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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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
三月早，春意浓。
郊外官道旁，乱草丛生处，隐着一间毫不起眼的茶棚。这茶棚实在简陋，棚内只设一张煮茶案台，若干矮几竹凳，几上参差摆着陶土茶具，油黑的污垢积了厚厚一层，横栏上用麻绳悬着一块写着“有间茶铺”的漆牌，风过时凄凄晃动，除此之外便再无其它值钱物事。
这茶铺老板是个跛子，看上去有些年纪了。常年着一身看上去很怪异的粗布阔袖短衣，鬓角已有银霜，背微微驼着，面上沟壑纵生，刻满沧桑。眼神却不见浑浊，就是爱经常微眯着眼，手执一把大蒲扇纳凉驱虫，整日介好不自在。对这卖茶的营生好似有些漫不经心，有客无客都是那副形容。老板姓谢，听说在家里排行老二，又因他腿脚残疾，一些熟客便唤他作谢二瘸。他却也不恼，每回还都应了，仿佛不知其中贬损之意。
这日，天阴着，狂风骤起，黑云积卷，草木簌簌作响，沙尘飞扬。“有间茶铺”被吹得翻了好几个面，到了极限又再反着打起圈来。除了风声和炭火烘茶的啪嗞声再无其它动静，一场滂沱大雨正酝酿着。这条官道年久失修，几近荒废，然而却是行往华山纯阳，杭州藏剑山庄，洛阳万花谷等几大武林圣地的必经之路。因此虽过路的衙役商旅不多，江湖人士却是鱼龙混杂，时有停驻。
谢二瘸翻了翻风炉里的炭火，将搁在竹网上的茶饼稍稍挪了挪，好让其受热均匀，接着用茶碾将茶饼压碎，再将茶末装入囊袋置凉释香，最后放入茶则中备用。
此时，远处传来得得的马蹄声和人的挥鞭厉喝声。谢二瘸动作一顿，神情透露出一丝不悦，有些被搅扰的愠怒。不多时，茶铺外便有一男子勒马下来，来人未以真容示人，脸上覆着一张叶形面具，而他身后背着的是……千机匣？唐门的人？
谢二瘸虽只是一介平头百姓，这些年来无论大门大派或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帮会也多多少少见识了些，因此颇有些眼色。这其中当然不乏门派间的恶斗，手段之毒辣肮脏，即便自诩名门正派也不能完全洗白。而对于唐门，谢二瘸一直好奇，听说这面具是唐门人辨认彼此的标识之一，是为彰显其刺客世家的神秘性。既为保密又为何如此特立独行，真正的掩护难道不该是将显隐于无，让人失掉戒心吗？
谢二瘸没有殷勤迎上前，只扫了来人几眼，便又回身继续手里的活儿。那人大概也是从未遇过如此冷淡的店家，不禁一愣，倒没发火，见谢二瘸不与自己搭话，便自顾自地打量起四周来。谢二瘸早注意到那人修长白净，长着薄茧的手指和眉宇间的骄矜戾气。想必是唐门门主手底下某位养尊处优，正得势的主儿吧。
果然，那人匆匆几眼便多了不屑与不耐，对谢二瘸开门见山道：“老板，我这儿有笔好买卖，不知你可有兴趣？”来人正是唐门护堡长老的小儿子唐无影，此际是为了结一桩私怨而来。
谢二瘸头也未抬：“你要我杀何人？”
唐门素来以其独制暗器精妙奇巧闻名，什么人能让他们出蜀中老家到外奔走追杀，并且不用自家引以为傲的机关术而取下毒这等不入流的招数？此人来头必定非同小可。
没错，谢二瘸也并不简单，一般来他这儿不讨茶也不打听人事的，那么只剩第三种目的——买凶杀人了。在商言商，这样的交易他一向来者不拒，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一来二去便也没了起初的诸多顾虑，无论杀人或是煮茶，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前者可比后者简单得多，何况，谢二瘸的杀人之器乃毒中极品——奈何。
