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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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经转成了如墨的浓黑。野风漫卷而来，吹得他的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寒意渐浓，是那种沁心入骨的寒冷，仿佛要冻住所有的希望。
他就那样站在风里，无声地站在风里。如一尊沉默了千年的雕像。
他不敢回头。身后，是血流成河的沙场，是无数家乡子弟已经冷硬的躯壳。他当然不会惧怕那一地的血腥，但是，他无法面对那一双双到死都没有闭上的眼睛。
那眸中，有一种无声的指责刺痛着他。他承诺过，要给他们荣华富贵；要让他们有朝一日衣锦还乡。但是，他现在给了他们的，却只有身首异处，甚至连一具尸首都送不回家乡。
他不敢回头，他也不能回头。
远处有渺缈的歌声乘风而来，和着呜呜咽咽的壎声，丝丝缕缕地飘入了他的耳中。
是那样熟悉的歌声啊，在夜风中，苍凉地吟唱着:
“……
白发双亲倚门立，
行人几时归？
望穿秋水红颜泪，
行人归不归？
……”
泪，顺着他的面颊潸然而下。
“来人!” 他低沉地唤道:”叫想走的兵卒们都……散了吧! 看看还有多少饷银，全都分给他们当盘缠，受伤的可以多给一点;不能走动的，也让其他人抬着离开营地!”
听命的侍卫怔怔地看着他。
“去！” 他用力挥挥手，示意侍卫照办。他已经不可能再给他们任何的荣华富贵了。天下已
经注定要属于刘邦，但是，他至少还可以给他们留下一条回家的命，给那些倚门而望的双亲和
妻子留下一点希望。
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但是，他如何能让所有的士卒为自己陪葬？!
营盘里的士卒一批又一批地离去，诺大的楚营，就在缈缈的楚歌声中，渐渐地空了，静了。
侍卫来向他辞行。他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
他不是不想回头，只是，一旦回过头去，就会让人看见他面上的泪痕。而他是项羽，是不能
有泪的霸王。
侍卫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他依然站着，迎着已经有些刺骨的夜风。躯体的寒冷是微不足道的，可怕的是那种冷入骨髓的绝望，仿佛可以在明天到来之前，把生命冻结成凄厉的玄冰。
风中多了一缕奇异的香气，清清淡淡地飘入了他的鼻端。那香气，妩媚而柔和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体香。他终于，不得不回过头去了。
她站在那儿，一如既往的美丽，也一如既往的沉静。在她的身后，是横尸遍野的战场，血流成河的背景使她一身的白衣看起来更加白得耀眼。
“大王，该回去了。” 她轻轻地说，曼妙的声音和平时听来完全一样。
他凝视着她如花的容颜，无法想象明天以后，她将会怎样地出现在刘邦的营帐中，有怎样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放肆而贪婪地打量。
她应该是被掬在掌心中呵护娇宠的，可他却把她带上了这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他忽然感到了一种深深的后悔。
他甚至对在鸿门宴上放走了刘邦都不曾后悔过，但此刻，他却不能不后悔自己亲手把最爱的女人摆在了屈辱的祭坛上。
身为男人，居然不能保护自己最爱的女人，这是比被刘邦夺去天下更加可耻的事!
