么?”
      那个站在崖边的男子缓缓地转过身,对望良久,他苍白的脸上舒展开一抹清晰的笑容,那是一种我此前从来没有见过的笑容,并且在之此后我也不曾有机会再见过。
      那是我和九舟的初识,八岁那年,我找到了一种在浑浊的尘世间从来未曾见过的空灵透彻的笑容,直到很多年以后,我都能清楚地忆起九舟当时傲然在风中的背影,那在凛冽刺骨的寒气里暖意融融的眼睛,和那个我再也没有机会目睹的笑容。
      “你过来看。”他微笑地冲着我招手。
      我怯生生地向着崖边走去,雪开始往我的靴子里钻,又在我的脚底融化开来,寒气顺着我的身体一路而上,一瞬间似乎连血脉也要冻结。一个趔趄,身体向一边歪去。
      下一刻,我的冰凉的手落入了一片温暖之中,他竟伸手拉住了我的手。
      “小心点,这里是悬崖。”他仍旧是淡淡地笑着,却把目光移了开去,不再看我。而手,仍是没有放开。
      “看呀。”他用他空着的左手指着山下,于是,我看见了我这辈子从未见过的奇景。
      云雾在我的脚下翻腾着,如海浪般咆哮着。有那么一种幻觉,仿佛自己腾空而起,而那翻滚着的雾浪正汹涌地卷上我的鞋尖,企图拉着我快速的坠落。我的灵魂似乎有了脱离身体的冲动,跃跃欲试地想往那一片云海中跳去。闭上眼,我清楚地听见了这个世界哭泣的声音。我的脑中开始浊白一片,我知道,我终于还是要跟着我的灵魂去了,脚步开始怯弱地向前,我似乎忘记了一切,只是隐隐地感觉到,我就快要飞起来了,因为我已经幻化出了翅膀。
      如果有翅膀,那我为什么不飞翔?
      然而一个声音在身后轻声地对着我呢喃:“小弟弟,回来吧,前面是悬崖。”
      一道白光划过眼前,我猛然睁开眼睛,却立刻又被那凝视着我的目光拉进他眼底那一潭深邃的湖水之中。我的脚步不再往前,而我的心正急速地在九舟神秘的笑容中坠进了他的灵魂深处。可我惊讶的发现,在这灵魂交融的瞬间,我仍是看不见他那颗被包藏得严严实实的心。
      温暖仍然从他的左手传递到我的右手,可我知道从那一天起,我已经中了九舟的毒,沁入肌肤,切入心肺。

      其实以我在家中的地位,也充其量能对家里的丫鬟们发发火撒气而已.面对文采武略皆在我之上的大哥和二哥,我在家中是无地自容的.父亲不会像对我英武威猛的哥哥们那般的对我,更不会与我在书房彻夜长谈勾画前程,只是任由我自生自灭地活着,仿佛我的生死都与这个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关联.
      而我,也只是活着而已.
      父亲这么对我,也不是没有理由.我不如大哥二哥般争强好胜,也不似他们英勇善战,更不同于他们可以靠战场上的功勋加官晋爵,或许在他们的眼中,我就是如此怯弱的一个人.我惧怕战争,惧怕官爵,惧怕这一整个家族,而我更加惧怕的是,这世间任何一双不同于九舟的眼睛,因为我总是从他们的眼神当中,看到隐约闪烁的歹毒的光芒.
      我不知道当时的我,是不是已经疯了.

      “三少爷,王爷请您去用膳.”
      “知道了,下去吧.”
      停下了撩拨着琴弦的手指,轻轻地叹了口气.九舟新教我的曲子,却是怎么也练不好.其实音符早已在我的指尖流淌成河,可是我知道,那是些没有生命的东西,任凭它们再怎样的流淌,也终归是死水一潭.
      而九舟不一样,所有的音符在他的手指与琴弦的微小缝隙间欢快地跳跃,如果一定要说从他的琴声里流淌出的是什么,我只能说,那是虹,斑斓的虹.
      推开窗,雪片轻盈地飘落.而那些被我的手心虏获的,则迅速地幻化成水,消逝不见.
      这个冬天,跟十年前有着惊人的相似.