唐无影自然没料到谢二瘸如此会意直白，不过到底是江湖老手，稍作猜测，便暗道，想是谢二瘸手上也早已握有不少人命了，自己不也是偶然得知这偏乡野里一个小小茶铺老板竟有失传的奈何配方才“慕名”而来的吗？虽仍有几分孤疑，却还是解释道：“那人是纯阳弟子，前几日与我门人产生龃龉，一言不合便杀我门中五人。纵然他是李忘生最疼爱的弟子，也要血债血偿，以慰我五位同门在天之灵。”
谢二瘸不置可否，心中先是冷笑一声，深知这番话只可信一半甚至全然是歪曲。只不过……纯阳如今后辈的资质竟精进若此了吗？且不论孰是孰非，光是一人对战唐门五人能全身而退并且逼得唐无影找他这等小角色行暗算之事这一点……呵呵，后生可畏，看来李忘生这些年为纯阳费了不少心思。
“他一炷香之内会来这里落脚，我想请老板用奈何取他性命。这是定金。”
谢二瘸掂了掂手中颇沉的锦袋，顺手将案上一盏刚沏好的新茶递给唐无影，“奈何三日后毒发，到时烦请带上余下银两。”
唐无影看着谢二瘸伸来的乌黑指甲皱皱眉，但那氤氲着的袅袅茶香倒是诱人得很，也为礼数周全，只好接过草草饮下，“如此，便谢过老板了。”说罢拱拱手，迅速离开了。
雨终于落下来了。
谢二瘸望着雨水在棚顶聚积又从檐上滑落形成的水帘默默出神。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颀长黑影正往茶铺靠近，没有雨中常人的行色匆匆，他走得不疾不徐，不见丝毫狼狈。
谢二瘸简直以为他会一直走下去，甚至不会留意到这处歇脚的地儿。那么纵他有再大本事，也达不到隔空投毒的境界啊。
然而，世事巧合，因果轮转，往往超乎寻常地玄妙有趣。
谢二瘸就着雨净了手，神情也不再惫懒，从水方中盛了水倒入釜中，静待第一次水沸。这水源自附近山头一弯很不起眼，名叫赤松涧的溪流。茶圣陆羽曾在其所著《茶经》中记述道，制茶之水一等为山水。八分之茶遇水十分茶亦十分，八分之水试茶十分茶只八分耳。谢二瘸一直深以为然。
边上的光亮暗了一角，身后传来脱帽解衣的窸窣声。谢二瘸很难得地扯嘴笑了笑，问道：“喝什么茶？”眼前的少年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静气质，儒雅中带着几分凌厉。衣带上绣着的一块拳头大小的八卦图昭示了他纯阳弟子的身份。
秦少白抬手揩了揩脸上的水渍，将系在腰间的佩剑搁在几上，清冷低沉的嗓音响起：“随意。”谢二瘸却好似没听见，眼睛只死盯着秦少白那把剑鞘饰以古玉流云纹的剑。
待秦少白察觉到异样时，谢二瘸已收回了目光，只是从来事不关己淡漠无波的眼神里竟掺杂了恍惚，不过也转瞬即逝了。
釜中的水已冒起了鱼目般的气泡，谢二瘸将细长栀子形的茶末倾倒进沸水中，待水二沸泡如涌泉连珠时，用长勺将沫饽杓出，放进一旁的熟盂中。此时汤色已呈浅黄，谢二瘸仍在进行着下道工序，他宽长的袖襟在各式各样的茶具间翻飞，虽是暗淡低廉的布料和残缺佝偻的身形，因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和心无旁骛的态势，却让他看起来像一位训练有素的茶师，颇有些风流不羁的形貌。
秦少白看着谢二瘸的背影，想起师父曾向他提及，师祖纯阳真人坐化前为凡人时，也是一位爱茶、懂茶之人，时常在茶室里亲自烹茗品香。当时的师祖是否就是此时谢二瘸这样的从容气度？秦少白不觉得这么想有什么不敬之处，他自小接受的教诲便是人无差等优劣，凡事尽人力听天命，不可过于介怀。不过此番下山游历，一路总有宵小之辈寻衅滋扰，纵谦逊温良如秦少白，也有些不胜其烦了。
