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乐天（长篇）》为陈

2、第一章 洛阳不见牡丹开

　　马车轱辘轱辘地行着，那声音在北方的狂啸秋风中并不显得吵闹突兀，却是平添了几分萧索。

　　车中的少年一身素衣，眉目清秀中稍带着几分旅途中营养不够水土不服的孱弱，墨黑的发并未用冠带束起，约摸是十五六岁的模样。他撩开车厢侧边的帘子，看着外面一片枯枝败叶，心里有些惘然，这个便是幼时待过的北方？比之江南，不够雅丽亦失之秀美，可却蓦然对这苍茫生出几许向往，或许只有这种坚实才能承载这大唐盛世的辉煌。

　　“少爷，”赶车的小厮撩起帘子向车里探进头，问道，“前面有家馆子，您要不要停下来吃点东西？”

　　少年趁着掀起的帘子抬头瞟了一眼太阳，明显还不到吃午饭的时候。

　　看到他微微皱眉，那小厮又忙解释道：“虽然离晌午还有一会儿，但是这偏路上人烟稀少，再要找下一家估计就过了饭点了。”

　　因为赶路的缘故，一直少走喧闹的市井。小厮看着自家少爷略显单薄的身躯，本应是正长身体的时候，可这小路上又很少有家像样的客栈饭点，竟一时找不到可以补身子的食材，终是忍不住心疼起来。

　　听了解释，少年了悟，点了点头。一边又记下这些琐琐碎碎的事。想是儿时因为父亲来回升迁跟随着也是颠沛流离，一路上见多了悲欢离合百姓不易，后来这些许年虽是长于富贵平静之家，却也是亲近百姓，对这些杂事极为关心。

　　那小厮得了话，正想着放下帘子，却又听他问道：“现下离我们到长安还要多少日子？”素白的脸侧着，墨色的发搭在背上，勾勒出一幅水墨。他的唇生得很美，清清淡淡的红却并非俗谚中那般象征着薄情的薄唇，平时便轻轻地勾着。想来清雅卓绝便是这般形容了吧。

　　愣了片刻，方回过神来，答道：“今儿晚上估摸着能到洛阳，便应还有三五日就可到达长安了。”

　　思索片刻，道：“如此，那一会儿用过饭，下午便进城吧。之后几天走城里。”说罢不顾对方诧异，再懒得解释。他便是这样的性子，明明是携着书稿去拜谒名士顾况，竟丝毫不愿落于下风，硬要撑着这门面，休整好之后才肯见他。

　　说到底，当时还是年少轻狂得紧。

　　中午勉强吃了些东西，在江南待得久了，北方的菜到底还是吃不惯，太过咸重，总是要喝许多茶才压下那股不适。

　　又经过了一下午的赶路，才终于赶在太阳落山前进了洛阳城。

　　城里热闹非凡，路旁各种叫卖声让他隐约想起了幼时，父亲曾抱着他在摊上买过很多小玩意儿。去了江南，人们太过温婉，连说话都像是唱着曲儿般细声细气的，倒是难得见一次这般热闹的场面。一时也不由兴起，想着一会儿安顿好行李后定要来街上转转。

　　正盘算着，却在风吹起帘角时看到了一片苍白，心里蓦地一惊，重又伸手撩起侧帘往后看去，只见那门上正有人将那大红灯笼裹上白布，看样子分明是有了丧事。在关乎仕途的路上遇到这种事，并不是吉兆。不过，他白居易倒是不在意这些的，鬼神之说，也不过尔尔，不足为惧。然而游城的兴致却是大大减少，或许找些个清幽的地方走走更为合适。

　　车子还在人流中穿梭着，不多时，那片白便不见了，他放下帘子，又过了片刻，便到了客栈。
　　小二笑着招呼他们，满口介绍着洛阳城里的稀奇物什，少年对这些个民间物件也是极感兴趣，便和他聊了起来。他本是一袭素衫，虽不是什么富贵衣装，但是瞅着少年白皙无暇的脸颊和那股子天成的风流贵气也足以让小二知道这是个富家少爷了，见他竟对这些琐碎之事感兴趣，不由介绍的得更加卖力。

　　仆从们去先行收拾行李安顿车马了，留下小二边说边引着少年去向客房。少年听着，唇仍是一贯地微微勾起，也不知是否真的在笑。忽然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凑近小二低声问道：“我来时见一府邸正在筹备丧事，这是……”打听这种事总归是不甚合礼仪，他也便含含糊糊不曾明问。

　　洛阳到底是个繁华之地，来往商客极多，这客栈也建得比别处要大上一些，幽幽的廊子千缠百转迂迂回回倒似是长得过分。然而终究是不比南方的温润，秋风刮得脸有些疼。

　　瞅了瞅周围来往的人，估计是还未到住店打尖的时候，客栈里走动的人尚少，小二也就不再刻意避讳：“白公子有所不知，那是城里甚有名望的元府，故去的是他家老爷，今年也不过刚过不惑之年。说起来他和我们掌柜的还沾着些亲戚，前阵子来看着脸色尚好，也不知怎么的就暴病身亡了……哎！”

