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之眼》何离离

8、第七章

　　商如沐打开家门的时候，麦麦正坐在电视机前，面前地板上摊开着三本厚厚的字典，她秀丽柔和的面部线条在电视光线的映衬下如蒙了一层雾。她穿着他给她买的衣服，衣领有点大，扣子又没有扣好，衣服正从肩头滑落，眼看就要露出大片春光，她却仍毫无所觉地仰头看着电视，两眼发直，显然被吸引了全部心神。
　　商如沐赶在那件衣服完全将她抛弃前大步走过去一把捞起领口将她遮住，这样的“惊喜”他已经有点麻木得习惯了。
　　麦麦这才察觉他回来，抬头冲着他粲然一笑，明亮的眼睛有点羞赧，自知犯错地赶紧拉好衣襟。
　　商如沐顿了一下，她眼里那份完全不知世事的纯粹简直像个初生的婴儿，可是有什么成年人还会有这样的眼神和笑容？这份纯粹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商如沐口气软了几分：“饿了吗？”
　　麦麦眼睛一亮，立刻点头。
　　商如沐走进厨房，没多久，屋里便飘起诱人的饭香。
　　麦麦再也坐不住，离开电视凑进了厨房。她非常喜爱人类食物，每次吃东西的时候，那些特别的味道都在她舌尖上跳舞，香气仿佛能顺着血液钻入她脑神经，让她发自心底地沉醉。
　　她看着商如沐做饭的样子，高大的人类男子仿佛漫不经心，那些食材在他手下变化，明明是违和的，可他的动作却潇洒从容，不知为何有种慵懒的危险感，冰冷的刀具在他手中也乖顺起来。
　　商如沐将炒好的鸡蛋盛出来，一转身便看到了麦麦坐在餐桌边闪闪发亮的双眼，圆润的脸颊包子似的鼓起，好像在努力忍住口水。
　　他的目光柔和了些，将鸡蛋摆在她面前。麦麦立刻用勺子填了一口进嘴里，脸上焕发出光芒。
　　她每次吃东西的样子都像拥有了全世界，这让商如沐不禁想起第一次吃到母亲亲手做的中餐时的自己，虽然那时候生活一夕巨变，但却让他跟母亲的距离前所未有地贴近……
　　摇了摇头，他抛开回忆，被对面女孩的吃相吸引，唇角微微扬起。
　　经过这几天的观察，他发现麦麦吃东西只会用勺子，从来不碰汤水，而且她好像对自己的境况安之若素，并没有普通人面临失忆的恐慌，行为举止不谙世事，质朴直接，经常连最基本的常识都欠奉。
　　就像是，来自世外桃源，不曾在成人社会中沾染。
　　麦麦将最后一口饭吃完，心满意足地抱着肚子在椅子上滚了两圈，却听到商如沐说：“下去湖边看看，也许能帮你想起点什么。”
　　麦麦饭后幸福的神情顿时僵硬在脸上，她真的不是失忆她只是来自外星这种事她会说吗？
　　商如沐拿出自己的一件羊绒大衣，将麦麦裹起来，12月夜间的风还是有些冷，看来还需要给她买一件外套。
　　黑色的大衣上柔软的毛领将麦麦一张脸衬得更加小巧白皙，她眼巴巴地看着商如沐，对方却无动于衷，她只能身不由己地被拉出了大门。
　　夜晚的人工湖边，有三三两两散步的人们，麦麦一走出公寓楼就将一切忘在了脑后，兴奋新奇占据了她的全部思维，这是她三天以来第一次走出房子，来到外面！
　　晚风清新沁凉，月色如勾，星辰沉浮，她仰头望着天空，只有地球的夜晚倒影星空时，才能让她确定之前七百年的旅程不是梦，城市的灯光使星子的光芒有些黯淡模糊，但在她眼里仍是异乎寻常的灿烂。
　　围绕着他们的公寓大楼像沉默的巨剑，这是麦麦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从外面观察地球人的建筑，而湖畔的树木则吸引着她很想亲手摸一摸。
　　于是她便一脸着迷地颠过去，虔诚地上了手，两只眼恨不得趴在树干上研究，这粗糙的手感，植物的味道，真是让她大开眼界。
　　人工湖的湖水粼粼琮琮，商如沐身子一倾坐在湖边草地上，一肘弯曲支着身体，一条胳膊伸直搭在卷曲的膝盖上，随性散漫，卷曲半长的黑发随着后仰的脖颈而倾洒向后，星月的光辉便盈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在他深邃的眼眶处投下淡淡的阴影。这一时刻，他倾倒玉山的姿势却分明有几分孤冷。
　　“过来坐。”他没有回头，说。
　　麦麦意犹未尽地放开被她上下非礼的大树，听话地走过去，过厚的衣服让她觉得很臃肿，其实她不需要保暖，温度的高低对她没什么影响，可是现在她已经多少明白了，做人类需要入乡随俗。
　　她慢吞吞地在离湖稍远一步的地方停下，坐在商如沐身后一点，降落那天晚上这湖真的给她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麦麦，我会找到你的家人送你回去，别担心。”
　　麦麦正挪着屁股想继续拉开跟湖的距离，闻言一怔。
　　“但是你自己也要努力一些，好好想一想，你那天是怎么掉到这湖里的？”商如沐轻轻侧过头，挺直的鼻梁形成好看的角度，“那么深的夜里，你会出现在这里，很可能家就在这个小区，但是我在小区的网络上也发了寻人告示，没有人来认你。”
　　麦麦一声不吭。
　　“你到底是谁呢？”他突然探身过来，鼻尖几乎触上她的鼻尖。
　　麦麦的呼吸几乎都断了，商如沐深不见底的瞳仁里倒影出她呆若木鸡的脸，片刻后，他撤回身，两肘撑在身体两侧，微眯双眼望着夜空：“总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麦麦刚喘上来的一口气立刻又把自己呛到。
　　商如沐的话让她心中升起个模糊的念头，这念头让她心里发凉却又一下子无法看清。
　　两人之间一时沉静，他们没有注意到大楼拐角处有一个人影观望他们良久，然后无声无息闪身不见。

