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四章 犹胜寒梅见雪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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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厮果真是个体己人，等了不多时便取了披风回来，白乐天亦果真执意起身向顾况告辞。
由丫鬟领着到了书房时，顾况恰巧送客出来。白乐天看到顾况身边的崔境时并未有过多惊讶，能在书房接待的也无非是一些私交甚好的密友，两人之谊亦是由那幅昭君忆可见一斑。
“恩师，崔老板。”略略施礼，一袭灰白裘皮披风裹在身上，愈发显着窄瘦了。他又冲着顾况道，“恩师，居易觉得现在已无大碍，便不在这里打扰了。”他头微微低着，仍是感受到崔境的视线在他身上打转，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顾况也见多了这般倔的，便是默认了他这徒儿亦是须得多时考量，因此也并未显出特殊之处而多作挽留，只道：“嗯。顾青，去备辆马车送乐天回客栈。”声音严肃清冷，语气也不见有何温和。
“是。”一个跟在他身旁的仆从应了声便要去。
“等等！”几乎是下意识的，白乐天却只是不愿承他人之情，“恩师不必麻烦了，居易自己回去便好，先前承蒙恩师不弃予以诊治已是不胜惶恐，怎可再麻烦您呢？”
院角依偎着一株梅花，犹是含苞未绽，可那幽香却似乎绕了满院。
顾况也没料到他会如此拂了自己的面子，一双本就上吊着的眼睛更是添了几分凌厉之色，生生地煞退了周身弥漫的寒梅香气。
“逋翁，我正巧也要回去，不如便顺道送你这倔强的小徒儿回客栈去，如此你也放心了，这样可好？”见白乐天淡唇微动，显然又是想要拒绝，忙又说道，“听逋翁说，他给你取字乐天，真是个好名字。乐天，上次在店里因为小女打搅没能好好聊，不如今日路上再谈论一番。”
给两人了个台阶，顾况自然也乐得下，只是这孩子脾气不见得会服软，他也就硬着口气道：“嗯，那乐天你便搭崔境的车回去吧，不许再倔强。”
“……是。”
早已是不见了刚才与顾况的谦卑，复了平日里的疏离自负。白乐天自上了车便一路无话，只是默默坐着，连窗外都不曾撩起帘子看过一眼，直至到了客栈崔境才道：“乐天，我店中又集了些新鲜物事，那日你来去得匆忙也没怎么看得珍品，改日你身子好了可以来看看。”
白乐天终究没有再踏进易居阁，并非不为宝物所动，只因母亲病重那一纸家书。弟弟行简字迹有些缭乱，若非母亲病得不清时间急迫，他那事事苛求完美的性子定然不会将这般字迹的家书寄出。
离开之时白乐天甚至未曾拜别顾况，只是托人送了口信到顾府便收拾了行李驾了马车匆匆赶往符离。母亲也是老毛病了，当年随着父亲举家搬迁往南方的时候母亲刚刚生下小弟幼美，连日奔波又要操劳一家老小的起居，未及休养便留下了病根。虽说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却每到天不好的时候就不免身上也跟着不好起来，近两年还会不时呕出血。偏偏她又是个疼孩子的，兄弟几人的衣服几乎打小便都是她亲手给做，总叨念着说外头店里做的大小和针脚总是不比自己做得才最合身细密。
赶着车往城外走的时候，又碰上了那个杂耍卖艺的班子，仍是那个女子，反扣着铜锣接着众人的赏钱。路过时白乐天微微撩开帘子，正看到她看过来，白乐天怔了怔，略一颔首，便放了帘子。
落帘瞬间，白乐天忽得忆起顾况那幅画作，之前没有注意，竟才觉得这女子长相倒是和那画上人有几分相似。复又撩帘重新回望，却见那女子仍是捧着铜锣低着头周旋于看客中，再看不清眉目。
“少爷，可是落了什么物什在城里？可要停车回去去取？”小厮慢了车速停下来，回头掀开帘子本想问问这般车速自家少爷的身子是否受得了颠簸，却正巧看他往回望，便改了口。
白乐天摆摆手，说：“无事，走吧，母亲有恙我们要尽快赶回去才好，等出了城到了人少的地界就再快些吧。”
小厮应承着，却又有些疑惑地放了帘子回头瞅了瞅，除了能勉强看得远处那团团围起的人群外也看不到什么别的，只得叹了口气听自家少爷的话继续赶路。拽了缰绳一把，马便重又加了速度。
外面喧闹的街市声渐渐弱了去，偶然有路过时挑着担子推着车的壮年夫妇交谈的声音，也在上了山路后终于彻底归于宁谧。马蹄刨起的黄土在低空飞扬片刻依附在车马之上，找不到依附的便只得重新又落回了大地，
很久之后，白乐天才明白，人生亦如尘埃，若是对这世间一丝追求依恋都没有了，也该是尘归尘土归土的时候了。
马车拖着夕阳照耀下长长的影子奔在小道上，白乐天半躺在细软上，额头断断续续地还有些发热，却因思及母亲而不敢耽搁半分，况且小厮赶车风吹日晒尚且无事，自己又怎可先倒了下去。