　　“哦……”少年也就含糊的应了一声，又似是感叹什么般的和着，“真是可惜……”

　　小二又跟着附和几句，看他对此兴致缺缺，想着这些事说出来也不吉利，便草草带过，又讲起其他的事，诸如近日知府命人建造了菊花园，虽然这洛阳地带牡丹艳绝，但这九月来里看菊花的习俗却也少不得的，近日菊花开得正盛，小二也便建议他去凑个热闹。他淡笑不语。

　　忽然传来几声雁鸣，少年抬头看了看天，已是傍晚，落日染红了云朵，偏偏这日里云朵又多且厚，密密地挤在天上，压得人蓦地心口一窒。深吸口气，他撑开折扇，略微烦躁地扇了几下。正巧也到了客房，他对小二道声“辛苦”便阖上了门，兀自沉思起来。

　　月色渐沉，视野里终于是看不出云彩了，星月的幽光照进窗子，温度也降了下来，不时有风吹进来，凛冽地吹透了衣裳，北方的苍茫扑面而来。

　　出门在外，总是不如家里过得舒适，看着房里陌生的环境，未及弱冠的少年难免思乡。犹豫再三，还是裹上厚一点的外袍，推门出了去。

　　一出去便被寒风吹得一个寒噤，来自江南的身子到底是不能一时半刻惯了这北方的粗犷。在院子里闲步了片刻，忽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但却似是隔了什么般听不清楚话语。好奇心起，他循着声音走了几步，便找到了一个偏门，声音越来越清晰，便可断定应是从门后传来。听小二说，后院隔着一堵墙便是一条河，平日客栈的用水也多是从这河里取，这门怕也是为了方便。

　　错开了门闩，少年走出门去，果然见一个男孩子跪在河边念叨着什么，也就八九岁的样子。月光打在孩子脸上，满是悲痛忌恨之色，仅仅是这样的侧脸便已然另少年有些震惊，究竟是什么可以让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如此。

　　觉察到有人靠近，孩子猛地起身抹了把脸回过头来，少年这才看清楚他的长相，典型的北方特征，不像自己被南方磨去了棱角，那个孩子还带着些微的稚气未脱，本该是方脸却偏偏有这些肉显得圆圆的，还有着浓密的眉，眼睛张得很大。

　　“你是谁？”孩子的口气里满是防备。

　　风未停，没了房屋树木遮挡，又趁着河水的清冷水汽，少年冷得拉了拉衣裳，双手整个缩在袖子里。见对方是个孩子，也无所谓行礼与否，少年只道：“我只是在这客栈住宿的客人，你呢，又是谁家的孩子？怎的大半夜还在外面，家里人会担心你。”

　　“我是洛阳城北一户人家的书童。”沉默了片刻，他道。

　　“这么晚出来，是发生了什么事么？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和我说说。”少年走近他坐下，看到他仍然留有戒备，不由笑笑，“不用这么紧张，我不过在这洛阳城住一日，明日便离开了，不会多说什么。”

　　他循循善诱着，淡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即便说着话也是勾起的，月光下有些妖艳。

　　水里泛上来的水草清新的味道，飘荡在河边，白居易突然想起，洛阳牡丹甲天下，今日被这店小二一通菊花园的描述说的竟忘了这本该是繁华至极艳极天下的花朵，一时间竟觉得水草的清香不符合洛阳这繁华之都。便如面前的孩子，一样不似正常孩童的天真烂漫年少无知。

　　孩子跪回河边，垂下眼，轻轻道：“我爹去世了。”

　　“啊……”白居易张张嘴，惊讶了一下，又不知道说什么，忽然觉得自己确实多嘴了，这般事情说来确是让人难过的。

　　倒是孩子开了头便收不住了般：“他前几日还身子好得很，昨日我回家时便听娘说爹去了，娘只说是重病，分明便是有人害爹！”他脸上显出几分狠色，“娘不肯告诉我凶手是谁，便以为我不知道么？总有一日我会报仇！”

　　夜深露重，这番话更添了几分凄寒，少年只是听着，看他如此年幼便有这般心思，不由劝慰：“你爹不在了，你娘定也是伤心欲绝，现下已是二更天了，快快回家陪你母亲吧。况且不告诉你也必有隐情，你小小年纪即便是要复仇，也定要先学了本事。”

　　秋至蛙蝉已绝，寂静得令人胆寒。

　　转日的车上，少年犹自昏昏沉沉，入洛阳城本是为了休整，精神竟越发不济。他单手支额，淡唇微抿，一身青绿色的长衫显得身子越发瘦弱。

　　由城北出去时，恰遇上办丧事的人家，空气里都弥漫着凄惶，浩浩荡荡的队伍，皆着缟素，啜泣声声在耳。

　　待那队伍不见时，赶车的小厮低声咒骂了句“晦气”。少年却蓦然想起昨晚男孩子的誓言——总有一日我要复仇，他临走时候那坚毅得远远不合年龄的眼神在眼前晃个不停。少年摇摇头，闭了眼。

　　还有几日便到长安了，还是先休养生息，养足精神为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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