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渡桥》江流clay

1、全文

　　杳。是我。我下周四回上海。你来吧。我们也有很久没有见过面了。
　　下午起床后乔杳一边刷牙一边听着电话留言，忽然间就听到了这条。
　　是宋陵的声音。
　　乔杳了然。对于过去的宋陵来说，乔杳所代表着的，是他生命中所有的昏暗色调。所以就宋陵而言，等他再想起乔杳时，一定是他已经站在阳光下拥有足够勇气去俯视黑暗并且能够自信微笑的时候了。
　　但，这对于乔杳来说，无关痛痒。
　　遇见宋陵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年初夏，大雨刚过，清凉的水气从石库门弄堂的石板地上淡淡升起，晚风中乔杳爬出阁楼放肆地坐在湿润的深灰色瓦片搭垒的屋顶上咬着绿豆棒冰，低头，看见对面新搬来的人家。
　　小小窗户里，小小的电扇轻缓安静地飞快转动着，一个少年穿着白色棉布衬衫坐在书桌写作业，电扇的风吹得他额发摇曳。
　　记得看见对面搬进来的那天，外婆说那是户有钱人家。
　　看着他，不知为什么，乔杳突然想起了自己曾经养过的那只白色的猫。
　　他和它，他们都象极在深夜时静默绽放的百合，皎洁明亮，无声地散发着纯净芬芳。
　　隔天，在学校，乔杳又一次看见了他。在图书馆齐整的书架之间，整洁的校服，谨慎有礼的举止。
　　乔杳坐在宽大的桌前只是瞥了他一眼，然后再没有抬头，迅速地沉浸到了画的世界中，毕竟，他的时间是宝贵的。
　　一个下午象水一般地就这样流走了，图书馆关门时乔杳才开始收拾画具，家里的空间太过狭小，采光也不充足，自己阁楼的照明灯又是浅黄色，除了每天在图书馆压到最后乔杳根本找不到第二个可以让他安心画画的地方。好在父母离异多年自小跟随外婆长大，在画画这方面倒是没有人干涉或是反对他，而每天的早出晚归虽然有时会显得特别劳顿，但乔杳业已习惯。
　　一边收拾完东西一边往外走一边想着外婆晚饭会煮些什么东西来吃，乔杳目不斜视地踏出了图书馆的门，抬脚就撞上了人。

　　对不起，你还好吗？
　　略微有些惊讶地，乔杳俯下身去伸手欲拉地上的人起来。那个人似乎很轻很弱的样子，一下子地就被乔杳撞翻在地。
　　没关系。地上的人自己撑着地面起身。
　　是你？地上的人先认出乔杳。
　　是他啊……乔杳一愣之后有些恍然。
　　你好，我是宋陵。是住在你对面房子里的。他的笑容简简单单，清澈见底。
　　啊，我是乔杳。乔杳瞬间竟然感到有些拘束。
　　我看见过你几次，都是你坐在屋顶上的时候。他的声音如他的样子一般纯净。
　　乔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揉揉半长的头发对他微笑。
　　然后，宋陵扑哧一下也笑出了声。乔杳知道十之八九是因为刚才自己傻的样子，但也没有办法，只能继续傻笑。
　　一起回去吧。宋陵止住了笑看着他。
　　啊，好。乔杳发现自己今天的身体反应总是和大脑脱节。
　　两人一路分享着生活中的趣事，走到家太阳已经落下地平线。到了家门口，他们各自转身。
　　乔杳。踏上台阶的刹那，宋陵自身后叫住他。
　　嗯？乔杳回头。
　　天光中，宋陵的笑如同浮在水面上的月的倒影，波光粼粼。
　　宋陵和乔杳走得很近，无论是在学校里还是在弄堂里，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宋陵总是很高兴。虽然拥有富裕的生活和优秀的学业，但乔杳能够隐隐地感觉到，宋陵的生活并不如外人看到的那样光亮耀眼。
　　七夕那天晚上，宋陵硬拉着乔杳爬到屋顶上，两个人并排躺下仰望星空。白天的阳光在屋瓦上留下的余温从背后一点一点渗透上来，带出浅浅的愉悦感。
　　天地间骤然显现出夜的安宁，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乔杳突然有了一种希望这一刻能够永恒的想法，他转头看向宋陵，漫天星辰的光华仿佛都溶进了他的瞳孔中。
　　乔杳移到他身边，缓缓在他唇畔落下轻柔一吻。