      “哥哥你叫什么?”我瑟缩着,连声音也有了些颤抖.
      “九舟.”他依然温存地笑着,只是不再用他深不见底的眼睛凝视着我,而是专心致志地盯着炉子上那把正微微吞吐着白气的茶壶.
      “你不问我的名字么?”
      “那不重要,不是么?”九舟对着我调皮地眨了眨眼,顺手揭起了壶盖,一种奇特的浓郁茶香开始在九舟的小屋里荡漾开来.
      “这是什么?”捧着九舟递过来的茶杯,热茶开始温暖着我冰凉的手心.轻轻抿了一口,连身体也都温润了起来.
      九舟也啜饮了一口自己手中的茶叶,既而呵出口白气,淡淡地道:”只是茶而已.”
      我没有再问,只是注视着杯中的茶叶尖快乐地在淡绿色的茶水中打着夸张的大旋,又同时夸张地舒展开那原本扭曲不堪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在其中看到了生命的存在,就仿佛九舟房中所有的东西一样,始终是那样灵动地活着.我当然也知道,这杯子里盛的也绝不只是茶.
      那是我的初次造访.然而在后来的十年间,任凭冬去春来斗转星移,这隐匿于山间遗世独立的小屋却再没有改变过它的样子.所有的棋局一定会停在我上次离开时留下的残局上,所有的茶杯也会一如既往地放在我们的棋局边,琴谱也一定会滞留在我翻过的那一页.我甚至常常幻想,或许这里就是时间的某个停滞点,因为在这里,时间似乎真的止步不前.
      十年里,九舟教了我很多,包括泡茶和音律,也包括那些我在山下的世界里永远也不会了解到的东西.我在每年大雪即将封山前上山,为九舟带齐足可以越冬的装备.然后他就在我身后微笑着送我下山,于是整整一个冬天,我都不会再见到九舟.

      大费周章的一次晚宴,只是为了父亲能宣布那个让我们全家上下都沸腾一片的消息--皇上龙恩,将九公主赐婚于我的二哥.我那凯旋归来的二哥,和我那荣耀辉煌的家族.
      默然地听着这一切,我只是突然想到我那望穿秋水的大嫂.而那金枝玉叶的九公主,又岂能忍受这般的等待之苦?
      各种各样的贺喜声嘈杂地叫嚣着,每当我的家族这样地光鲜耀眼的时候,我总是痛苦地抱住脑袋捂住耳朵,可我还是能听到九舟那总是回荡在我脑海里没有说完的半句残言--
      “那是报复,你要记住,那是……”
      我知道,总有一天,有什么事情一定会发生。

      “那是什么?”推开门,九舟正背对着我,专心致志地修剪着什么。跳动的烛火朦胧了九舟的背影,那火苗仿佛正舔噬着他的白衫,呈现出一片火红的妖冶。
      “皮影。”九舟转过身,手中捏着几张刚剪好的人物,似笑非笑地望着我:“要看吗?”
      “看过的。父亲请过这样的艺人到家里来表演,庸俗的很。”我不屑地说。其实,我能在九舟面前炫耀的,除了我显赫的家世,就没有其他了。除了我的钱和我的地位,九舟几乎拥有了我所能拥有的全部东西。他什么也不缺,而我除了这两样东西就什么都没有了。
      九舟并不理会我,径直走上前拉开了帘幕,又把火烛移到了帘子后,接着又把自己也隐匿于那一片昏黄的火光之中。而我所能看见的,只有那朦胧不清的布帘,在微弱的烛光中诡异地颤抖。
      那天九舟为我表演的,不过是一个很平常的故事。
      一个遭到灭门的家族,一个被流放的孤儿,一对仇人之间奇妙的相识相知,和一次近乎决绝的——复仇。
      当短剑终于刺入仇人的身体的时候,我望着那个纸人儿向后倒去的身形,开始想象人死之前他眼睛里的天空究竟是怎样的一种色彩。纸片轻盈地坠落,我却莫名其妙地看见了一整片猩红的颜色。
      我知道九舟在向我预示着什么,只是当时的我,并不能猜透。
      “那是真的么?”面对九舟,我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战栗。
      “半真半假。”又是漫不经心的回应。
      “哪些是真的?”
      “也许不久之后,那就全是真的了。”九舟弯下腰,轻扶着我的头顶,当时我的身高甚至还未到达他的肩膀。他轻柔地笑了:“那是报复,你要记住,那是……”
      依旧是温暖的笑容,温暖的手心,而那从我的头皮一路而下的暖意却在我的胸腔里猛然冻结成冰,刺穿了我的心脏。

