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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9章 深沼 之 栖正 ...

  •   我醒过来。周围一片黑暗。恍惚可以听见流水声。
      那声音和我从前听过的流水声不同。
      “静水深流”。从前一位音匠对我提到过。原来我现在聆听着静水深流的音韵。
      那么,我现在是在药铺地下的暗河里。边才说的紧急情况发生了。
      摸了摸四周。安身处是一艘小船。船上只有我一个。
      边才在哪里?
      “咯吱——”木制活板门在我上方打开。光线刺激了我的双眼。
      一个人举着灯笼从药铺跳下,落在我脚边。是一个身形很瘦的老头。
      他将灯笼放在船上,伸手往上,从药铺里又接了一个人放到我身边。
      这人满脸是血,双眼紧闭。已经没有知觉了。
      “老泥鳅,你一个人行吗?”药铺里有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问道。
      “这船最多只能载三人。”老泥鳅答,“我是这里唯一熟悉河道的人。”
      “知道了。你上路吧。”那女子作势欲关上活板门。
      边才——
      “你咕哝什么?”活板门重又打开,年轻女子的声音透着不耐烦。
      “不是我。”老泥鳅拿灯笼照了照我的脸,“是这位池腾人,大概在问他的同伴。”
      “同伴?是问歪嘴吗?告诉他,药铺这场架还没打完,歪嘴得留下。”
      边才,会有危险吗?
      “他问他的同伴有没有危险。”老泥鳅替我传话。
      受伤后卧床太久,一直服用安眠的草药,我的声音弱了许多。
      “当然有危险,没危险要歪嘴留下干什么。”女子嗤笑,“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歪嘴来了救兵,胸口纹着黑蛇的家伙厉害着呢。哼。你们池腾人没一个好东西,惹事,好赌,耍帅,都是些臭屁虫。”
      “咔哒”一声,活板门关上了。只剩下门下的黑暗河道。
      老泥鳅解下暗桩上的缆绳丢在船上,又从暗处拿出一只竹篙。
      他用那只竹篙将船从系缆的地方点开。我们渐渐远离了药铺所在。
      胸口纹着黑蛇的家伙厉害着呢。
      原来摩背到底赶来了。赶来“耍帅”。
      “好赌”的是边才。所以,我是那个“惹事”的。
      我好像的确惹了大事。至少比我预料的大。
      竹篙时而点着水底,时而点着两边的峭壁。那峭壁是石砖垒叠的。
      这是一个完全由人工修建起来的地下河道。
      灯笼的光线太暗,照不出河道的全貌,我只能看见三尺之内的景物。
      我能看见自己,躺在我身边的昏迷的人,还有撑篙的老泥鳅的半个背影。老泥鳅的大腿上绑着布条,好像也受了伤。
      我失去了对局势的掌控。这不符合我从前努力养成的习惯。
      失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一直思索着这个问题。
      边才和启较一定认为,失控从我瞒着他们独自离开湖城就开始了。
      摩背会认为,失控始于我认识那个叫经羽的说客,对他的女主人动了好奇心。
      那个广原女人没有给我她的名字。我只知道她是个对广原政局有所企图的贵族。
      似乎是她在广原的政敌太强大,让她不得不从附近国家寻找盟友。
      我还在池腾的时候,和广原隔着湖苏,还隔着好几个小国。可那个时候她似乎就已经模糊察觉了我针对湖苏制定的计划,对我派出了说客。
      有野心的女人我也见过一些。这样有远见的女人倒很少见。
      我依照计划受邀执政湖苏。来到湖苏都城湖城的第三天,我接到她的书信。
      是一个广原贵族打扮的歌姬送来的。
      那娇滴滴的歌姬宽城口音,越过沼泽从广原入境湖苏,打算在湖城开一家乐坊。
      广原女人在信中说很想与我一会,说如果有机会,她会在广原涸城见我。
      而歌姬提供了信息,在湖苏与广原交界的江城郊外,有向导可以带我穿过沼泽。
      我也想见见她。于是我出发了。
      走得有点匆忙,启较他们有理由抱怨。但我背着他们独自出门也不是第一次。
      我打算充分利用这次出行,从湖城政治争斗的疲累中暂时休假,一路收集歌谣满足我的小小爱好,并且制作地图,为池腾商队开辟一个全新的、大有前途的商道。
      以上目的我都达到了。可是我想见的那个女人没有在涸城出现。
      我在涸城闲逛了几天等她的消息。终于有一天,里风的一个歌女给了我一张纸条。
      你先得到向导,我们再往下走。
      纸条上这句话的含义,我费了些功夫琢磨。
      先得到向导。
      什么向导。哪个向导。
      一定是我和她都知道的某个特定的向导。那样的向导只有一个。
      她设法让宽城歌姬从涸城带来江城,设法将之留在江城郊外,直到我去寻找的阿木。
      她要我先得到阿木,再决定我们的下一步。
      可以穿越沼泽的乡人一定不只阿木。不过看起来,她深知阿木是沼泽里最难得的向导。
      我错过了。不该在涸城西门外看着阿木离开。那时我应该再作些努力,得到那个村女的信任。我应该收服那村女,让她留在我身边。
      涸城是个生地。没有向导就贸然进城,我失去了对局势的掌控。莫名地受伤。莫名地得到保护。莫名地躺在眼下这艘小船上,去往我不知道的地方。
      这不符合我从前努力养成的、控制周围一切的习惯。
      也许我只能求助目前掌控了这艘小船的,这个叫老泥鳅的老头。
      请问老哥,我们这是去哪里?