忽得感觉速度慢了下来，还未等白乐天掀开帘问询，便听得小厮坐在车上扬声问道：“前面这位大哥，可否将车挪动些让出点路来？”这小路行人不多，修得窄狭，仅够两辆马车平行而过，前面那辆分明是车坏在了路当中，见着没人来往也便就地修了起来，却不料恰巧挡了白乐天回程的路。
白乐天撩开车帘，躬身探出来，却又是见了一身素白。白乐天也是一愣，自己来时路上便是遇到一家丧事，现今回时又是如此。见此情状，顿觉刚才小厮对人家有些失礼，下了车亲自前去，那修车人一身丧服染了些车轮上的泥泞，旁边站着几个女眷，还带着个奶娃娃。走近了些才看出那女娃娃正是那次在易居阁里见到的，崔境兄长家的女儿。然而自己与崔境尚不相熟，更不必去和他兄嫂攀什么交情。
“夫人，我们有要紧事要赶路，能否劳烦稍稍挪动下车子？”白乐天冲那稍显雍容的妇人略略施礼，她身上虽因着丧期不着首饰，面容亦不掩哀恸，气势上却仍看得出盛了旁人几分，眉角上扬着，定是个管得了家算得了帐的主儿。
那妇人亦是回了礼，略带抱歉地道：“车子坏在路中，我亦不想让它挡了公子去路，只是车夫一人拖拽不动，我等又都是女眷多有不便。”她说着抬头看了白乐天一眼，看他虽稍有急躁却并非无心助人之人，便又继续道，“若公子能不吝相助……”
白乐天自然明了她的意思，回首唤自家小厮前来，和车夫两人一起使力，又有白乐天在一旁帮衬着，终于是把马车挪到了道边，留出了一辆马车轻松驶过的宽度。
“等等！”满心对母亲的忧虑，正待上车离开，却听那妇人唤道。“听翠竹说，公子似是与我家小叔长安崔境崔安疆相熟。刚才真是麻烦公子了，今日奴家要去洛阳姐姐家为其祭奠，待来日公子再来长安，我崔家定将报答。”白乐天甫一皱眉，这妇人何必将一行目的说与他这外人听？
礼数不可失，白乐天便也耐着性子回她：“夫人节哀。”见那妇人似是还有话讲，又向那她略一躬身拱手，添了句，“在下还有要事在身，便不多留，告辞。”
似是未曾想会被这般堵了下文，那妇人愣了一瞬，才还了礼：“那公子一路保重。”
白乐天上了车，身下车子的辘辘声渐渐掩了身后那妇人询问下人修车的柔中不乏爽利的声线。
“少爷，按咱们的车程不到半个时辰就能到洛阳地界了，可现在离日落怎么也得一个多时辰，咱们是继续赶路还是去洛阳歇一晚？”小厮回身掀了帘子，冷气便是这般直直窜了进来，白乐天猛地打了个寒噤。可看着小厮那张被北方干洌的寒风吹打得泛红的脸，还有那双冻裂了一两道口子的正打着帘子的手，终于不忍，温了声音道：“白泗，你也进来暖和暖和吧，我去赶车。今晚走到哪儿就在哪儿歇了，明早再接着赶路，想来洛阳城外的村子也少不了可以借宿的地方。”
“这可不成，少爷你刚不发热了，要是出去吹了风再受凉我怎么和夫人交代……”小厮吓得忙摆手，他大白乐天两岁，又是自幼被卖进白府跟着这位少爷一起长大，私心里也是拿他当自己弟弟一样宝贝着，如今见他也是这般关心自己，又是感动却又更是不愿让他出去受冻。
白乐天却是硬拽了他进马车，道：“白泗，父亲让我出来历练一遭，如今却连马车都驾不得，这般便可对父亲交代了？更何况，”他顿了顿，似乎有些不知道该怎样说话，犹豫了一番才接下去，“总在车里坐着让我觉得无措，我不知道我还能为母亲做些什么。赶车，至少让我感到我在为早些见到母亲努力着……”
白泗一时被堵得无话，只好僵僵地任白乐天掀了帘子出去。听到一声脆脆的鞭声，便觉出马车开始前行。
夕阳落得不见了影儿，天又零零星星地下起了雪来，白乐天这才带着白泗找了当地村落的一户人家借宿，刚巧那户人家的闺女刚刚出嫁，儿子又随军在外，只剩了老两口，看到两个和自家孩子差不多大的男孩儿来借宿，也便热情地招待了，留他们用了晚饭后，又拉了白乐天唠起家常。
北方乡里人更是爽朗好客，盛情难却，白乐天也只得坐下陪着两位老人家聊着。听那老妇人说，她家儿子本也是念了书识些文字的，那点子文才虽是不曾想过要参加科举却也不知怎的竟被征兵征了去，庆幸的是儿子还算机灵出息，辗转投到了韦皋门下，一同去了蜀中有了些许作为。提到儿子，两位老人家不免想念，老太太叹着气道：“誉儿已是两年多未回过家了，间或写封信报个平安或者托人稍些银子物什回来，哎，其实我们呐，还下得了地干得了活，哪用得着他紧衣缩食的来贴补家用，他在外头好好的我们也就放心了。”
农家里窗子薄，寒风夹着雪花吹过，清晰听到院子里树枝拍打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响得有些渗人，屋里火盆烧着，也呲剌剌地叫唤着，父母这一声叹息与念想，远方的游子可听得见？
白乐天低声叹了一声，思及自己病中的母亲，也不知现在怎样了，行简的书信也再未收到第二封，只盼着自己赶到家时能见母亲平安无恙才好。
深夜无眠，也不过拥着寒衾，看着窗上枯枝月影随风乱舞，听雪落无声。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四章 犹胜寒梅见雪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