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聊以玉杯掷秦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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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聊以玉杯掷秦淮
十里秦淮夜如梦，他踽踽独行于这梦中。
沿着微微湿润的石板道一路走来，他黑衣白衫衣袂漾似水纹，似乎是孤独的样子，但神色恬淡悠然。这一年的春来得迟了，连绵雨后，难得这一夜的好月色，他饶有兴致踏着月霜踱至岸边，那里停靠几只乌蓬小舟，舟头悬了小巧玲珑一盏灯，堪堪照亮整只舟身，远望融融的一团暖。
他在最前一只小舟旁停了步子，不及开口，先抬头向江心望去。那里连缀群舫连出蜿蜒旖旎的弧线，尾舫为那旖旎作了完美的收束，舫侧悬着氤氲海棠红花灯，直似一个含蓄暧昧的邀约。
“衢爷，今儿来得早呀，梅姑娘这会儿舫上闲着，您瞧呢？”随脆甜少女嗓音爽利，玲珑灯下立起一人，月色般亮儿一照，却是个水灵姑娘，长发绑得利落，撑船长篙靠着肩侧，向他一笑，开口便是熟络。
“…你掌渡便是，我一路且看着。”颜陌衢在心中为自己逝去已久的修身养性痛悔了一百遍，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只颔了颔首，淡回了一句。
“嗳，花玉牌老地方挂着，要说上月新来那两位，今儿可巧都在呢，爷看看可心不？”船娘脆脆应了声儿，长篙一支岸边青石，小舟微摇荡开，水声脆若琳琅而去。
他无声叹了口气，半眯起眼眺去岸侧最大那舫，迎风一串明灯。“百舸争流”四个大字老远就望得见，笔法是婉约风流也掩不住的潇洒，可再潇洒，教这十里秦淮胭脂水一侵，也不过是妓子多情，公子风流的潇洒了。
他坐进小舟蓬内，一盏小烛照得通明，壁上悬着软丝系的一排十数枚木牌，牌头以雕花黄玉镶了，牌上刻的一个个婉约名号轻红描画。
他拈起一枚，却没心思去看牌上那个名，只心不在焉把玩在掌心。耳边听着外头船娘唱起船歌，一把好嗓子可人。
这真是……连掌船的都是拣了那顶出挑的渔家少女，船里绫罗珠翠的姑娘又有哪个不可公子老爷的心呢？颜陌衢松了手，任那枚牌子落回原位，玉石与木壁扣出一声轻响稍纵即逝，而舟外丝竹声却响了起来。
清修十一年，若让他师尊晓得他下了山方半年就学会逛窑子，打断腿实在算是轻的了。颜陌衢想象了一下那光景，不由心中发毛，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腿：“要不要叫于应迟刻个易形佩什么以防后患呢……”
“慢些个吧，也不急。”丢开心思，他躬身出了舟蓬，低声吩咐行船。已至了连缀群舫下，不过两倍于这乌蓬小舟大小的画舫，却妥帖布置着缀金流苏耀红宫灯，流珠淡胭好颜色，竟是十二分恍惚眼目的繁华。
船娘立了舟头，润竹长篙一点一撑，水程漫漫，破漪无声，料峭绀香夜风寒了襟前。他端坐乌蓬外，抬首细细打量身旁行过的每一舫前所悬之灯。那悬单一盏的，便素净着些，左右各一的，便添几分锦绣纷繁，再有悬一串九连环长灯的，则是极尽奢美，更兼精巧绝伦，一派花魁娘子气仪。好些舫灯下是有姑娘立着的，面若桃花的自然不少，顾盼生辉最是寻常，教舫灯一映照，更是韶华撩人。
他却似全不在意，只凝目注视灯下缀的流苏，过了一舫，便再一舫。
“停，就这儿吧。”小舟依言靠上舫侧，颜陌衢沉默扶了把舫前悬灯木柱，灯下缀金流苏拂过他素袖，灯笼一晃，微黯又亮，他已回身向船娘一笑，“你先去吧，我今晚不走。”
“衢爷眼光真好，氤颦姑娘这几日正当红呢。”少女笑声清甜，灯下一双明眸扑朔，分明含着几分了然的打趣。
他眼角一抽，握紧掩在袖下的手掌：“哦？怪不得这住舫都显得与众不同。”话出口，颜陌衢僵着一张完美的翩翩公子专用笑脸，一边在心里唾骂自己虚伪，一边镇静地回转身挑了琳琅流珠帘进了舱内。
身后船娘挂花玉牌的声响悉悉索索，伴着婉转甜脆的船歌儿，渐渐都听不见了。他将拢在袖中的手伸出来，垂袖而立，凝神侧耳，直至余音亦散，渐归静寂。
香炉里温柔香气袅出隐隐软白轻烟，颜陌衢深吸一口气抚了抚额前，只觉得自己又熬过了一劫。摊开手，掌心赫然一串细翡翠链子，正是他方才从灯笼下流苏中顺来的。身后是已平歇了拂动的第一道珠帘，他向前走了几步，将那链子合手向第二道珠帘里一掷，轻轻一声脆响，却是被人接住了。
