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桥门》子*

2、第一章

　　耶律宗真第一次听说赵祯时，自己刚被立为皇太子不久，那时他才七岁，听母后说宋国一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娃娃登了基，耶律宗真没有太过在意，继续专心致志地摆弄他最喜爱的龙首铁刀，琢磨自己今年长高了些，明日与父皇狩猎时定要将它别上。

　　母后齐天皇后并非自己生母，而同为萧氏后族出生的生母，因为天生黑黝黝的皮肤，入宫时只是成为宫人，侍奉曾经叱诧风云的萧太后——萧燕燕。不过命运似乎特别厚待于她，服食了太后的金鸡，竟然一夜之间肤色光泽胜常。这突如其来的改变，为她带来了父皇的临幸，两个儿子，和顺圣元妃的地位，却惟独没有带给她父皇的宠爱。而父皇那份宠爱，从来都只留给了自己的养母——当今的皇后。

　　这在宫里不是什么秘密，与那远在宋国的小皇帝不同，自己不仅能时常见到生母，且同为萧氏后族的她，势力越来越大，在后宫颇为跋扈。

　　只是宗真并不想时常见到生母，他更喜欢呆在温婉的齐天皇后宫里，听说她年轻时青丝如瀑，玉人胜花，那令人惊叹的美貌和才华，常被人比做神仙。宗真虽与生母有些疏远，却时常与胞弟宗元在一处。宗元没有像自己一样被皇后收养，而是留在了二人的生母元妃身边。

　　耶律宗真十四岁那年，和舅舅萧匹敌一起去了宋国，他混在马队里，被发现时，几乎已快到宋境，再也无法折回。

　　纵使自幼在被宫人传为仙境的皇后宫中长大，耶律宗真第一次看到汴梁时也呆滞了半晌，为那令人神怡的风帘翠幕，惊叹不已的富丽繁华。

　　“这里，差点就能成为契丹的城池。” 立在陈桥门上，萧匹敌望着州桥繁荣的市集，定定地说。耶律宗真似乎没有听到，只是凝视着这惊人的繁荣，眼眸渐渐深迥，迸发出的摄人的欲望与傲慢。萧匹敌瞥了他一眼，浮出几丝笑意，知道他不仅听到，而且记在了心头。

　　使团下榻于都亭驿，奉旨接待契丹馆伴使大约三、四十岁，一双狭长的凤眼深嵌于略嫌白皙的面庞上，眉心眼角已有了皱纹，他施了一礼，对萧匹敌说，太后与皇帝，会于三日后在崇德殿接见契丹使团，他明日会来授一些当日的宋国礼仪。

　　太后在前？耶律宗真翘起唇角，他听说过，这位宋国皇帝日子似乎并不好过，他的养母刘太后把持朝纲，他却无能为力，没有用的家伙。

　　次日，萧匹敌带着耶律宗真游览汴梁，午时，两人走进了东京的市井小民最喜欢的酒楼——八仙楼。宗真知道舅舅来此吃饭倒是其次，听听市井传言才是更紧要的。故而，没有坐在舒适宽敞的二楼，只在一楼挑了张台坐下。

　　耶律宗真望了望四周，左边角落里坐着三个衣着光鲜的公子。多年的宫廷生活，耶律宗真一眼就能看出，中间的那个，才是主子。那少年约摸十六七岁光景，容貌哪怕于宋人中而言，也还算清俊。只是那温和的神情，叫耶律宗真看着光火。不同于母后可人而真挚的温婉，那双似乎刻意收敛着光华与锐气的眼眸深不见底，鼻梁挺挺的，抿着嘴唇，沉静得不像活人。如果不是先注意到他那两个随从锐利而又恭谨的态度，只怕很难察觉到他——坐在那里。

　　酒楼里充斥着茶余饭后的闲话，邻桌的半老徐娘正抱怨自家母鸡受了惊，几天下不出蛋，而她后面一桌，一群儒生打扮的年轻人，似乎在议论朝局。

　　“我听老师讲，前些日子程琳上了《武后临朝图》与太后，官家的处境……哎。”
　　“那太后如何答的？”
　　“太后倒是没怎么，只是把画扔地上，说誓不做此背主之事。”
　　“这却是难讲的很，保不定……那官家可有什么动静？”
　　“这倒不曾听说。”

　　……

　　武后？耶律宗真想起来，就是唐朝那位成为了中原皇帝的女人？莫非宋国也会出这么一位？耶律宗真有些盼望，想见见这个女人，看看她何等本事。从前总听父皇说过，祖母萧燕燕也是一位非同凡响的女人。心里似乎迫不及待起来，到底怎样的女人，能有君临天下的万方仪态。

　　“公子……”那角落里的一个随从皱了皱眉，担忧地望了他的公子一眼。
　　“公子亲政后，一定要杀了这个程琳。”另一位虽然小声，却是恨恨地愤怒异常，好半天才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

　　亲政？耶律宗真紧紧地盯着那位公子，不由饶有兴味地打量起来，想从他那沉静的面容上找出一丝怒气。那位公子察觉到耶律宗真的注视，抬起头，目光在他面上从容地扫过。

　　“他是个良臣。”和方才一样，他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含着浅浅的微笑：“我会请他——为我所用。”

　　良臣？如此欺主不忠的臣下竟然被他称为良臣？耶律宗真唇角微动，若是自己，日后必定要斩草除根，以儆效尤。不过程琳，这名字好生耳熟，咦，不正是方才那个契丹馆伴使么。瞥了舅舅一眼，他正饶有兴致地把玩着酒杯。

　　多年后，耶律宗真隐约回响想起那人当初的话，不禁感叹，那人不仅说到，而且真的做到了。那个曾经向刘太后献上《武后临朝图》的臣子，不仅兢兢业业走完了他还算顺畅的仕途，直到老死前，都尚上旨，誓死为他的陛下守卫——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