　　宋陵并没有乔杳预料中的反感或是生气，相反的，在他的眼底，乔杳看见了泪光。
　　杳。宋陵伸手拥抱住了略微有些惊慌得想要逃开的乔杳。
　　杳。宋陵说，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会用传说中的故事的主人公那样的等待的勇气来等待我吗？
　　会。毫不犹豫地，乔杳紧紧回抱住他。
　　寒假到了，乔杳要陪着外婆回老家去，临走那天晚上宋陵陪着乔杳说了一整晚的话。走出弄堂的时候，宋陵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我等你回来。
　　乔杳没有想到，回到家时，宋陵已经彻底从他的生活中消失。
　　宋陵转了学，搬了家，一夜之间从天地间消失殆尽了。
　　乔杳花了很长的时间拼尽全力地去找他，几乎废寝忘食放弃一切地。然后，有一天外婆实在看不下去了，她告诉乔杳说，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你们若是命里注定要在一起总是能够再遇见的。
　　为了不让外婆担心，乔杳抱着希望继续生活在焦虑中。
　　然后过了两年，他看见了宋陵。
　　那是在一个兄弟的场子里，在阔别了两年之后他看见他宋陵叼着烟留着浅栗色的长发面不改色地就和一群人打成一团。
　　陵。乔杳几乎是喊出了他的名字。
　　那个人微微一愣，然后淡漠地瞟了乔杳一眼。
　　真的是他，乔杳心痛难当。
　　乔杳二话不说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拖走了宋陵。
　　站在路灯下，宋陵波澜不兴地告诉了乔杳父亲因为车祸故去母亲带着家产跟情人远走高飞他失去一切寄人篱下而后因为无法忍受亲戚的侮辱而独自生活的始末。
　　乔杳看着他如霜的脸伸手想要去拥抱他，但却被宋陵以更快的速度避开了。
　　陵。乔杳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的事我自己解决，不用你同情。宋陵的声音是冷的。
　　原来，宋陵已经改变了这么多，他已经不是那个拥有纯净的笑容的少年了。
　　陵。乔杳依旧看着他，只是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我先走了。宋陵不等乔杳作出判断以逃跑的速度离开了。
　　看着黯淡灯光下的他的背影，乔杳才明白，原来他是在害怕，他怕被自己看见。
　　后来的日子，乔杳过得很辛苦，几乎每天他都满世界地找宋陵，然后跟在他的身后一边向别人道歉一边把他拖离各种各样的是非场。但是每次见到他宋陵总是很气愤，乔杳的行为让他在圈中受到了耻笑。乔杳也知道这么下去总不是办法，宋陵总会有爆发的一天的，而自己每天被折腾得也是身心俱疲。但，不由自主地，他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思考宋陵这几年的生活，他会想，到底是什么能把一个纯净的人改变到如斯地步。每当想及这些，乔杳就告诉自己，能为他做多少就做多少吧。因为，这不是同情。他们之间从那时候起也不只有友情，还有爱。他会躲避自己，自己从未忘记过他，都证明了，爱在他们之间根本没有消失。或者说，从来就没有变淡过。
　　但，该发生的问题是总要发生的。
　　有一次乔杳找到宋陵后一如既往地硬拉着他离开，突然地，对方的人群中有一个人开始放肆地嘲笑宋陵。
　　宋陵没有理睬他，但在被乔杳拖出五六步后，突然扔掉了手中的烟冲上去把那个人摁倒在了地上打得头破血流。
　　双方的人都呆住了，看着他疯狂的样子，没有人敢上去阻拦。
　　够了！乔杳沉着地走过去一把捏住他的手反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然后，在所有人惊讶的眼神中，他们撕打在一起。

　　两人停手时都已经躺倒在地上耗尽了体力伤痕累累，乔杳这才发现周围的人早已走尽。
　　是被他们的疯狂吓走的吧。乔杳自嘲地轻笑着。