“就非得在这儿见面么？！就非得在这儿见面么……”前一句还是出离愤怒，后一句已经是无奈的叹息，他撩开那白玉珠与猫儿眼串成的珠帘，毫无公子风流仪态地径直抬脚进了帘后。
正对珠帘便是一张酸枝木架床，杏粉帐子半开半掩似有人安坐在内，床下脚踏上却没有鞋。他踏前了一步，悉索轻响间，却见那丝滑帐子流开一线，落出一角素白绣松鹤纹的衣袂来，淡色间隐着一抹翡翠色泽盈盈碧着，正是方才掷进来的那串链子。
“这里安全啊，设了防，又是水上，关键是——多方便。”有笑声自帐内响起，一只手挽起垂落的帘帐，朦胧烛光下玉琢也似光润，腕上翡翠珠链与账上玉钩扣出细碎声响。杏粉玉白更迭，帐后现出少年人带笑眉眼，瞳沉似墨丸，眉清如山黛，淡衣素衫，自是出尘。
竟与这风尘地十二分的不合衬。
“老友，你真是半点都不假。”颜陌衢撩袍踏上脚凳在床侧坐下，回头冷眼看向随着他的话而露出得逞意味却偏偏无辜笑容的人，目光向下移，但见衣袂间探出一只光裸的足，意态悠闲地卧于锦缎中，他禁不住眉峰一跳，“……鞋袜呢？”
“嗯？来时踏水里污了，给氤颦收拾去洗了。”黛山眉目微抬觑那问话人古怪神色，明明不过是坐在床边，颜陌衢却仍是一贯的正襟危坐，腰背直挺，君子风范修养上乘。似是觉得没趣儿，他又漫不经心垂下眼，随口而答，那只露出被外的足却似是无意地收回锦缎中了。
颜陌衢抚了抚额角，在心中喃喃了几遍无形状啊无形状，又安慰了自己几遍便宜行事，外间珠帘那厢又响，是绝色少女送进茶来。
“咿，颜先生到得好早。氤颦还未备先生的茶哩。”少女明眸撑大，软语吴侬，一派娇憨风情。一边折身将朱漆乌木托盘搁在几上，一边侧首向他笑语。少女粉黛未施，不佩钗环，唯一身鲜妍衣裾若牡丹初绽，彩袖宽大，拂起一半搭在玲珑小臂上，露出腕上拢的一串艳红珊瑚，绕了三四匝，衬得愈发肌肤如玉。端起天青落云玉盏，素手稳当送入帐内，那拢着翡翠的手无声接了。
颜陌衢一旁看着，忍了又忍，终是感叹了一句：“应迟啊，道忌奢逸呀。”
清茗入口，于应迟看着对面人无奈神色，心怀大畅，靠坐身后凭几，三分笑意：“陌衢啊，修心即可，修心为上呀。”
另一盏茶递入白衣黑衫手中，坐地香炉中换了香，清爽松竹气息驱走旖旎温柔，少女却是早已退回外间了。
“你催命似的十七道急书，把我从雪山上催来秦淮，就为了探讨修身与修心何者为上么？”颜陌衢饮了三两口茶，只觉得眼前这人简直无聊得不可思议，同样，也不得不承认果然用三天赶完全程的自己蠢得不可思议。
“怎会。”于应迟摆出惯用的标准无辜神情，好整以暇地品茗，吊足了好友的胃口，方心满意足地低眉顺眼接了下句，“只是主戏明天才能上演，今晚闲着也是无事，陪着陌衢论论道似乎也不错。”
“……”难道不是你指定了非要今晚到达的么，颜陌衢沉默着闭上双目，再次为自己居然会信于应迟的话而痛悔。
烛影微摇，颜陌衢微带疲惫地轻叹了一声，他这三天赶路赶得辛苦，是真的累了，这次就算他赢好了。
“歇吧。”于应迟眉眼微动，难得没有挪揄他难得的示弱，翡翠腕串一声轻响，天青玉盏平飞一丈，稳稳落于几上乌木盘。
“也好。”颜陌衢起身，却是一迟疑，“这船小吧？”意思是，并没有第二个房间了。
“麻烦什么。”说着便向床内挪了一人位置，抬头见那人神色僵硬，却是抬了抬眉，“怎么？”
颜陌衢摇了摇头，默默除了外衫，入帐掀被，心中却是一连串的无形状啊无形状。杏粉帐子落下来，帐外烛光登时被隔绝十之七八，只余下朦朦胧胧一线，似明又暗。
于应迟与颜陌衢并头而卧，静了数刻，却是含笑字句：“陌衢啊，何必有形状，道法自然嘛。”
并无应答。
船外丝竹声隐隐，渐而也消湮了，于应迟在枕上转过头，身侧人双目静阖安然，却是已睡去了。
他不由自主轻轻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用指尖轻触熟睡人的手背，又轻轻蜷了蜷，他无声抬了抬手，终于还是放下。帐外滤入的一缕烛光莹洁如月，堪堪含在那人睫下，他在心里想着，这莫不便是皎轮堕世么，一边含了三分复杂神色笑了笑，终于回转身背对着那人，也睡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聊以玉杯掷秦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