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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孤舟夜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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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了,这洛阳城外,也飘起了雪花。悉悉索索,不大一会儿,细雪竟渐渐变成了鹅毛般的大雪,朔风凌冽,天地肃杀,目之所及,皆是银白一片。
“呼——”一团雪花飘落在酱红色的酒瓶子上,酒客刚举瓶就喝,呼出一口气,带着酒意的温热气息便把这团雪化成了一滴晶莹的水滴,沿着圆润的瓶子,滴在了地上。
“唉……”一个少年坐在这间小小的路边酒肆的窗边,穿着一件泛旧的素色棉袍,腰上的蓝布腰带上斜斜地插着柄浅碧玉笛子,这少年衣衫极其普通,看这打扮不过是个寻常的江湖人,但那柄笛子,却是异常的精美,材料是难得的一整块通透的碧玉,泛着莹莹一片紫光,想必不是一般的俗物,少年却当件玩意一般,挂在腰间,似不在意这价值千金的玉笛被人觊觎,又似根本不怕有心人惦记。倒是看着这朵化掉了的新雪,不禁微微叹息起来,又举瓶仰头,却发现这满满一大壶的新丰酒这般不禁喝,才没几口,就见底了,只好笑了笑。
“老板——再热壶酒来,少,少掺水……”赏新雪萧萧而下,佐以美酒,岂不乐哉?
“客人,得罪得罪,我那婆娘叫我早点买羊肉回家做饺耳吃,你看这天……”老板搓着手,哈着气,满脸笑容地过来。
少年睁睁眼睛,往茅屋酒肆的窗外看了看,依旧乱雪纷纷,并无停住的意思,便道:“这天怎么了?你买你的羊肉,我吃我的酒,关天什么事?”
老板依旧笑容满脸:“天不早了,小店要打烊了,客人下回再光顾?”
“哦……”少年搓搓脸,发现这小酒铺里就只剩他一人了,“既然这样,你再热两、不,三壶酒来,我、带走……”
何处江湖何处寻?
前路漫漫雪纷纷。
醉步行,酒已温,
天地萧萧总浮沉。
萍水莫问君何处,
不是武林落魄人……
少年提着酒壶,且歌且行,果真分不清日夜天地,只教醉倒在这风雪之中。
“这不实诚的光棍,叫他莫掺水,还给我这淡酒……嗝儿……”
“哈哈哈!萍水莫问君何处,不是武林落魄人。”一阵大笑从江中而来,有些酒意的少年晃晃头,一位白须老者从江心的一艘小舟中探头,笑着举杯高声道:“不问君何处,共赏满江雪!”
“好酒,好酒,老丈这陈年的闻香倒果真让我站都站不住了。”少年马上咧开嘴,笑嘻嘻闻着酒香凑了上去。
老者想是也极为高兴在这威寒的冬日,竟能遇见一般好酒的人,脸上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天寒地冻,共饮几杯否?”
少年嘻嘻一笑,答道:“极好极好!”随即,将手中那三壶酒,一壶咬着提手叼在口中,另两壶一手一个抱住了,掠身而起,无舟无桥,竟踏着江面的苇杆,却似踏着平地一般直直向那江中小舟而去。
待到舟前,却是轻轻一跃,跳了上去,放下那三壶酒,拱拱手笑道:“叨扰了。”
小船不过三丈见长,一领小小的蓬顶遮挡了风雪,靠着船头一侧摆了张方寸小几,其中一杯酒,几碟果菜。那船尾却是一个垂髫童子,正烧着炉火,上面温着一壶酒,那四溢的酒香正是这其中散发出来。少年闻着,倒似又醉了三分。
“好酒好菜好船好雪。”少年一连说了几个好字。
老者打量少年形容,举止洒脱,笑声朗朗,谁知陌路相逢,竟带着几分亲近熟悉之感。只见他眉似弦月,眼如明星;虽雪中醉行,绝无颓唐之气,倒颇为潇洒随意,便只捋须含笑。却分毫不以少年那绝妙的轻功所异,就连那童子也没有现出半分的惊色,倒是不屑的撇撇嘴,小声嘀咕道:“这数九寒天竟也有混酒吃的花子。”
“哈哈哈哈。”老者闻言不由又一阵大笑,“你这鬼头,快热好酒来,岂不闻酒中难得逢知己,且须共饮千百杯?我只道雪夜威寒,哪知竟也有不畏冷的酒徒,难道不是我这酒翁的知己?”
少年朗朗而笑:“哈哈,千百杯倒是没有,不过三壶掺水的老酒,老丈不嫌弃便好。”
老者笑道:“这又何妨?”说着,便端起少年的一壶温酒,又从身后一紫藤小匣中取出一只泥陶的酒盏,酒盏看似平平无奇,却别生古朴之意,老者注酒其中,随后与自己也满上,执杯笑道:“我权且做个脸厚的主人,请了。”
少年亦执杯,笑口称诺,便一饮而尽。
此时天色渐暗,漫天霜雪纷纷而下,洛水两岸俱是琉璃碎玉。山鸟踪寂,万径无人,只江心一叶孤舟,舟中三位闲客,一时,竟教人生出些空绝之思。
那老者见这飘絮盈空,纷纷洒洒,感慨道:“多少年了,竟又是这一般的雪天,红尘碌碌,世事轮回。只是人已非故人,雪岂是旧物?唉,唯叹白云苍狗,几多浮沉。”
老者话中颇有追思之忆,想是这般的雪,这般的夜,任是何人,都不免勾起往事。
少年笑道:“世间多少事,能留万古愁?恰如这此时此刻,眼见是处处苍茫,耳闻无纷杂喧嚣,任是红橙青紫也无颜色,心目所至,皆是白茫茫大地,空寂寂苍天……谁又知昨日为何景?明日为何色……”
少年言之未尽,便微微顿住,想来此言触动自身心事,笑容也渐渐敛去。
却见他又转颜幽幽一叹:“可叹世人醉心于虚妄贪欲,费心拼夺厮杀,睡不能安寝、食不得下咽,造就了无数孤魂冤鬼,泯灭了曾经赤子之心。谁知古来多少荣华,到头也不过似一场转瞬春华,灿烂一时,落后便沉寂于这遮天的风雪之中。待到春来时,谁记去年花?原来,所执着竟不过是一场空,可笑可笑!”