      这个冬天,我第一次让我的家族为我感到了荣耀。
      十八岁的宫廷御用乐师,皇上的钦点,让我的父亲和我的哥哥哑口无言,原来我终不是他们所想象的那样一无是处。听到诏书的时候,用眼角瞥见了他们脸上惊异的神情,我得意地笑了,那是这十八年来,我在这个家里所展露出的最灿烂的笑容。
      而这琴,却仍是九舟所教授于我的。

      父亲和九舟的交会似乎终是无法避免地发生在那一个温暖的春日里。

      山顶的溶雪在阳光的炙烤下开始顺着山颠缓缓流下,阳光如长蛇般在金色的云朵中蜿蜒穿行,这跳动的山泉里所有的生命也都在这一刻复苏,而九舟垂下的钓竿就从刚刚融化了的冰水交融的地方顺滑地溜进了水中,他安逸地背山而坐,神情飘忽地凝望着微微颤抖的鱼线。
      每次踏着冬天离去的脚步上山,我总能看到这样心无旁骛一心垂钓的九舟,他完全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当中,以致于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
      “我来了。”站在九舟身后,我轻轻一叹,唤起了那个仍旧沉睡在冬日里的人。
      “你来了。”他清亮的眸子里漾起了浓郁的笑意,嘴角也有了些微微的上扬,柔声道:“春天来了。”
      “春天早就来了,你没发现罢了。”
      “是么?”九舟并不看我,只是呢喃般回应着,仍旧自顾自地出神。
      鱼杆猛地向下一坠,九舟的白袖在我的眼前掠过一条弧度,猛地一提,鱼儿轻盈地跃出水面,停滞在半空中。而九舟,竟不收杆。
      朝雾蒸腾的湖光山色中,绝望挣扎的鱼儿。
      鱼儿扭动的身体,不停地向四周甩出水珠,在温暖的阳光下,辐射状的水滴幻化出瑰丽而诡秘的色彩。一种濒临死亡时在生命底线上的挣扎,竟是这般的妖冶。
      “哎——”九舟两道清秀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终于是松了手,鱼儿径直落入水中,轻得几乎溅不起一丝波澜。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九舟犹如深潭般的眼睛里激起了浪花,黑色的瞳仁在一瞬间被汹涌激荡的海浪吞没,一切曾经有过的温软与柔和都烟消云散,我所能看到的,只有那一片波澜壮阔的大海,和海浪撞击黑色礁岩时那种仿佛要吞噬一切般的——
      决绝。
      “有人来了。”九舟终于幽叹一声,凄凉空灵。

      回头,我那统帅三军的父亲,伫立在我们身后。杀气从他所站的地方慢慢地扩散开来,放纵地在四周的空气中游荡。
      “把三少爷带下去。”声如洪钟,我知道我无法违抗。
      在侍卫们拖走我的时候,我看到九舟中于从泉水边站起身来,怔怔地注视着我,那种混杂着哀伤与悲怆的眼神直到很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仍可以清晰地忆起。
      我们的目光相连,就如同我们初会时一般,九舟再一次地把我们的灵魂拉到了同一个聚点,而这一次,我终于看清了他胸腔里那本该是心脏的位置,有一团火焰正在壮烈地燃烧。