      “先去烟絮楼,再想办法出城。”老泥鳅原来是个肯回答问题的人。
      老哥,你们为什么帮我?你们是谁?
      “你很值钱,是一场赌局的关节。”老泥鳅说,一边插下竹篙将小船停下,“我们是涸城本地人。我和我那几个朋友都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我们下了大注,赌你活着离开涸城。”
      他敲响头顶的木板,不久就找到一处活板门。

      “老板,你的伤——”启较皱眉看我,一脸肃穆。
      “已经没问题。”摩背代我回答,“涸城最好的大夫保证过了,说只要我们遵照医嘱,按时换药,可以经得起长途旅行。”
      我躺在小船临时支起的一张床铺上,头顶是沼泽雨季的阴沉天空。
      其实我已经可以短暂站立,但摩背坚持安排我躺着见启较。看着我被刀剑所伤后无能为力的样子,我这位嗜好刀剑的异母弟弟大概心里很得意。
      有什么可得意的。他也被刀剑伤了手臂,也缠着绷带。
      “那就好。”启较的表情依旧严肃,“不过我这里有了新问题。”
      原来启较带来的一支军队已经被盯上。对方的探子打着平宿旗号。
      “他们不会越境进入广原,可一旦我们进入平宿……对方虽然不是精兵,他们人数是我们的数倍,老板又带伤。”
      这里是涸城东门,启较原是绕道平宿来涸城,现在不能原路返回了。
      已经很清楚,涸城那场由边才挑拨起来的赌局,其实与目下情势的发展没有必然关联。
      边才出门喜欢随身带太多钱,但还没有多到可以调度一个国家的军队。
      不仅城里有广原军队围堵,城外的边境上还有广原附庸国的军队。
      他们是冲着湖苏新任执政栖正来的,不是冲着池腾游客飞蓬。
      我追思这趟出行的始末,想回忆出我到底是在何处暴露了自己。
      不对。
      干掉湖苏的新执政,值得广原动用更非常的策略。他们为什么只停留在目前的手段?
      他们知道我身份重要,但似乎还不清楚我到底是谁。
      时间紧迫。
      启较,我们走南边,直接穿过沼泽。
      “我知道你来时穿过沼泽,可现在我们没有向导。”摩背伸了个懒腰,“没找到你说的那个村女。只说她在西门等活计,又没说她什么样子,没法找。对了,那把梳子我弄丢了。”
      那个向导以后再找。我来时画了沼泽地图,现在我们按地图走。
      “老板,我早知道你这趟出门不只是闲逛!”启较的眼睛里流露出钦服。
      “那就上路吧,”摩背搔耳朵,“启较,快去招呼你带的人,我们立刻就——”
      他没有把话说完。搔耳朵的那只手僵硬了。
      他的表情好像前方突然出现了一只鬼。
      我躺着,看不见摩背到底遭遇了什么。这小子很少有如此失魂的表情。
      启较的表情也有变化,但不似摩背夸张。看来那只鬼只属于摩背。
      有点好奇。我在考虑要不要抬身起来看看。
      感觉到我所在的小船晃动了一下。有人上船。
      启较迎过去,“你是谁?是谁放你过来的?”
      “我是先前雇佣的,是向导。”嗓音暗哑,好像源于生硬。又好像源于胆怯。
      我从行军床坐起。
      阿木站在小船的船头。她偏过身体,隔着高大的启较看向我。
      那双很有神韵却暗淡无光的眼睛,现在从头巾下抬起来,直视着我。
      我想起我们的初见,她曾看着我的眼睛,表情因为震惊而静止与凝固。
      初次和我对视后,她就一直避免再看我的脸,一直无力回视我的目光。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敢于直视我的眼睛?
      “想告诉老板,不要从来路回去。”她语调干涩,“地图没有用。这片沼泽是活的,会在每一场大雨之后重生。”
      沼泽是活的。
      她了解的不是穿越沼泽的路径,而是这片沼泽。怪不得那广原女人要我先得到阿木。
      我忽然明白,她敢于直视我的眼睛,就从她醒悟我在记忆沼泽地图时起。
      路上我一直瞒着她和刺芒。独处时,有时我会用树枝虚画所走的路径。直到进了涸城,我才将头脑中记忆的地图落在纸上。
      在涸城南门外与她分手前,我曾在泥地上画出涸城的方位,要她指示她所在村落的地址。
      就在那个时候,她忽然用她暗淡的目光看着我的眼睛。
      原来,那个时候,她醒悟我一路用树枝虚画的是这片沼泽的地图。
      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已经知道我不只是一个池腾游客,一个歌谣会的会长。
      可是她什么都没说。
      这村女不是我以为的单纯。
      她时常表情木讷,我曾以为那源于质朴。原来也可能源于太过内向的个性。
      初见时我就曾以为自己错看了她。她的模样和神情里有一种矛盾,起先我觉得她的内心比外表苍老,后来又以为她的内心其实比外表幼稚。
      也许我一直都错看了她。
      把阿木认作沼泽里最难得的向导——那广原女人,一定有我不知道的理由。
      还有,她对我的态度,她看我的眼神……
      阿木,我是不是很像你认识的某个人?我问道。
      直视我的,暗淡的目光,似乎闪了闪。她移开了视线。
      “什、什么?”她的语调失去了用暗哑和干涩维持的稳定。
      和我相像的那个人,城里烟絮楼的主人也认识吧。阿木,你不用瞒着了。那个人是谁?
