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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可以叫你大哥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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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姨娘。。。”三人的声音里都带了哭腔。“阿初不见了。。。”四太太吓的眼前一黑,差点跌到地上,英儿赶紧搀她坐下。她知道四太太听不得“不见了”这三个字,可不能再出事了。
“大少爷,您慢慢说,怎么回事?”荣升大概讲述了一下经过。原本不想先来告诉四姨娘的,可还能找谁去?母亲那里不敢去说,给父亲知道了不得了。三姨娘那里更说不得,一定会闹得大家不安生。看见四姨娘的脸一下子由红转白,冷汗俱下,荣升心里十二万分的愧疚。这时只有英儿还保持着一点冷静。
“四太太,我看咱先别张扬,万一阿初少爷转眼就回来了呢?我去叫阿福想想办法,还是悄悄儿的找好些。”四太太早没了主张,只好点头放英儿去了,也让三个孩子各自回房歇着。
阿福和英儿都是家生子,从小一起长大。荣府的下人都知道两人暗生情愫,但府里规矩大,下人之间动私情是个犯忌的事,所以英儿总是尽量避免与阿福接触。但她知道阿福办事牢靠,嘴巴又严,不找他又找哪个去?好在是先禀过四太太的,也算过了明路。阿福自是不敢怠慢,如飞去了。
荣升呆坐在屋里,身上热得发烧,心里一片冰凉。万一,万一。。。这个可怕的念头总在他的头脑中萦绕。想起父亲严肃的面庞,荣升禁不住浑身抖了一下。荣老爷一片教养儿子的心还没得施展,荣老太爷就摩拳擦掌地把他迈过去,直接把荣升收到自己门下了。直到老太爷乘鹤西去,荣老爷对这个儿子竟是豆腐落进灰堆里,拍也拍不得,打也打不得。好在老太爷管的甚严,只好由他去了。唯一不满的是老太爷单教些琴棋书画的古板技艺,这生意门道却只字不提。要是寻常人家也就算了,不幸生在荣家,将来一定要子承父业的啊。荣老爷一看儿子每天扎在画室里画什么西洋画心里就上火。要不是碍着太太关爱丽水的一片心,他早就把那些劳什子画具付之一炬了。新近上海画院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请了什么人体模特让学生照着画,弄的满城风雨。荣老爷深深为儿子的前程担心,脸上自是笑不出来,搞的荣升看见父亲总是避之不及。
“四太太,找着了,找着了!”阿福手上托着阿初,竟忘了在门口通报一声。四太太正坐在自己客厅里暗自垂泪,听到阿福的声音喜得一下站起身来。当她看见阿初像个破布娃娃似的软手软脚瘫在阿福臂弯了,她的眼睛一下子睁圆了。
“怎么回事?阿初他。。。他怎么了?”
“四太太您先别急,先把初少爷安顿一下可好?”一干人七手八脚地把阿初安放到床上。四太太看见阿初呼吸急促,脸色通红,浑身发烫,但却一滴汗水也没有。
“阿福,到底怎么回事?”
“四太太,初少爷是中暑了。是看后花园的王胡发现的。”
“怎么会跑到外面去了?”
“这个,可能是用下人走的小门出去的,那道门直通后花园。王胡说听见黑花咬个不停就跑出来看看。他看见黑花一直冲着自己的窝叫唤,他怕天热,里面爬进蛇去了,比划了半天才敢靠上去。结果。。。结果发现初少爷窝在里面,已经不省人事了。”
“四太太,四太太。。。”四太太腿一软又跌坐下去。“四太太,我已经给初少爷敷上冷手巾了。我看还是请夏大夫来出个诊,就说是您身子不合适了。” 英儿及时提醒道。
“对对,阿福,辛苦你了,还是你跑一趟,这样牢靠一些。”
“我马上去,四太太,您也别太着急了,初少爷一定没事的。”
夏大夫和荣老爷是世交,荣府的寻医问诊之事基本由他一手包办了,熟门熟路。他没多寒暄就进房去看阿初了。荣升得着夏大夫来了的消息马上赶过来看个究竟。正在大家都坐在四太太客厅里焦急等候夏大夫消息的时候,荣老爷推门走进来,屋中人都站起来。
“老爷。”“父亲。。。”荣老爷面上有些诧异。
“阿莲,我听说你不舒服,请了夏大夫来。现在你怎么样?夏大夫他人呢?阿升,阿福,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老爷。。。让老爷担心了。我身子没什么大碍,已经没事了。夏大夫。。。”四太太正犹豫该怎么说才能不牵扯别人,夏大夫和英儿从内室走出来。
“荣兄,你也在这儿?”
“孟晗,又麻烦你跑路了,阿初要不要紧?”
“没关系,小公子只是中暑了。我简单处置一下,药方交给英儿姑娘了,如果出现呕吐症状请按医嘱加大药量。四太太,最近上海天气很不正常,很多人中暑染病。小公子体质较弱,即使这次病好了也需慢慢调理一段时间。居停注意事项我已经交代给英儿姑娘了。您也多保重,有事情可以随时找我。您现在可以进去看看了。”
阿福送走了夏大夫,荣老爷把质询的眼光投向英儿和荣升。“到底怎么回事?”英儿不知道刚才四太太是怎么告诉老爷的,不知如何回话是好。她偷瞟一眼大少爷,见他低着头,身子在微微发抖。
“怎么不说话?有多大的事,还要我让阿福来打着问吗?”荣老爷脸上一派寒霜。英儿赶紧跪下。
“老爷,都是英儿不小心,没有伺候好初少爷。。。”
“不,父亲!您别责怪英儿姐姐,是我。。。我把阿初带出去玩,没。。。没看好他。”
“英儿起来,我早知你是在回护他。阿升,你为什么一开始不承认?想站干地儿,把责任推到下人身上?”