少年想是醉了,如何潇洒的心性也多了几分愤然?
“哈哈哈哈。”老者闻少年之言,又是一场大笑,笑过之后,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道:“极是极是,你年纪轻轻,何来这出世之语?想是年少故作老成,只你这一句话,说来容易,做来如何之难,‘放下’二字,又有多少人能够参透?”
少年低头一笑,提壶与老者满上,道:“王侯将相皆尘土,留尔万古唯风流。既放不下,何不红尘之中走一遭?不枉这锦绣河山,浪荡人生……”
“哈哈哈,妙极妙极!”老者抚掌大笑,“虽不成言,却出真意,好小子!老汉许久不曾这般畅快笑过,岂料到这雪夜之时,洛水之中,竟也有知心人?当浮一大白!”
遂转头大声对那童子道:“忘忧,酒好了不曾?吃了人家这些酒,让他也尝尝咱们的酒!”
那忘忧童子却道:“慌什么,你们既满嘴古人,却不知一句老话么?心急吃不得热豆腐。这十年的闻香倒,最忌猛火燎烤,须得文火徐徐图之,那才得香飘十里,只怕当年酒圣穆东阳,也造不出这般醉人的香酒来。”
少年听这未冠的童子竟说出这般训人的老练话,心内一阵好笑。后又闻他提到穆东阳,不由想起一件旧事,却是心内微微一顿,那面上也稍稍带出些恍惚之态,倏尔便又消散了,只端起陶杯,似乎将这掺水的淡酒,也品出了一番滋味。
那老者心急想与少年炫耀自家的美酒,早已等得有些焦急了,却又不敢去急催那忘忧,倒似个孩童一般,坐都坐不太安稳。这一老一少,瞧着性情,却像转了个似的,极是有趣的很。
江南江北雪漫漫,遥知易水寒。
此夜深深,万物空寂,只听得远处山寺几声暮鼓钟鸣,唉,原来这场雪,已下了许久许久……
终于,那一捧银霜炭都燃尽了红光,那酒香也发散到了极致,酒气氤氲,穿过大朵大朵的琼雪,袅袅飘向黑寂一片的夜空,只怕连那布雪的青女,也醉倒在了云端。
忘忧这才用两块软布贴着旧陶的酒壶,慢慢地端了上来,酒气腾腾,灯影重重,少年一时面现出迷醉之态,手举空杯,醉道:“凭马邀醉朋,闻香识酒风,浮生多扰扰,不如一梦中……昔日古人诗中所言,果真不错,此酒香彻骨,闻香而醉,果真要教人大梦不醒,迷醉千年了。”
却不想少年这随口一句的醉话,倒勾起老者多少陈年旧事,一般的雪夜,一般的酒香,只不过时光荏苒,往事如烟,景物依旧,人却已非,只得一声长长的叹息,尽入这醉人的酒香之中……
却又一侧头,瞧见了少年腰中之物,残灯雪影之中,这柄玉笛光润如水,温泽似月,不由微微一惊。千般滋味,一时涌上心头,便抬手从早已醉眼惺忪的少年腰间,取下这一柄玉笛,缓缓摩挲。
忘忧见老者目中含着幽思之意,又取下这陌生少年的笛子不住抚摸,忍不住好奇问道:“阿翁,不过一柄玉笛,如何这般神情?”
老者叹道:“原来我真的老了,只不过几回春花秋月,竟已消磨了多少旧时光。这岂是一柄玉笛?却是我多年梦境,如今,再见这笛子,梦能醒否?”
老者早已敛去了嬉笑的神态,目光中多少叹息,多少回忆,不过因这一把玉笛而起,原来,老者与这玉笛竟有一段隔年的往事,只是物易主,事全非,却不知这少年是何人,竟腰佩这把玉笛,出现在这雪夜中的洛水河畔。老者摇头叹息,缘起缘灭,轮回有始。
老者一挥玉笛,笛子之中竟弹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似刀非刀,似剑非剑,原来这笛子,竟是一把精妙无比的兵器,其中机关巧妙,若不是早已知晓,想必任何人都难以破解。
“一去多年,她安否?”老者看着闭眼安睡的少年,原来这般的雪夜,这般的醉容,已在梦中回忆了千百遍,眼前人虽不是梦中人,只是此情此景,教人如何不能动容?
冥冥之中,又岂是巧遇二字可解?
少年气息沉沉,想是醉梦正好,眉梢眼角,俱是一片春意,恍如昨日那人那般摸样……指尖微微颤抖,轻轻捋去那腮边的发丝。
“嗯……”少年轻轻一声,似梦中呢喃,在老者听来,却如惊雷入耳,猛地收回手,愣怔半晌,放归玉笛。
往事渺不可追,眼前人决非梦中人,狂狼多年,自忖早已放下,如何也痴了?原来,有些事,时光也消磨不去。
思及此,老者长长叹息,举头望天,依旧无明夜,无终雪。一时,一滴清泪,竟缓缓而下。
忘忧从不见老者如此形容,不过一孩童,虽故作老成,到底禁不住好奇:“阿翁,如何哭了?”
“何曾哭了?只怪酒太香,夜太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