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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谁人共我长相思 ...

  •   那年春天,乌茶镇上连续不断的下了很多天的暴雨。
      去山上寺庙的路变得泥泞不堪,马车走几步就陷进泥里,行进十分缓慢。撩开青色布帘,一名瞧着十四五岁大小的清秀女子探出头来,焦急的看了看外头这瓢泼般的雨幕,回过头气急的说道:“小姐,早知道就不该听了云秀的撺掇出来的,这下子到寺里岂不是得半夜?这路上还不知道安全不安全……”
      “行了云霞,都已经出来了,就安下心吧。”车厢里传来一个清冷女声,隐隐含着几许威严。撩起的布帘后现出她的面容,十五六岁,肌肤洁白细腻,眉峰略长,唇瓣娇嫩丰满,目光中沉静稳重,本是柔美的轮廓现出几分坚毅之色,十分端庄大方。
      她便是陈秀杰,乌茶镇陈家长房长女,16岁时的谭夫人——自然,此时她尚未定亲。
      陈家此时也算是乌茶镇上一大家族,镇后茶山上有四分之一的茶园隶属陈家,她的父亲是陈家长子,茶园就在长房名下由他打理。
      然而可惜的是,父亲除了她一个女儿,再无别的子嗣,如今一病倒,二房三房的两个叔叔便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母亲日夜忧心,又忙着照顾父亲,转眼便憔悴不堪。为了替父亲祈福,也安安母亲的心,她便决心到山上寺庙里来拜拜。
      谁知道这天气竟然恶劣成这样……她沉吟着,微微侧头看着车厢窗外的雨景,茶山在雨幕遮掩下氤氲成了一片绿色烟云,她们是午后出的门,此时眼看着天都快要黑下来了……
      突然马车一阵剧烈的震动,陈秀杰一下子被颠到了马车一侧,云霞尖叫一声上前拉住她,惊声大喊:“这是怎么了?”
      车夫惊慌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小姐,山路上突然滚下不少大块泥石,怕是前方坍塌了!”
      陈秀杰悚然一惊,塌方!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三个人的命都会丢在这山道上!可是这山道狭窄,压根不可能让马车掉头回转,她脑中念头急转,一把掀开布帘扯着云霞跳下马车,对车夫喝道:“下来!我们往回跑!”
      可没等她说完,只听车夫一声惊慌大喊:“晚了!小姐快跑!”
      陈秀杰悚然回望,只听一阵轰隆巨响,从那山上一股泥石流瞬时奔涌而下,她只来得及往山道旁树丛里拼命一跃,身上剧痛,转眼便晕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寺院的暮钟正好敲响,沉沉的钟声回荡着,给人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她转头打量了一下周围的布置,不过是间简陋的柴房,墙上挂着一件男子式样的短襟布衫,墙角一捆柴,一张旧木桌,桌上放着一盏破旧的油灯。自己此时躺在一张狭窄的木床上,凭触感身下垫着的应该是稻草。
      这是被人救了么?她思索着,撑着坐起身来,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痛,引得她不由“啊”的一声痛呼。
      “醒了?”门开了,一个醇润的男声响起。陈秀杰抬眼望去,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正站在门边看着她,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身形高大,面容俊朗,一身粗布衣衫却不见寒酸之气,目光沉静坦然,望向自己时却似乎夹杂着几分别的什么情绪,专注得让人有些胆怯。
      她忽略了自己因他目光而微微发烫的面颊,抿抿嘴问道:“是你救了我?”
      男子点点头,走到床边将药碗递给她,边道:“去山上砍柴的时候刚好碰到塌方,我躲到路旁林子里,却看到你滚了下来,就把你带回来了。寺里的师父已经给你看过伤,除了一些皮外伤,你的脚也扭伤了。”
      他说完,陈秀杰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脚已经被干净的布条一层一层裹住,脚踝处肿得格外厉害,轻轻一动,就是一阵剧痛。
      她掩住眼中的沮丧,又问:“你是何人?”