　　麦麦这一个晚上睡得很不安稳，隐隐有种自己忽略了什么事情的感觉，第二天她照例蹲在电视前，在看完一档法制节目后终于明白了自己到底忽略的是什么。
　　节目讲的是一个老父亲被他的亲生儿女打出门去拒不赡养的悲剧故事，镜头前老人伤心绝望，他的儿女则各执一词，互相推卸责任，面目刁蛮。老人茕茕孑立，流浪街头，满脸凄然。
　　直到这个节目结束，欢快的游戏节目开始，麦麦还拧着手指陷在纠结的思考中。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虽然努力地学习生存知识，但是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被她忽略了。
　　地球有八十亿人口，这个数字带来的不仅仅是对资源的消耗，更多的是在行为方式上的深刻影响。相比之下，他们星球的人口一共才一千左右，这种个体数量上的巨大差异让她在一开始没能及时适应人类的思维方式。
　　人类的数量太多，使得他们因不同种族而团结，在不同地域居住，形成从大到小的社会结构，国家，省，城市，社区，家庭，他们以单位为团体，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圈子和人际关系，不是每一个人都需要为另一个人负责。
　　在她的母星，所有的一千个族人就是一个整体，他们每个人都彼此熟识，互相帮助，没有什么亲疏观念。可是在地球是不同的，地球人太多了，除非亲人，没有人是必须帮助另一个人的。连儿女都有可能抛弃自己的父亲，收留他的商如沐实际上根本没有义务要照顾她，他完全可以把她推出家门让她自生自灭，如果没有了他的庇护，初来乍到无知的她在这个陌生的星球上应该已经活不下去了，而她竟把他的照顾当成理所当然，完全不懂得他有多么的好心和大度。
　　麦麦一身冷汗出透，觉得自己混账透了。
　　看来她需要学会的不仅是使用地球上的种种事物，更需要了解的是人类的行为模式和思考方法。
　　麦麦垂头丧气，冥思苦想，直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公寓的大门传来电子门“嗡”的开锁声。
　　商如沐打开门，所有房间都没有开灯，夜色从落地窗外朦胧透入，电视的光芒喧宾夺主地在房间内跳动，一个苗条的身影抱膝坐在地板上，垂下的脖颈颀长无力，黯淡缭乱的光线下，整个人透着落寞低落。
　　“麦麦？”他走上前。
　　女孩抬起头，浓密的睫毛下那双剔透的眼睛望住他，商如沐仿佛一瞬间又看到了第一眼时见过的那双幻紫眼眸。
　　明明是模糊的光线，他却分明看到她脸上的歉意和细微的委屈。心好像被细小的针扎了一下，没来由地抽紧。
　　“怎么了？”
　　麦麦低头拿起一张纸写了一行字，展开举起来——商如沐，谢谢你。
　　她微微下垂的眼角使整张脸有种可怜巴巴的感觉，抓着纸的手指捏得紧紧的，花瓣一样的指甲泛白，用力地想要表达。
　　商如沐看着她，心头涌上一股温热。
　　麦麦又低下头去，添了一行字，举起来——商如沐，我要为你工作！
　　这是麦麦好不容易想出来的报恩办法，通过这几天看电视总结的知识，地球人似乎需要通过工作赚一种叫钱的东西，钱可以买到一切也可以作为给别人的报酬，她作为一个生活能力九级残废的外星朋友，没有什么可以报偿给商如沐的，只能为他工作了。
　　“……”，商如沐看了看那几个颇见决心的大字和纸张后面那双坚定的眼睛，有点无奈，“我不需要你为我工作。”
　　我会尽快帮你找到家，在此之前只要你乖乖呆在这里，只是别把屋子点着就行，商如沐心中默默补充。
　　麦麦头摇得像风扇，继续写——没有钱谢谢你，愿意帮你做事。
　　商如沐失笑，笑意像烟花点亮了夜空，麦麦看得一呆。
　　大概她是在屋子里呆闷了吧，带她出门转转也好。
　　于是商如沐把那张纸抽下来：“好吧，明天带你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