“大王，该回营了。”她轻轻催促着，带着一贯的如花笑颜。
他看看她，发出了一声无奈的轻叹，举步向营帐走去。
她跟在后面，就像多年以来早以习惯了的那样，默默地，无条件地追随着他的脚步。
在撩开帐帘的那一刻，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帐中，美酒依然飘香，歌舞依旧升平。在这座连兵卒都走得不剩几个的空营中，居然还留下了一群美丽的舞姬。
“大王，”她捧着一樽美酒走到他身边， “您是英雄，生与死，您都是一个英雄。”
他诧异地接过酒杯。在她的眼里，他看到了一种傲然如雪而又炽烈如火的神采。他忽然什么都明白了。虞姬不愧是虞姬。
他一口饮干了杯中的酒。 “妙歌，”他握住她的手， “明天，你和我一起突围。我要你和我一起在马背上战斗到最后一刻。你是我的妻子，我不能把你留给汉营。”
“我也不会把自己留给汉营！” 她低声地，但是无比坚决地说。
“请大王为我做最后一件事，好么？”她抬头望向他， “请大王再为我亲自击一次鼓，让我为您表演最后一次舞剑，好么？”
她的眼中有希望和恳求的微芒在闪动，他不忍拒绝。
她轻轻抽回手，拍了三下。美丽的舞姬们立刻开始准备。
几十位少女举着火把走到帐外，明亮的火光映红了死寂的夜空。营盘里颓废的气息竟然一扫而空。她们抬出了一面描金的巨鼓，安放在营帐门外的空地上。
项羽挽着虞姬的手，从营帐里气定神闲地走了出来。没有皇袍加身，也没有凤冠霞帔，但是，他们看起来就是有那么一股君临天下的气势。
远处，汉军的营帐外，正望着楚营冷笑的张良和刘邦一下子被怔住了。
刘邦其实很想今天就杀了项羽，他已经等不及明天早上再动手了。可是张良不让他这样做。
张良，他才是一只不折不扣的老狐狸
刘邦是从鸿门宴上逃走的。所以，即使他夺下了江山，人们也会认为是他从项羽的手中偷来的。而项羽，会被人们当成英雄来传颂。
张良不急于要项羽的命。如果让项羽以一个英雄的身份死去，刘邦将永远是一个卑鄙的小人。他要让项羽死得落拓，死得丢人，让项羽千年万年都沦为一个笑柄。
他其实设计得很好，垓下之围，四面楚歌，无一不是他精心导演的力作。他几乎差一点儿就要成功了。
可惜，他低估了虞姬。或者说，他低估了她在美貌以外的东西。
虞姬，那不仅仅是一个美女的名字。
张良苦笑着看看一脸茫然的刘邦，心里明白，自己将要输给那美丽的虞姬了。
项羽已经走到了鼓前，虞姬的手中也已经握住了长剑。
她开始和着鼓的节奏舞蹈，由慢而快地舞蹈，长剑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又一道优美的光弧。雪白的衣裙在耀眼的银光中翻飞。
她是舞给项羽看的，她要自己的美丽成为他脑海中最后的影像; 但她也是舞给汉营的人看的，她要他们记住，项羽是永远的英雄。
汉营里的人都被她的舞蹈折服了。
他们终于明白，这世间，究竟谁是英雄。没有人再敢妄想自己会在明天的战斗中取到项羽的首极，因为大家都觉得，杀死这样一个英雄是有罪的; 更没有人再敢垂涎于虞姬的美色，因为这样一个风情万种而又圣洁如玉的女子，根本就不是凡夫俗子可以染指的。
在这样旷世的英雄和美人面前，汉营里的兵卒几乎全都感到了深深的残酷。
虞姬的身影踏着项羽的鼓声，在夜色中飞快地翩迁着，剑气幻化出千万支银箭，每一支都射在汉营里士卒的心上，让他们为自己追随了刘邦而感到痛苦；鼓声一下又一下地击打着他们的灵魂，让他们一再地为自己投靠了一个小人而羞耻。
刘邦已经是面如败土了。他开始清楚，自己将永远是一个得志的小人了。虞姬，这个旷世的奇女子，居然轻而易举地为项羽挽回了“西楚霸王”的名声。
曾经，刘邦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要把美丽的虞姬收入自己的后宫。然而，现在的他只觉得自己恨不能马上杀了她。
他望望身边的张良，张良却只是异样的沉静。
他恨她，恨她破坏了自己精妙的计划；但他也敬她，敬她那花容月貌之外的风骨。如果不是他张良太倒霉了，居然会碰上这么一个精彩的对手；那就只能算是项羽太幸运了，才会遇到这样一位绝代的红颜。
他只有认输了。
鼓声已经响成了千军万马般的一片。密不透风的节奏中，虞姬一次又一次地旋转着。银色的剑华裹着她一身的缟素，在夜色中不知疲倦地旋舞。