      “我叫六子。是寺中师父收留的孤儿,平常打些柴跟寺庙换些米面吃用。”他似乎看出了她的不自在,又走远了几步倚在门旁看着她,“你滚落下山的时候,身上衣物破损不少,随身物件也没了,不知道你是何人,是否需要我跟家中报信?”
      秀杰这才想起低头往自己身上打量,不由又是“啊”的一声惊呼,原本浅金色的一身短襦长裙,现在已经泥泞不堪,好几处布料被挂破了狼狈不堪的垂着,就连身下的旧棉布被单,也被污得留下好几个泥印子。
      她堂堂陈家大小姐,身上何曾如此落魄过,一时间连脸都涨红了,真是又羞又气,简直连脚痛都不觉得了。
      “你……你先出去!”她懊恼起来,一时有些恼羞成怒。
      六子只看了看她羞得通红的脸颊,眸间一抹笑意浮现,便取下墙上那件布衫递给她道:“这是干净的,不嫌弃的话先换上。”
      放下衣服,便转身出去掩住了门。
      陈秀杰拿着衣裳愣了半天,好不容易脸上的羞意退去,她细细思索眼下的情境,六子虽然救了自己,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况且如果被自己两位叔叔得知自己曾与他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即使是救命之恩,怕也会被他们掰成家门之耻。
      想到这儿,又想起塌方时被自己一同拉着跳下的云霞,不知道滚落到哪里去了,还有那车夫……她心中强烈的不安起来,端起桌上的药碗一口饮尽,扬声叫道:“六子。”
      门应声而开,他站在门口静静的看着她,看到她身上仍然是那身泥污衣裳,竟也没什么意外之色。
      “我是来寺里上香的常客,上山的时候不幸碰到了塌方,丫鬟和车夫都失散了。寺中澄明大师认得我,你帮忙找人抬我过去寺中拜见大师如何?回到家中后,我一定重重酬谢。”
      她的神色已经完全平静下来,那从容的模样分外吸引人的目光。
      不说自己是何人,也不要自己报信,却是要先见寺里的大师,心思缜密处,令人叹服。他带着几分欣赏的又打量了她一番,点点头,却又道:“姑娘说重重酬谢,不知道想要如何酬谢呢?”
      秀杰一愣,还从不曾有人当面这么坦白的跟她索要报酬,一时间竟有点无所适从。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目光炯炯的望着六子问道:“你想要什么?”
      六子一笑:“我先去禀报澄明大师吧。”说完竟不等她回答,就掩上门走出去了。

      此后不久,澄明大师过来见了她,一番见礼之后,又将她移到寺院厢房养伤,第二天,家中也来人了,管家亲自过来见她,带来消息说云霞也已经找到,被山下茶农救了,只有车夫可能已经遭遇不测。
      管家又皱眉禀报道:“因为连日暴雨已经极度影响采茶,茶庄里现在货品开始短缺,茶农们也颇有些人心浮动,老爷如今病重在床已经理不了事,二老爷和三老爷现在叫嚣着要接管茶庄……”
      “我爹还没死呢!”秀杰双眉一皱,愤怒中只觉厌恶。“你去找谭家商量是否可以匀货出来,等新茶采摘完毕,我们连本带利的还他们。之后的事情,等我回家了再处理,先让他们闹吧,总归他们也不敢违了祖训。”
      管家应下,因为她的脚伤不便挪动,只好先留在寺中养好伤。管家留下服侍她的丫鬟云秀,匆匆便回去了。
      而她等管家一离开,便撑不住的倒下了。这两日受的惊吓实在太多,她从醒来那刻就在强撑着保持冷静,如今见过了家里人,心里那一口气一松,立马就病倒了。
      整整发了两日的高烧,再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只见床边的云秀似乎困倦已极的打着瞌睡,她一动,扯动被褥,便将她惊醒了。
      见自家小姐醒过来了,云秀一脸欢喜,忙道:“小姐总算渡过险境了,大师说撑得烧退了就无大事了,果然吉人自有天相。”又端过床边的茶水,喂了秀杰两口,只见她仍是一脸虚弱,便又问:“小姐要不要吃点东西?我借寺里厨房熬了粥的。”
      秀杰点点头,云秀便出去了。
