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歌·番外（二）白头吟》江流clay

1、第 1 章

　　龚展自城西骑马回别院。一路上，海棠花谢如雨。
　　春将逝了。马蹄下，落红成泥。
　　看着京师繁华他乡城郭，倏地，龚展的心里竟然渗出了些许的苦。
　　可能是最近听明吟唱曲子的时间太长了罢，拍拍跨下月雪的头龚展轻笑。

　　进别了院，龚展微挑着唇转过假山曲桥，紫竹林畔，明吟一身青衣定定站稳对龚展躬身施礼。
　　爷，你回来了。明吟的语气是淡的，总是让人无法分辨出其中是疑问还是肯定。
　　嗯。龚展应了声，也是淡淡地看着明吟。
　　用膳吧。明吟移开步子走向屋内。他的背影清瘦并且颀长，龚展总是在不经意间把他错看成百十株紫竹中的一枝。

　　收明吟入府是个极偶然的巧合。
　　三月初龚展进京的第一天，扬州会馆在德顺楼为他摆了接风宴。菜过五味之后，龚展便假借不胜酒力从无趣的流水席上撤了下来。独自走在京畿夜色中，风凉如绢，不知谁家歌女唱曲，声音如丝若缕，袅袅地，仿佛能够绕进人的耳廓般。不自觉地，龚展寻声而去，而后停在一条灯火通明的街巷前。
　　是南院。
　　原来，唱曲的人是伶倌。
　　虽然京城地华人杰王侯富商都以豢养男宠为风，但龚展并不好此道，抬腿欲走时，曲声嘎然而止，一个人从不知哪幢楼里冲出来似是逃命般的跑着。
　　夜深露降，石板地铺成的地很滑，那人一下滑倒在龚展脚前。
　　龚展弯腰搀起地上的人，两人目光相触，而后，龚展怔住了。
　　这是一个清隽若水的人。
　　不等龚展开口，一群人便也是不知从何处涌了出来，开始七手八脚地捆绑地上的人。那人也不妥协奋力地挣扎，而后十来个人在龚展跟前乱作一团。
　　龚展平日里最看不得这等场面，人多嘴杂声音叨扰额角就会隐隐作痛，此刻已到极限，于是脑海中不经轮转，大声地喝停了眼前的人堆。
　　眼前人群倒是实实地被唬住了，随即有个面上灵活的上前给龚展陪了礼，告诉龚展这是钱塘赵家二爷看上的人，楼里正准备送了去坦言要龚展莫多管闲事。
　　钱塘赵氏与龚家素有过节，龚展此番又被人反将一军心里自然不是滋味。
　　赌着气的，龚展一把扯过那人，赵家二爷出了多少银子？
　　那人的眼睛在龚展脸上溜了一巡，三千两。
　　这里是一万两，这个人从此以后与你们再无瓜葛。
　　龚展将银票狠狠甩在地上转过身拉起他，对着他道，你走吧，自求份活路好好生活去吧。
　　然后，龚展离开。
　　刚走出没几步，龚展就觉得身后有人跟着。
　　回头，意料之中，是他。
　　龚展止步。他亦停下。
　　两人间的距离若即若离。
　　你家在哪里，我差人送你回去。龚展温和地开口。
　　自小被卖进楼子里的人哪还有什么家。他的语气中有着分明的怨恨纠结。
　　龚展看着他，突然间想起了九年前第一次看见那个人时的情景，也是如此这般的，满眼的怨，满眼的伤，满眼的哀。

　　龚展闭了闭眼。你叫什么？
　　明吟。他的声音清亮如珠矶。
　　是个好名字呢。龚展轻轻感叹。方才唱江南曲的人是你么？
　　是。
　　你愿意跟着我吗？
　　但是，我并不好男风。
　　爷。明吟跪在龚展面前重重一叩首。一声轻谓传入龚展的耳中如有千钧。

　　明吟天性凉薄，但进府后龚展并没有动过他，开始时明吟觉得龚展是正人君子实属无碍，但时日久了却也觉得有些奇怪，后来他曾经问过龚展为何不试着与自己相处，龚展给予他的明确的回答还是他不好男风，虽然明吟知道自己对龚展已是动情，但最终两人还是止于君子之交。
　　直到，那个人出现。

　　中秋过后别院却是不同寻常的开始忙碌起来，问了总管，明吟才知道，原来是龚展的弟弟金榜题名成了当科状元。
　　状元登门的那天，明吟站在人群后远远地看着。
　　这个男人和自己的年岁应该不差上下吧。
　　容貌清秀。
　　只是，眉宇间凌然多了份锐气，似是刚直难曲。
　　他的眼不经意地扫过明吟，虽非有意，明吟却是一震感到了丝分明的森然。
　　此人绝非池中之物，他日定会名留青史。
　　转开视线的一瞬，他看到了龚展。
　　他看见，他看着他，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温柔和疼惜，藏在他司空见惯的镇定与稳健之下。
　　这一刻，他明白了，他不是无情，是他的情早已系在别人的身上。
　　只是，不知道，那个人是否如他一般深陷，他们彼此又是否互相知晓。