      我不知道那天在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父亲并没有杀掉九舟。我离开时的最后印象,是风吹过他们的长衫时,那裂帛一般的咧咧巨响,和那两具僵持在风中的,同样傲然的身影。

      作为一个宫廷乐师,我开始有很多的机会为我们至高无上的王演奏。鬼使神差般的,我竟先于我的二哥,得以一睹九公主的俏丽容颜。
      从第一次见到九公主开始,我就知道,有一种叫做爱情的东西开始在我的心里悄然萌发了。

      湖边画舫,轻歌曼舞,觥筹交错。
      我在船尾曲身而坐,撩拨琴弦。春风抚面,娇柔如丝。我并不敢抬头,因为那船头正中坐的就是我尊贵的王。我知道我卑微的眼神,一定是对他莫大的不敬。
      我低垂着头,只敢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扫过船舷。而她的出现,似乎将所有的尘杂都从我的眼中挤了出去,我那原本灰暗而晦涩的目光里终于有了一丝绚烂的色彩。
      那静静地坐于船边的女子,肤若凝脂,豆蔻朱丹。风撩过身后淡紫色的纱帐,那明媚的眼神开始在飘荡的薄纱中若隐若现,若即若离。时而与身旁的女眷低声密语,又时而莞尔一笑,秀美出尘。其轻柔婉转,无丝竹管弦能与之相及,其空灵俊逸,无幽山秀水能与之媲美。那定是染过了蔻丹的玉指捏起一只酒杯,浅尝即止。目光流转之处,花容失色,却只留得那千娇百媚,万般风情。
      而我,已是痴了。

      很久以前,我曾问过九舟,那些关于爱情的问题。

      “你爱过人么?”
      “爱过。”
      “那她去哪了?”
      “不是她,是他们。”九舟抬起头,只望见那悠远的夜空中,星光璀璨。自语般地回应着:“他们在那,最亮的那些星星,他们在那看着我,在时间与空间的顶端鸟瞰大地,穿越魑魅魍魉,纵览浮生万象,。有些东西,或许当生命在你的躯体中寂寞地寄生时,那受蒙蔽的双眼就永远无法找寻。”
      “我会爱上谁么?”
      “会的。”九舟笃定地笑了,“你会爱上一个女骇,一个倾倒众生的女骇,”
      虽然我不敢相信,但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其实九舟早已看见了我们的未来。

      二哥和九公主的婚宴,在一片紧锣密鼓的紧张气氛中有条不紊地筹备着。家中的贺礼堆得几乎要顶到了房梁,每天都有许多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人频繁地进出。离大婚还有一月之久,而家里的火红喜庆之色,已经艳丽得好似要卷过天际。
      这段日子里,除了进宫演奏,剩下的时日我几乎全都用来在后院抚琴。在这家中唯一一片安逸的净土中,我终日练琴弹唱,借酒浇愁,自那次初见以来,我就已经爱得无法自拔。每次进宫献奏,我藏身于乐师的帘幕之后,在那飘逸的纱帐的遮蔽下,我方可抬头,隔着一层朦胧的遮蔽,遥望着我那永远不可企及的女神,如痴如醉。
      我从不知道,竟然还有这样一种情感可以在我冰封的心底掀起万丈狂澜,竟然还有这样一种牵挂让我静若止水的世界里变得风起云涌。我曾经劝戒自己满足于这五步之遥的窥视,满足于这种近乎于超然的无名,满足于这帘幕背后的自我慰藉,然而我终归发现,我不能满足。因为这样的距离永远不会是五步之遥,而是千里之外。既然连她的眼神也不会为我驻留,那我又还能期盼什么?我们只能这样站在时空的尽头遥望彼此,却永远无法穿越阻隔,相知相识。
      相思纠缠,爱意滋长,而我爱得是这般荒凉。这本该绚彩斑斓的爱,却在绝望中突兀得苍白凄美。
      我无从怨天尤人,我只怨我自己,爱得这般痴狂。
      我也并不奢求,我只乞求上苍,让我能得到伊人一顾。为达此愿,我甘愿痴狂。