      她在床上又眯了一会儿,觉得屋子里格外的闷,披上衣服起了身,还好虽然头有点疼,身上却是格外轻松,她一喜,便下了地。
      谁知刚踩到地上,伤脚处便是一阵钻心的疼痛,她痛呼一声毫无防备的便摔倒在地。
      “该死!”她不顾形象的骂了一句,本来看着脚已经消肿,还以为差不多好了,谁知道还是这么痛。冰冷的地板上传来重重的湿气,她心中一阵愁苦,本来强撑着的力气忽然散了,眼泪一滴滴落到地上,倏忽不见。
      “怎么回事?”门忽然开了,一阵风卷进来,伴着那陌生又有几分熟悉的男声。随即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从地上毫不犹豫的抱起,看到她满脸的泪,他顿了顿,小心翼翼的将她放到了床上。
      一次两次被他撞到自己狼狈的样子,陈秀杰心中简直悲愤欲死,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意,躺到床上后便立马扯被子把自己整个蒙上,良久才闷闷的一句:“多谢。”
      六子见她这般羞恼的模样,露在被子外的脖子都红了一片,格外醒目,他心中有些好笑,回了句:“没事。”便准备出去。
      “等等。”陈秀杰想到什么,又翻身坐起,看着他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采了草药过来交给师傅熬药。”
      “这两天的药……都是你去采的?”她动容道,“山上仍然很危险呢。”
      他却没有说话,只是勾了勾嘴角,静静的看着她。
      她咬咬牙,坦然回望:“你说吧,想要什么报酬?钱?还是什么?”见他只是摇头,不由得眯起眼冷下声来,“可别告诉我,你施恩不望报。”
      见他还是沉默,她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尖刻冷笑道:“别装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不信世间有不图名利之人。为了钱财,父子可以成仇,兄弟都可阋墙,我陈秀杰不是言而无信之人,坦白说出你要的报酬吧!”
      “你到底在闹什么脾气?又是在委屈什么?”六子不回答她的问题,只静静看了她半晌,方开口出声。
      陈秀杰猛然噎住,满脸通红的看着他。
      “陈家长房大小姐,父亲病重,叔叔觊觎家产,因为长房没有男丁,父亲死后茶庄可能不保……是这样吗?”他无视她震惊的神色,又平静的叙述起来,“这些八卦乌茶镇上都传遍了,本来你遭了这么大的意外还能保持镇定,让我高看了你几分,没想到原来你仍然不过是无知愚妇,娇生惯养得不通世事,只知道发脾气闹情绪……”
      “你懂什么!”他的话蓦然被她一声尖叫打断,床边的茶碗被她狠狠砸过去,划过他的额头赫然留下一道血痕。
      “你懂什么……”她一怒之后,情绪仿佛悉数溃堤,泪水滚滚而下,“从小因为父亲没有儿子的缘故,母亲和我就在族中备受奚落,说我命中带煞不利兄弟,说母亲无福无德,我为了争一口气,什么都学,白天学女红晚上看账本,茶山上一趟趟的跑,也时时跟着父亲打理茶庄事务……可是到头来,父亲一病倒,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家业迟早要被他们算计走,我和母亲都可能被他们逼得无处可走……你一个陌生人懂什么!又在这儿教训我什么!”
      她放声痛哭,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瘦弱的肩膀无力的垂着,更显得柔弱无助。
      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女啊……别人家的大小姐这个年纪正是走马赏花最是恣意的时候,她却活得如此沉重……
      六子心中暗暗一叹,竟走上前拥住了她的肩。
      “命不是别人给的,是要由自己挣的。既然你知道你家情况危急,更应该想办法变强,你跟着父亲打理茶庄事务多年,接手茶庄又有何不可?已经是豺狼环伺,你还畏畏缩缩只知道哀怨自怜,又有什么用?你有能力,那就得证明给别人看!”