　　笑什么？耳畔响起的声音清澈如同过往的任何一个片断。
　　乔杳微微出神。
　　明天起，你他妈给我彻底消失。宋陵的语气中有着张扬的愤怒。
　　这个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张牙舞爪的呢。乔杳唇畔的弧度加深。然后，预料中地腿上又传来一记狠痛。
　　是啊，是什么时候呢。是在自己看不到的时候吧。
　　乔杳敛起笑。
　　陵。重新开始吧。我们都还很年轻，我陪着你，我们把路再走一遍。
　　没有那个可能了。宋陵轻轻叹息，字与字之间藏着浓得化不开的酸楚，自己经历过的痛只有自己知晓是因为不忍心让那些关心着自己的人也感到悲伤。
　　乔杳没有再说什么，他拉起宋陵带他回家。
　　这是在历经了那么多的变故之后宋陵第一次回到这里。
　　坐在狭小的房间里，宋陵俯视着那间曾经属于自己的房间。灯亮着，只是，已别有人家。
　　失去了家人，失去了荣誉，磨尽了自尊，磨尽了希望，宋陵从未想到过此时此刻他还可以拥有爱，陪着他在世事变迁之后看着万家灯火的，竟然会是爱，竟然会是在生活艰难之初就被他最先舍弃的他的爱。
　　很多年没有哭过了，因为在人世间的苦和痛来临时候最无用的就是眼泪，倘若对着他所憎恨的哭泣哭泣就认输。他不认输，所以他变得冷漠。但，此刻，泪已无法忍耐。
　　宋陵感到自己的背贴上了一具温暖的胸膛，渐渐地，心慢慢地沉静下来。然后，宋陵睡着了。
　　此后，乔杳找到了一份派送的工作和宋陵一起做，白天两个人骑车在城市里穿行。因为工作繁忙和劳累，宋陵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出门去参与这样那样的争端。晚上的时候，乔杳在家里画画，宋陵做饭。
　　乔杳没有想到，生活除了抹去了他的纯净之外居然还给予了他烧得一手好菜的本事，这或许就是有失必有得吧。
　　乔杳把这话告诉宋陵的时候，宋陵表现得极度不屑，但在他的嘴角乔杳看到了浅浅上扬的弧度，乔杳觉得有什么正在从这个男孩的身上一点一点地回来。
　　除夕前夜，因为过年，收工很早，乔杳和宋陵在家早早吃了饭然后去外滩观灯。冬天的风从江面上吹来，冷冽如刀，宋陵在风中有些颤栗，乔杳揽过他，他没有躲开。两人长久不语。这样的情景，一如多年以前。只是，其中经过多少人事沧桑。
　　杳。在重又相遇之后宋陵第一次叫出了乔杳的名字。
　　乔杳应声，心中竟然浮出一丝感动。
　　你知道吗，其实，一直以来我一直都在恨你，恨当初我要承担一切的时候你不在我身边，恨你这样晚找到我，恨你一直努力地想要找回以前的我，恨你在我绝望时一遍一遍努力地要我把原本已经被我舍弃的东西一样一样去捡回来，恨你对我还是和过去一样，恨你还是会爱这样的我……
　　说到此处，宋陵哽咽了。
　　乔杳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慰着他。
　　停顿了片刻，宋陵复又开口，语气恢复了平静。
　　昨天我收到了伯父的信，他要接我去英国。
　　我知道。乔杳一顿。
　　你走吧。乔杳的声音沉静若水。
　　我亏歉你这么多，怎么能够独自离开。
　　走吧，我早说过的，你需要重新开始。走吧，远远离开这里的一切，让我带着你生命中所有的苦所有的痛所有的暗所有的泪留在这片土地上。忘记悲伤，也忘记快乐，真正地重新开始。
　　杳。宋陵猛地回头。
　　乔杳看见，他的瞳，亦如多年以前，江水两岸满城灯火如斓如绚尽数溶在其中。
　　江畔风声猎猎，灯火依旧，乔杳看见那个人站在那里，灯火在他的脸上留下斑斓印记，仿佛是从未经历过任何的苦难般的，如他第一次见到他时般，似一株洁白百合，皎洁明亮，沉静绽放。
　　杳。他叫他。如多年以前。只是，声音中已有成熟气息。
　　我一切都好。他说。
　　那就好。他回答。
　　那我就放心了。
　　嗯。他点头。
　　保重。
　　保重。
　　再见，亦或不见。
　　两人各自转身没入灯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