      听到婚典消息的时候,九舟黑亮的瞳孔再次变得烟雾缭绕,诡秘莫测。
      他凝视着炉中躁动的火焰,长久地出神。火苗在他的黑眸中印出妖媚的舞蹈,而他眼中的世界在火光的炙烤下变得怪异而扭曲,在这乖张的跃动之中,我似乎看见一个封印已久的灵魂终于在这漫天的火海之中涅磐重生。
      有些事情终于要来了。
      而我和九舟,相对无言。我们脆弱的灵魂最终无法彼此牵制,开始各自寻找着爆发的出口。我们深知无法阻止对方,当命运最终开始轮转,任凭谁都无能为力。。

      “宣乐师上殿!”
      我独自一人穿行在这条通往大殿的回廊之上,细软的鞋底蹭着青石地板,悉悉簌簌地呢喃着之前每一个过客难以捉摸的思绪。我想试图倾听,可那零落的雨声却打乱了这一段段低沉的诉说。它们从天空中坠落,坠落到人间,汇流成眼泪,哭湿了我的衣摆。我惊惧地发现这幽深的回廊上竟埋藏着这么多这么多的泪水,它们快速地飞涨着,几乎要将我溺死。我开始拼尽全力地奔跑,我不敢回头,因为我生怕那些被这深宫埋葬的怨灵们会拉着与他们一起万劫不复。我似乎感觉地面开始瘫软,仿佛跑在粘稠的淤泥之中,我笃定他们的手一定在拽着我的双脚,把我往那地底的深渊中拖去。我终于恐惧地发出了嘶喊,而我微茫的声音被迅速地吸收,消逝不见。
      绵绵细雨,无限愁思,涤荡心头。消亡,我终究是知道的。

      大殿之下,万头攒动。
      而那一对壁人,离我又仅仅只是五步。我红光满面的父亲和大哥端坐在侧台上,荣耀地欣赏着一切的发生。
      他们两臂相勾,交杯饮酒,此酒一成,夫妻亦成。
      一片祝福声中,凄苦的微笑滑过嘴角,原来我一直都是,并且永远都是这个家族里最最不堪的那一个。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在今晚,我乞求上天,给我一个为自己而活的机会。
      仅此一次,此生不悔。

      所有的助兴节目走马灯似地过场,我借着帘幕的遮掩,从那一片喧嚣中抽身而出。我用了我所有的精力来凝视,凝视着她的红唇乌发,凝视着她的美艳娇羞,凝视着她的绝代风华。我没有理由地爱上她,更加没有理由地如痴如狂。这个从未留意过我的女子,我却为她疯了,疯得这般的严重。
      我,终归是无药可医了。
      当皮影台被抬上戏台中央时,我的心里突然烦闷异常,我似乎隐隐地感觉到有一个和我的心相锁多年的灵魂正在剧烈地挣扎着,他想挣拖我们之间的相互束缚,而我的心清楚地感觉到了那种撕裂血肉般的剧痛。
      堂内的烛火被一一熄灭了,只剩下那幕布后的一支,孤独地摇曳。
      手中一阵撩拨,琴声倾斜而出,肃穆悲凉。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手不受控制般地奏出了这曲九舟教给我的悲歌。
      从第一张皮影在幕布后出现时,我就已经彻底地觉悟。我知道这个故事,并且从来没有现在这般清楚这个故事。因为它是九舟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
      一个遭到灭门的家族,一个被流放的孤儿,一对仇人之间奇妙的相识相知,和一次近乎决绝的——复仇。
      我知道那是多年前就为我表演的那个人,我无从知道他是如何下山又是如何混入皇宫,我只知道他现在正藏身在那一层脆弱的遮蔽之后,挽弓待射。
      黑暗中,我的眼泪终于无可抑制地滑落,为那最终的毁灭。