      搭在自己肩上的大手仿佛带着奇异的热度,穿过衣裳烫得她的心都微微颤抖起来,她心中知道这一切不合礼数,却莫名的不想阻止,也许是哭得太累了,也许是长长久久以来,从没有一个人像这个陌生人一样,这样坦荡的激励她,她的人生中充满了父亲沉重的目光和母亲哀伤的叹息,从没有,从没有人这么跟她说过这番话……她泪眼迷蒙的望着他清亮坚定的眼神,仿佛找到了一种支柱。
      “我要你,跟我回陈家。”被泪水洗礼过后的眼眸亮得如宝石一般,仰望着他,少女一字一顿的说出了这句话。
      仿佛一种宣告,从此,开始纠缠。

      一开始,不过是小姐和长工的关系。
      他跟在她身边,陪她去族里跟那群居心不良的人谈条件,保住茶庄;陪她在镇上奔波,联络合作的商户;陪她上茶山,巡视采茶的情况。她觉得苦了累了,想要流泪抱怨时,看看身后他那沉稳的目光,又咬咬牙撑了下去。
      后来,他进了茶庄,因为常跟着她和那些商户打交道的关系,他对这一行慢慢的熟悉起来,有些事情交给他甚至处理得比老管家还圆滑,跟商户之间的关系也是处得颇好,看他平时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谈起生意来却是有张有弛,懂得争利,又舍得适时让利,不过两年时间,就做到了茶庄管事的位置。两人之间的默契越来越足,很多时候几乎是她刚一动念,他就将她的想法付诸了实施。
      她却越来越不敢再对上他的目光,那初见就觉得专注而炙热的目光,如今越发灼人。就连他有时候靠近身旁,她都有些不受控制的面红心跳。
      而这两年里,陈老爷的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带着她出门谈事,坏的时候便连续很长一段时间只能卧床休养。特别是近几个月来,精神越见虚弱,每次听完秀杰报告的茶庄事务,便只闭上眼沉沉思索。
      而这一日,陈老爷的精神似乎好了许多,秀杰过来的时候,他甚至撑着坐起来,准备跟她对谈的样子。
      等她落座,将茶庄这几日账上的往来跟父亲盘点清楚,他便开口说道:“昨日,谭家来人,为谭家大少爷求娶于你。”
      他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却在陈秀杰心中激起惊天骇浪。
      谭家!乌茶镇上的百年世家,特别是近年,他们跟佟家联手研制出了一种秘茶配方之后,简直可以用财源滚滚来形容,原本乌茶镇是谭、佟、陈、徐四家并立,现在谭佟两家联手,越来越有吞并乌茶镇茶山的趋势。
      而此时,谭家大少爷来跟她求亲,打的是什么主意?
      她心中一片惊骇之时,陈老爷却不慌不忙的继续道:“他们不要你其他的嫁妆,只要一样东西……就是陈家的茶园,相应的,他们会出让一半茶庄的股份到你个人名下由你掌控。秀杰,你认为如何?”