      和我目光相接时会震惊到失态,这样的反应烟絮楼主也有过。但楼主拒绝回答我的问题。
      我想从阿木口中知道,烟絮楼那位音律造诣已入化境的女子,是为了谁在我面前落泪。
      阿木,告诉我那个人是谁,他现在在哪里。
      时间在我们中间停顿了一瞬。很明显,她在那一瞬迟疑过。
      “不知道。”她终于垂头回答,语调又恢复了暗哑。
      是吗。你不知道。算了,我也不问了。我带你走。去池腾,一个富足又安全的好地方,在那里你会活得更好。
      全身一颤,她抬头看着我的眼睛。
      那怔怔看着我的,暗淡的眼神,让我想起了我们的初见。
      静止、凝固的表情。好像暴露在沼泽里的小兽,突然遭遇了让她无处躲避的雷雨。
      她终于移动了。她走上前来,在我面前弯腰屈膝。
      她垂下视线,牵起我的衣袖,将我的衣袖遮覆在她的脸上。
      躲在那衣袖后面,好像雷雨里的小兽终于找到了可以遮避藏身的大树。
      她的呼吸隔着衣袖落在我手上。那气息很急促。后来渐渐缓慢。终于微弱到难以察觉。
      答应了?我问她。跟我走?
      我以为,我可以把她这一连串有些奇怪的举动,看成对我臣服的表示。
      她在我的衣袖后面摇了摇头。
      我看着她起身,垂着头退后几步,经过启较身边离开。
      “从这里往东南,沿着平宿的边境过去,是曲水境内。”这句话她是看着启较说的。
      “老板,听说你伤得很重。今后请一定要保重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回到了她来时乘坐的竹筏上。
      她没有再看我。离开我的衣袖后,她似乎忽然又失去了看我的勇气。
      启较探身想要过去留住她。摩背站立的位置挡住了启较。
      启较伸手去推,“摩背你让——”
      听不到他下面说的话。一阵雷滚了过来。
      天色突然间漆黑一片。阵雨已至,猛烈地打在我们身上。
      忙乱中,摩背和启较抢着为我撑起雨伞,遮挡我身上包扎起来的伤口。
      沼泽里每日午后必有的季雨。
      雨声里,我整理自己混乱的思绪。
      在我进入涸城前,阿木已经知道我不只是一个游客。我的身份是她泄露的吗?
      不会。她对我怀有一份不太清晰却很真实的感情,不会做可能不利于我的事情。
      如果不是她,那就只有那个广原女人。
      广原女人想利用我,借助我的力量对付她的政敌,所以不会出卖我。但她的政敌也许在暗中窥伺,得到了我和她之间来往的消息。
      这次出行有点草率。
      进入未经池腾的金钱洗刷过的生地,是一种冒险。
      “好像很喜欢你的袖子啊?袖子里面藏着很多钱?”摩背拉着我的衣袖仔细翻看。
      摩背,你见过那村女。
      “是见过。”他又在搔耳朵,“那时我不知道她就是你要找的那个向导,我就放她走了。”
      是么。
      “是。”他答道,看着竹筏消失的方向,那里只有大片大片黑沉沉的乌云。
      “我,我错过她了。”他说。
      放下搔耳朵的手,摩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老板,我们要不要按那向导说的往东南去?”启较在等我的决定,“沿着平宿的边境,好像的确可以到达曲水境内。不过这条路我们没走过。”
      总有第一次。我相信她。
      “好。那我这就发信号,招呼兄弟们上路。”
      ……
      我相信阿木,相信那曾带领我走过了死亡之泽的向导。
      可惜我没有机会收服她。叫那个广原女人失望了。
      那个野心和远见相得益彰,叫我不由动了点好奇心的,广原宫廷里的贵族女人,她是怎么知道阿木——沼泽里一个村女的存在?
      城里的烟絮楼主轻躯,令我重新评估自己的音律造诣。城外的村女阿木,只会唱一首不完整的童谣。她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那个令她们一同怀想的人,是谁?
      还有我雇佣的那个叫垂纶的少年,很明显受过贵族教育,是在优越的环境里长大的。他为什么来到涸城?为什么留在涸城?
      这是一片尚未被我认知的深沼。可惜我就要离开了,没有时间进一步探究它。
      我会回来。
      再次遇见这片沼泽的机会,一定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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