      我的手指越发猛烈地拨动琴弦,声声苦叹,声声悲怆,声声愤恨,声声急于声声!交错杂弹,我看见戏中的皮影拔剑相向。弦弦切切,我知道那幕后的怨恨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仰面悲叹,我的手指从那本该正确的琴弦上无力地滑落,一片激昂壮阔之中,那不和谐的错误音符被反向渲染,无限放大——
      一声惨叫,堂内的烛火被重新燃着——

      我笑了,因为我的目的已经达到,那高高在上的九公主,在重新灯火通明的瞬间,赐予了我一个我期盼以久的眼神。因为我近乎疯狂的自我毁灭,她的目光终于为我而停留。悲从中来,只为博得她的一个眼神,我竟然如此的义无返顾。
      我,到底是爱疯了。而她的眼神,也再也不能走了。
      因为她的胸口,那被短箭刺穿的地方,鲜血绽放出一朵妖美的花。
      她挡在她的父王身前,她竟在一片黑暗中,挡下了那突如其来的暗箭。
      帘幕后,九舟静静地坐着,他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抬起手,镇定自若地指着我的父亲,淡淡地笑着:“是他,意图谋反…指使我…”
      “不!”我的耳膜里回荡着我的父亲绝望的呼喊:“不是我!你怎么能这样,我当年留你不死,我留你不死!”他的额上青筋暴露,我那曾经如威猛如山的父亲,终于轰然倒地。当年忠肝义胆的臣子,如今正匍匐于王的脚下,沦为疯狂,只是不停地重复着三个字——
      “不是我,不是我…”
      然而,已无人再会信他。

      混乱。无可制止的混乱。在这一片的混乱中,我看到了九舟在向我招手。
      我们相互对视着,九舟仍然在微笑,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地笑着。
      “我不想杀她的。”
      “我知道。”
      “我也不想杀王。”
      “我知道。”
      “她不该挡箭。”
      “因为你其实跟本就没有瞄准王的要害。”
      “我想杀的其实只有——”
      “我父亲。”
      九舟嘴角的笑意越发得浓重了起来,他凑到我的耳边,柔声道:“如果有来生,你…愿意再…”
      鲜血从他的口中喷涌而出,染红了我的整个右颊。他的身子颓然倒下,重重地落入我的臂弯。我的九舟,他终于饮下自己亲手制的毒。那个永远燃烧着的九舟,就这样在我的怀里熄灭了他所有的光彩。
      一滴血顺着脸颊滴落,带走了九舟在这个世上最后的温度。

      小弟弟,回来吧,前面是悬崖。
      你会爱上一个女骇,一个倾倒众生的女骇。
      那是报复,你要记住,那是……

      时空交错,记忆纠缠,九舟十年来的影象在我的脑中飞速回旋,他这样那样的笑容纠结在我的思绪里,层层叠叠地压盖在我的胸口。我终于耐受不住,喉头一甜,呕出一口鲜血。
      在黑暗吞没我之前,我似乎感觉九舟又再一次牵住了我的手,只不过这次,他的手同我一样冰凉冰凉。

      对于我那失心疯了的父亲和我那背负着谋反罪名永世无法抬头的哥哥们,也许满门抄斩是我们家族最好的结局。从今往后,我们将从这个人世间消失。这所有的恩恩怨怨,爱恨情仇都将被深埋于地下,永久封存。
      我已对这个世间毫无眷恋,因为这世界上我唯一爱过的两个人,同时在我的面前死去,我无力回天,却也再无牵挂。
      或许很久以后,当风儿再次造访这片土地,我就还可以将我最后的答案捎给九舟。我知道,他一定还在等着我的回答。

      囚车隆隆而过,我抬起头,仰望苍穹。
      蔚蓝色的天无限延伸,直至我看不见的尽头。飞鸟掠过天际,飞向那无尽的远方。宿命的终点,归结为原点。
      而我的路,终于也走到了尽头。
      可我还欠他一个答案——

      如果有来生,你…愿意再…陪…陪我十年么?
      如果我们都还有十年,那我又何乐而不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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