      “那我们陈家……岂不是等于并入谭家?不说我同意与否,族里可会同意?二房三房虎视眈眈的,到时候还不定会说什么呢。”秀杰紧皱着眉,说出自己的忧虑。
      “哼。”陈老爷轻蔑的哼了一声,“那两个废物,我现在不对他们下手,是想看看他们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你放心,爹挣下的这份家产必然会完完整整的交给你,就算你带着茶园嫁入谭家,我也不会让你吃亏,谭家主母的位置必定是你的。”
      陈秀杰心中一阵猛跳,她跟着父亲多年,见识过不少他的手段,陈家能在谭佟两家的威逼下撑到今天,全靠着父亲的能力。没想到,他连病重了,都能把局势掌控在心。
      “婚事,我还得想想。”她有些迟疑的低声说道。
      不知为什么,面对这么有利的联姻,她的心中竟没有一丝开心……
      陈老爷沉默的看着自己的女儿,明明一副娇弱的模样,却在自己病倒之后,一力担起了茶庄的事务,处事冷静有序,少有出错。如果是个男孩儿该有多好啊……他沉重的叹了口气,无力的说道:“你如果是想着那个叫六子的小子,那你就死了心吧,我不会答应的。”
      秀杰猛然站起身来看着父亲,脸上顿时一片羞红。
      “爹……”她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恼怒的闭了嘴,一跺脚,就冲出了房间。

      她开始远远的避着他。
      茶庄事务由大管家交代下去给他,他有事也只能通过管家禀报,出门她只带账房一起,就连巡视茶园,都改由云霞跟随。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她连一面也没有见他。
      可是她也开始迅速的消瘦下去。吃饭的时候常常吃着吃着就分了神,每晚上都做着不同的梦,梦见他执着的目光盯在她身上,沉默不语的看着她。常常从梦中猛然惊醒,她就直直的瞪着床顶,神思不属的直到天亮。
      转眼间,她的十八岁生日快到了,母亲准备给她大办,因为恐怕这是出阁之前在家办的最后一场生日宴席了。这一日,她便吩咐了家丁备好马车,准备出门置办一些宴席当天要穿戴的东西。
      马车行驶得稳稳当当的,她坐在车里,因为晚上没睡好的缘故,便有些犯了瞌睡,一路迷迷糊糊的行进,直到马车停下,才惊醒过来。
      看看窗外,她吓了一跳,这哪里是在镇上?分明是到了茶山下的那片湖边。
      车帘突然被撩起,一个人背着光出现在她面前,那高大熟悉的身形让她一眼便认出了他。
      “下来吧。”他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儿,把手伸给她,一边轻声说道。
      她不动,只安静的打量他。他也瘦了,原本俊朗的轮廓显出了几分清癯,下巴一片青色,似乎是没清理的胡渣,让他更显出几分颓唐。
      泪水不知何时从眼眶中悄悄的滑落了下来,她却连呼吸都屏住了,他的目光好像一团火焰将她的心包裹在其中,不可惊动,一动,便是剧痛。
      从来不知道,思念可以这样伤人。
      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这样的惦记另一个人。
      她缓缓的将手放到他的手里,触碰到他温暖手心的一霎,一股大力将她扯过去,投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将头抬起来,还未开口,嘴唇便贴上了一种温热的触感,轻轻的辗转吸吮之后,有什么撬开了她的唇齿,长驱直入攻城略地,由温柔到疯狂不过一瞬。
      泪水更加肆意,心底处却缓缓的,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原来,是爱。

      不愿与君长相思,但愿与君长相守。
      春光荡漾的湖水边,天地青翠一片的景色里,两人紧紧相拥,许下了誓言。
      情动之初,永远是最美的。不会去想家世负担,现世沉重,眼中只有彼此充满爱意的面庞,耳中也只听得到那狂热的心跳。
      他赠她的生辰礼物是一支精美的碧玉发簪,几乎花尽了他两年来所攒的积蓄,莹润的玉石点缀在她乌黑的发髻之间,越发流光溢彩,映得那张白皙的面容也越发动人。
      她幸福得有点晕乎乎的,都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中的,任何一个那天见到她的人,都看得到她漫上眉梢的喜气洋洋。
      家里人都以为是她答应了谭家亲事,所以如此欢喜。无人察觉她心底真正的甜蜜。
      转眼间,她的生辰就到了。本是热热闹闹的宴会,谁知开场没多久,她的二叔三叔便带着族里老人到了家里一通大闹,逼着病床上的父亲签下协议,等他归天之后茶园交回陈家族里,由族人再行分配。
      在一片鸡飞狗跳之后,陈老爷躺在床上冷笑着看着他们,不屑的开口道:“两位贤弟可惜来晚了一步,茶园早于几日前签好协议转卖给了谭家,你们想要茶园,只怕得找谭家聊聊了。”
      偌大的屋子里突然一片寂静。直到她二叔一声怪叫:“你竟敢把祖产转卖?!”
      “我还活着的一天,这份家业就是长房的,我当然有处置的自由。这么多年,我供你们两房人口吃喝花用,你们还想着谋算我家产不成?真是好大的胆子,狗一样的东西,给一口食居然还想着咬下一口肉!”