　　总管告诉明吟，他是他的故去夫人的弟弟，叫卢雨桐。

　　卢雨桐只在府里住了一夜，那晚，只有明吟知道，龚展和他，都是无眠。

　　那一年，是宇正十一年。

　　后来，过了四年，卢雨桐奉旨追查两淮盐税案，他第二次踏进了这个门。
　　又是晚上，他们两个人又是一夜无眠，只是，这次是争执到了天亮。
　　天明时分，卢雨桐夺门而出。
　　明吟看见，他清秀的脸庞在晨光的照射下有泪光闪烁。
　　屋内，龚展颓然而坐，脸上却有着解脱和安然。
　　那一刹那，明吟明了了，他们是在相爱，只是，终究无缘。

　　那天晚上，龚展在饭桌上的话比往日都要多。明吟听出，他的言辞间，婉转地在交代和托付着许多事物，众人也都听着，任他说着，彼此都是心照不宣。
　　晚饭后，明吟回房。隐约地，他有山雨欲来之感。
　　刚褪去外衣就有仆从来敲门，说，龚展让他去书房，有要事相商。
　　明吟披了衣匆匆赶去，不知为何，自己如此焦灼。

　　书房里，龚展背门而坐，昏黄烛火光下三十岁出头的人竟然显出老态。
　　心，如扯似牵。

　　明吟深吸口气逼回泪意踏进书房，爷，你找我？

　　龚展并没有看他。

　　这些年，我如此待你，恨我么？
　　龚展的声音失去了一贯的踌躇满志不同寻常的平缓。

　　没有爷，就没有我，哪来什么恨不恨的。明吟保持着淡淡的语调，努力地忍着快要夺眶而出的泪。
　　未想到，龚展在此时转过了身。
　　我就知道，世上哪里会有那么坚强的人。叹息了声，龚展第一次对明吟流露出了真正的温柔。这些年辛苦你了。

　　明吟怔怔地看着龚展。
　　这一生，我对不住的人中，有一个你。龚展如父兄般抬手抚上明吟的发。

　　你走吧，趁现在，带些钱财。龚展的眼中如今只有死水般的平静。

　　明吟看着他，久久久久，而后开口。

　　我不会走的，我知道你对他有情，他对你亦是有情，但注定你们要分道扬镳的，你既已知我心意，我便会伴你到最后。
　　当年，你曾问过我家在哪里，那时，我其实是诓了你。
　　我本是佛门中人，十余年前，为了一个人入了红尘，无奈世事无常，历尽坎坷辗转到了南院，后来被你所救，伴你身边，既是我本意，也算是知恩途报，等陪你走完了这一程，我自会回空门。
　　你，不必牵挂。

　　明吟的语气还是淡的，淡到没有丝毫色彩。

　　明吟。龚展叫他。
　　爷。明吟应他。

　　叫一次我的名字罢，我想听听看自己的名字用你的声音念出来是什么样子的。
　　明吟缓缓启唇，一字一顿，漠，鸿。

　　明吟的声音，温润如玉。龚展忽然明白了，自己并非对他无情。此生，自己注定要负的人，其实，是他。

　　恨我么？龚展如中魔魇。

　　明吟轻轻摇头。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过奈何桥时千万别因为觉得欠了我而不喝孟婆汤啊，只有喝了孟婆汤，到下世你们才可以毫无阻碍地相遇，然后，再不要错过彼此了。

　　听到此处，龚展已泪流满面，他凝眸看清明吟。

　　烛光中，明吟微笑着，面含春光，宛若观音。

　　十日后，龚府抄家，财产尽为朝廷所没。

　　宇正十五年冬，京城北郭外三十二里，珑安寺

　　我最后能为他做的，只有这一方衣冠冢了。说话的人一身朱红官袍，身形瘦弱，微有些咳嗽。
　　施主请放心，这里一切有我。回答的人一袭素青长衫。

　　好。那人转身离开，迈出一步，又回首，又一次转身。

　　施主。似是知晓将去之人心念，青衫人显出忧色。
　　施主，我略通药石，今冬，请，请多保重。
　　多谢。着官服人一颔首，径直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剩下的那个人站在原地幽幽一叹，而后转身看向荒野里立在枯草白地上的孤单墓碑。
　　漠鸿，你此番一去，他为了你心肺俱伤，你们相会之期不远了。

　　朔风过，青色衣袂如浪狂舞。
　　明吟感到脸上有细碎的冰凉，仰起头，漫天雪花纷扬，似是琼屑玉碾，轻巧无声地降落到了人世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