釜中水终于三沸如腾波鼓浪，谢二瘸这才将茶汤滗入壶中，再将已微干的沫饽复又撒进去。在秦少白对面坐下，拿起一只陶土茶盏给秦少白斟了一杯，乌黑的指甲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浸在了茶汤中。“过路喝茶也有人追杀，你的仇人可真多啊。”谢二瘸慢悠悠道。
不知为何，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茶铺老板竟给他一种熟悉的亲切感，而且说话颇有意思，秦少白不以为意地接过茶，自嘲道：“给老板添麻烦了。”
“无妨，倒是让我这儿热闹多了。不过少侠你武艺高强，他们这么明目张胆地来惹事，真是不够聪明。”
“哦？老板言下之意是……”
“这种事总要做到天不知地不知你不知而我知。”
“比如，在这茶水中下毒？”
“没错，少侠敢喝吗？”
秦少白望望棚外，山阿伴雨落，春花淡着墨，好一幅别致景象。没有半分犹豫，倾杯饮尽，咂嘴轻赞道：“呵，真是好茶啊……”
谢二瘸挑眉：“哪有人这般品茶的，真是暴殄天物。”
秦少白把玩着空盏，并未接他话，忽然眼神一亮，道：“没想到老板这种寒酸地儿还藏有宝贝，”将陶土茶盏移至鼻尖处细看，“居然是阳羡的紫砂陶，”顿了顿，回忆着师父曾告诉他的，“紫砂制的茶具可汲附茶汁，蕴蓄茶味，上者可与金玉等价”，原来那些污垢其实是紫砂器特有的泛着棕红的茶锈。
“少侠对紫砂陶有研究？”
秦少白这才露出少年人的不好意思来，“咳咳，这些都是师父告诉我的，哦不，确切地说，是师祖告诉师父，师父再说与我听的。借来班门弄斧而已。”将茶盏翻转，秦少白发现底部竟还描了一个精致的八卦。
“老板原来还有颗问道之心？”
“无聊打发时间描着玩儿的。”
秦少白知是敷衍，也不好追问，只莫名觉得谢二瘸似乎与纯阳有着微妙的联系。
雨声渐渐小了，天光大亮，水洗一新。
谢二瘸给自己也斟了一杯， “时候不早了，我也要收摊了，少侠快上路吧。”
秦少白深吸一口雨后清甜的空气，从怀里掏了两文钱按在几上，朝谢二瘸点点头：“谢过老板好茶款待，后会有期。”说罢起身提剑，向棚外走去。
谢二瘸将铜板抛回给秦少白，“茶钱就免了，不过能否让我看看少侠手中的那把九绝魔剑？”
“九绝魔剑？”秦少白讶异道，“为何冠以‘魔’字？它叫九绝剑，是我二师叔留下来的，师父将它传给了我，只可惜二师叔他……”
“九绝剑？”谢二瘸低声重复了一遍，恍然笑道，“也对，没有那个‘魔’字，这世间也就少了许多无端祸害，”像是累极地对少年摆摆手，“你走吧。”
三日后。
“银两带来了？”
“带来了，不过他为何没有中毒的迹象？”唐无影仍在考虑要是这不识好歹的老东西敢戏弄他，是否要立即结果了他，以免再生枝节。
“因为他没有喝奈何。”谢二瘸淡淡道。
“就是说，这么多的银子老板不要了？”果然这老东西是活腻了，唐无影杀心顿起，右手抚上左手处的袖箭。
谢二瘸转过身，一丝慌乱也无，冷冷道：“要，当然要。这些是买你的命的。”
“你……！”唐无影捂住心口，面具跌落，露出因痛苦而扭曲的五官，踉跄着颓然倒地，不敢置信地狠狠盯着谢二瘸。
谢二瘸慢慢蹲下身，手中多了把匕首，不假思索地插进仍在挣扎的唐无影脖颈处，血花绽放，微笑着再送入几分，凑近他耳边道：“当日又不只他一人喝我的茶。”
“奈何是茶叶的名字，本身便携有剧毒。只不过与苏和草相溶又会变成普通的栀子茶，”谢二瘸抹了抹染血的手，将指甲缝中红黑的秽物抠出，轻轻道，“你也太不小心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