      陈老爷的话音落下,本是前来赴宴的谭家老爷便出声道:“我已经为我那大儿子向陈老爷求娶他的千金,两家的亲事定下了,谁为难陈老爷,那就是为难我。虽然这是陈家家事,但为了亲家,我少不得也要插手管一管了。”
      这番话说出来,满屋的哗然。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站在陈老爷身旁的陈秀杰,或是艳羡或是别有用心,可陈秀杰这一刻,却已经完全感知不到他们复杂的情绪。
      她茫然的瞪着自己的父亲,脑子里一片空白。
      在她觉得事情还有回转余地的时候,原来她就已经被定下了婚事。不是说还让她考虑吗?不是说还得想想吗?
      直到屋子里的人都离开了,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她才涩涩的开口问道:“为什么?”
      “我死后,谭家是你最好的依仗。你母亲跟着你也可以放下心,谭家少奶奶将来便是谭家主母,茶园仍然在你手中。如果你不嫁,这个世道这份家业你怎么守得住?”
      “我可以招赘!我自己当家!”
      “做梦!”陈老爷一声怒斥,激动得大声咳嗽起来,陈夫人责怪的看了女儿一眼,连忙坐到一旁抚着丈夫的背,一边劝道:“爹和娘怎么会让你过那种日子?你就算再能干,在这个世道,失了依仗的女子还是谁都可以欺负。你二叔三叔且放在一边不说,你以为谭家佟家会放过我们的茶园吗?到时候只怕你会被吞得连渣都不剩!”
      她木然的看着父母亲失望的面孔,十八年来,这样的表情每一日都要出现,无论她多努力,无论她多想证明自己,最后都会如顽童吹出的肥皂泡一般,他们叹一口气,便“啪”的一声碎了。
      她真的累了。
      耳边突然回响起那日他低低的问询:“你可愿跟我走?我们去上海,我一定能养活你。不用急着答复我,我会一直等你。”
      她低下头,沉默地走出了房门,谁也没有听到她内心那一声声凄厉的嘶喊。
      带我走!
      带我走!
      求求你带我走!

      那一年的四月二十日,谷雨,天空倾盆大雨。
      她永生永世都记得这一日。
      六子与她约好了,这一日只要她偷偷出了陈家,他就在码头等着接她,两人一起去上海。
      那将是完全不同的生活,与自己心爱的人一起,她将成为他不可取代的妻子,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
      可就在她怀着巨大的期望悄悄溜到屋后,打开后门时,看到的却是自己母亲冰冷的面孔。
      她被软禁了整整一天,直到夜幕降临,母亲才开了房门的锁,走进来告诉她。
      “派去的家丁回来说,他跳了河,人没了。”
      话还没说完,她就开始哭,不管不顾的嚎啕大哭,像是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完似的放声大哭。
      她推开母亲,走出房门,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到码头。倾盆大雨之中,她被淋得像个落汤鸡一般狼狈,雨水和泪水混夹着流入嘴里,咸得她哭得越发大声。
      码头已经没什么人了,她对着空荡荡的江面,嘶声大喊:“六子!六子!”
      可是没有人应她。
      他会怎么想她?她是个失信的小人,欺骗他的混蛋。在最后那一刻,他见到陈家的家丁,他会怎么想?
      她不停的哭,专心致志的哭,仿佛除了这件事,她已经什么都不会了。
      再也没有人用那么专注的目光看着她,再没有人愿意站到她身旁为她挡风遮雨,再也没有人陪着她周旋于那些唇枪舌剑中,稳稳扶住她的肩,跟她说没问题。
      再也没有人有那么滚烫的掌心,牵著她,说要到天荒地老。
      此生此世,再也没有。
      只有那河水不停的奔流着,一声声如同呜咽。

      那一年的四月二十一日,她埋葬了所有属于他的美好记忆,埋葬了自己所有的天真与梦想,凤冠霞帔,八抬大轿,嫁入了谭家。
      她从此不叫陈秀杰,而是谭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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