“不怪别人,是升儿的错。”
“你错在哪里?”
“升儿不该带阿初出去。。。”
“混账,还想避重就轻。”荣老爷突然提高声音,吓的荣升突地跪到地上。
“父亲息怒,升儿知错了。升儿一时害怕父亲责罚,不敢担当。。。”
“亏你还是老太爷一手调教出来的,我将来能指望你吗?”原来父亲盛怒并不是为了阿初,荣升心下有些恻然。
“回你自己房里面壁思过,晚餐前不许离开半步。”
“是,父亲。”荣升如蒙大赦,拾起袍角低头退出去。
荣升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墙角站了多长时间,菊儿一会儿来通报阿初少爷已经发了些汗,烧退了一点;一会儿来劝他坐着思过也是一样的。□□升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父亲并不在意阿初,这个事实让他觉得胸口上好像塞了一团棉花,咽不下,吐不出。四姨娘是在意的,英儿姐姐是在意的,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在意。不止一个人直截了当或旁敲侧击地提醒,暗示他:阿初不过是个下人,将来要成为自己的贴身仆从,要在自己面前谦恭俯首。他手里掌握着阿初的命运,可以为所欲为,就像父亲对阿福那样。可他为什么不快活呢?像人人都预想的那样快活。也许将来他可以做到在别人面前颐气指使,摆大家长的架子。这是家族期望他做到的,也是他必须做到的。但是对阿初,从一开始他就有一分不同于旁人的感情,喜欢他,疼惜他。荣升并不知道对于没有血缘关系的阿初,自己这样的感情是否显得可笑。对于父亲的轻视,荣升心里的不满演变成一场小小的愤怒。他不能也不敢把这愤怒倾倒到别人头上,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对自己狠一点,再狠一点。
三天过去了,荣升知道阿初已经没事了,但他需要亲眼看到。英儿把他带进四太太的客厅时,四太太正坐在沙发上给阿初讲故事。看见荣升走进来,四太太露出温暖的笑容。
“大少爷,来看阿初啊?你看,他全好了。大少爷不用过多挂念。”
“对不起,四姨娘,您。。。真的不怪我吗?”四太太看见荣升消瘦下去的脸,心里着实不忍。
“大少爷不要太过自责。是阿初自己淘气,我已经说过他了。是不是阿初?”一直没插上话的阿初赶紧表白。
“大笑爷,是阿初不对。大笑爷不生阿初的气。。。”荣升的鼻子酸酸的,好像有小虫子往他的眼睛里爬。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阿初为什么要跑到外面去呢?快把我吓死了。”
阿初走过来拉住荣升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大笑爷,阿初不-要-输,阿-初-要-赢!”荣升心里升起一种叫希望的东西,他一直盼着阿初能够这样,他需要一个这样的阿初。
“四姨娘讲什么故事呢?我倒想起一个故事,阿初想不想听?”
“要,要,阿初要听大笑爷讲故事。”四太太身子让过一边,叫荣升和阿初坐在自己身旁。
“这个故事啊,是讲从前有两只八哥住在一个窝里,一只名字叫大哥,另一只名字叫弟弟。有一天它们出去找吃的,碰上一只老鹰。。。”阿初紧张得眼睛都睁大了。
“快跑啊!快跑!”四太太笑殷殷地一边听,一边把不解的眼光投向荣升。
“阿初真聪明!两只八哥一起拼命逃,可是老鹰越飞越近,马上就要把它们都吞下去了。弟弟说我们分开,你往这边飞,我往那边飞,老鹰就糊涂了,不知道该吃哪一个。”
“后来呢?后来呢?”阿初都等不及了。
“后来呀,弟弟总算平安地飞回了家,另外一只受了一点伤,但是也飞回家了。哦,我忘记了,那只叫什么名字来着?”
“大哥,大哥,阿初记得,叫大哥。”荣升楞了一下,眼睛里一下子蒙上一层雾气。
“阿初。。。说得好。叫。。。大哥。。。”四太太完全明白了大少爷的心思,她脸上的笑容在凝固了几秒钟之后完全消失了。这孩子用情太深,如果真是兄弟,有这样一个大哥可不是阿初的福分吗?可在这样尴尬的关系里,大少爷如此用情会让阿初将来的路很难走。他高高在上,做了就做了,错了就错了,总会有人站出来帮他收拾残局,替他维持体面。但是阿初,最后受伤受委屈的一定是他。与其将来体味得而复失的痛苦,不如一开始就什么也得不到。她想起生死不知的阿次,有多久了,一直强迫自己不要想起他,不要想阿次。可那是心里一根刺啊,一个不经意就会被它扎一下,痛,就这样轻易地弥漫开来,让人无法呼吸。
“大少爷,阿初可以叫你大哥吗?”
“绝对不可以!”四太太的语气已经冷得像冰了,却依然掩饰不住她内心的惊惶。她尽力缓缓气息,“阿初,你只能叫大少爷,记住干娘的话。”
“四姨娘,我不在乎。。。”
“大少爷,你在这儿耽搁得时间不短了。万一太太找你找不到可不是会着急?以后,请大少爷有空多陪陪太太。阿初这里,有我和英儿就行了。等阿初大些正式跟了大少爷,每天出出进进的不都会在一起吗?哪在乎现在这点时间。大少爷明白我的意思吗?”荣升的心紧缩成一团,为什么,为什么?但他的脸上还是平淡如初,波澜不惊。
“谢谢姨娘指点阿升。”荣升看着四太太的房门在他眼前关上,心里默默地想:阿初快快长大,我在这里等你,我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