蓦地，她手中的长剑换了方向。在所有人都还没来得及看清之前，血，已经飞溅起来。
没有人知道那一剑是怎么刺下去的，而她，已经软软地倒了下去。
“妙歌！”鼓声骤然停住，他狂呼着飞扑过去，在她倒在地上之前，把她拥进了怀里。
殷殷的鲜血已经染透她雪白的衣襟。但是，她的苍白的面庞上却依然挂着一丝笑意。
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看着他。长剑犀利地割断了她的咽喉，她只能用眼睛向他表达最后的话语。
就在那一瞬间，他什么都懂了。泪，从他的眼中涌了出来。
她用尽最后的力量抬起手，为他拭去泪痕。他是霸王，是永远的英雄啊。
她看着他，直到光芒一点一点地自她的眸中逝去。
他无声地拥紧了她那渐渐冰冷的身躯，感觉仿佛有一把利刃刺进了自己心脏的最深处。
汉营里的人，从刘邦到士卒，已经全都丧失了语言的能力。虞姬，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啊？！
张良已经肃然地跪了下去。从今往后， “虞姬”这两个字，将成为他心中最敬重的名字。
项羽忽然明白了虞姬以前常说的一句话：“如果世间没有英雄，那美人也就不再是美人了。”
真正的美人，是可以成就一个千古英雄的。
他不会让虞姬白死的。
第二天早上，他穿起了黄金甲，跨上了心爱的乌骓马。营中仅剩的十几个兵卒似乎也感染到了那一种悲壮的气氛，拾起了委之于地的军旗，拿起了弃之于地的刀枪。
这一役，不用打也知道结局。可是，还有比输赢的结局更重要的，那就是，要死得像一个英雄。
舞姬们已经带着虞姬的尸体离开了楚营。她的苍白的脸上仿佛仍带着满足而安详的微笑。项羽的披风裹在她的身上，陪着她走完最后一程。
“妙歌，千万别喝孟婆汤啊！” 望着舞姬们远去的方向，他的泪，几乎再一次决堤。
他仰起头，让所有热泪都倒流进心里。
他知道虞姬是为什么而死的，所以，他告诉自己，要死得像一个英雄……他不会让虞姬白死的。
出征的命令终于下达了。从楚营里奔出的不过是十几匹战马，却无端地产生了一种令人震撼的气势。以至于让马背上的刘邦不由地也感到一阵惶惑。他甚至在那一瞬间怀疑起来，怀疑究竟谁才是真正的赢家。
然而，刘邦永远不会明白，赢家和英雄之间，有时并不等价。
那一场血战一直打到黄昏，项羽终于冲出了重围，向乌江之畔奔去。
江边，寒风萧萧，落日低悬。那一轮残红凄厉得似乎要滴下血来。
苦守了一日的艄公只载走了他心爱的乌骓------他已经不可能回头了。
慧颉的乌骓在船上嘶鸣起来。悲哀的马鸣在江风中飘荡着。
他伫立在江边，看着它渐渐远去，眼前浮现的是那些马背上的片段，还有，曾和虞姬一起策马飞奔的记忆。
“妙歌，别走得太快啊。我就来了。”他喃喃地说着。落日的余辉照在他血迹斑斑的战袍上，照出了一种令人触目惊心的慘烈。
马蹄声渐渐地近了，近了。至少有百匹以上的战马向江边追来。
他抬头望望天边，那一轮残红愈加浓烈了，空气中似乎也带上了丝丝杀戮的气息。他觉得好像已经闻到了自己鲜血的味道。
马蹄声越来越近，已经可以看见张良的身影了。
他凛然地回过身去。就在追兵看见他的那一瞬间，长剑已经横在了颈上。
“妙歌，我来了。”他的脸上泛起一丝满足的笑容。
鲜血喷涌而出，似在嘲笑着刘邦和他那些属下。他奋力将长剑插在地上，用它来支持自己自己摇摇欲坠的身躯。
虞姬的明眸皓齿在他的眼前盈盈地笑着，熟悉的体香温柔地沁入他的鼻中。虞姬来迎接他了。
他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他是站着死的，在落日的余辉中，如一座凝固在乌江畔的雕像
江心蓦地响起一声凄厉的嘶鸣，一条乌黑的骏影毫不迟疑地扑向了滔滔江水。
宝马是属于英雄的，也只有项羽才配得上乌骓。
刘邦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输得彻底。
得到了天下又如何？在如此的英雄和美人面前，自己所得到的天下不过是一个小丑般的笑话。
风，更大了，也更冷了。乌江翻涌起滔天的巨浪，似在为英雄和美人吟唱着悲壮的挽歌，
天边，那一轮泣血的残红已经快要没入地平线了。
2000/3/7 初稿
2001/8/5 定稿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