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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花间晚照 ...
花间晚照·空衫
寻诣昔相者,相者审度,声色顿异,惊叹曰:“此必有阴德及物,前途万里,非某所知也。”后度果位极人臣。
——太平广记·报应征应卷
【一】
“药不行了,医呢?”
裴度追问,一群大夫聚在客堂中,却都是摇头,最后还是一人站出来作揖:“司空大人见谅,小人们尽力了,充国夫人的脉已彻底沉到底了。”
碧空照影,风透过这一折折湘妃竹帘,他望着蜷在床榻上的青竹,白发如霜雪堆在枕边,阖着双眸,好像只是睡着了而已。
仿佛回到很多年前的洛阳,他尚未中举踏上仕途,兄妹二人一贫如洗,他抄写经书的钱不够家用,青竹只好替人洗衣。她累了,就靠在天井里的竹背摇椅上,睡去。
他明白,她这一生太累了,前半生是为了他,后半生是为了李光颜。
那日李光颜的病毫无征兆发作,独留青竹陪他走完最后一程,那是一个黄昏,日光彻底沉入地平,青竹推开房门,道大人已故去。
裴度这一生中,似是第一次见到青竹这般憔悴,她缓缓向前走了几步,便昏倒在裴度怀中,再度醒来,已是一夜皓首,年华不复。
此后孀居的她变得沉默寡言,身体每况愈下,直到今日,与世长诀。
其实离李光颜故去,不过五年光景。
“夫人,夫人醒了……”
侍女惊喜的低呼将裴度从回忆中唤回,他疾步走到青竹身边,从侍女手中接过药碗,试图喂青竹一口汤药,她却侧首避过,蹙眉道:“太苦了,我不要喝,又没什么用。”
蓬松的长发披散在枕衾间,斑斑若雪,裴度还要劝她,她躺在卧榻上,望着院落外盛开繁花,展颜笑道:“不知怎么,最近总是会做梦,梦到年轻时的事情,梦到他,梦到哥哥,当日真没想到哥哥会中进士,那相士的话还是应验了的。”
今日的荣极,他也从未设想。当年留在洛阳,屡试不中,就连相士都劝他放弃,他的面相面相太轻,虽有福,却承不起士绅显贵之禄,不若早日归家种田经商。
那时,他在香山寺祈求佛祖,只求做个小吏,了此一生。
直至他遇到了一个人,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几日后,裴度重遇到那相士,相士大惊,言裴度命格已改,日后必然位极人臣,其后果然。
梦到往事,并非长命征兆,裴度心下一沉,脸上故作轻松道:“当日相士还说你有一品夫人的命,我也只当他是玩笑,没记在心上,谁料如今一一应验。”
“是吗?这些大人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呢?或许,这世间真的有命运之说,”青竹浅笑,望向穹顶,那笑容有些虚妄飘渺,声音也变得虚幻,“那大人能不能告诉我,留在你心中的那个女人究竟是谁?”
青竹枯瘦如柴的手忽然紧紧握住他,她眼中隐隐含泪,这些年的苦痛与挣扎涌动,她定要从他口中得到答案,否则她不会甘心……
“究竟是谁?告诉我……”
青竹苦苦追问,裴度怔然,却笑了,苦意正如他手边清茶中浸出的涩。
他恍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大雪黄昏,那个人就跪在佛前,双手合十,素衣微扬。如壁画中庄严虔诚的天女。
是她,改变了他的命运,他的爱情,然后消失不见。
为此,他苦苦等待了她一生。
【二】
那时的裴度,已经接连考了六年科举,不中。
他寄居洛阳,抄写经书攒钱,偶尔还要依靠好友李光颜接济,才能勉强度日。
功名未到,他没有颜面回乡,直到隔年青竹将母亲的骨灰送来,家中再无亲人。青竹是乳母的女儿,也只能留在洛阳,照顾他衣食起居。
青竹是有些聪明能干的,就连爱促狭人的李光颜在她身上也从来讨不到便宜,之后李光颜愈加频繁地来他这儿拜访,裴度看得出李光颜喜欢青竹。
母亲的遗嘱上,却是让他娶青竹,说是相士预言青竹将来贵不可言,他娶了青竹,也能分得点运气,裴度只觉得可笑,一来,他只当青竹是妹妹,二来,他穷得都一贫如洗,让青竹嫁给自己,还不如嫁给家境殷实的李光颜。
所以每当李光颜来访时,他越来越多地将时间分给他二人,自己则跑去洛河边的香山寺闲逛。
然而,也就是在那时,他遇见了她。
傍晚的香山寺,只有她一人跪在佛前参拜,他就站在合欢树下,怔怔望着她,出神。
她美得就不似凡人,身姿纤长曼妙,以无比虔诚的姿态,三跪九叩。
如是一个月,每日黄昏,这位夫人都会独自来到香山寺祷告。裴度也会在这时来香山寺拜佛,她裙裾间铺满暗纹缠枝莲花,该是洛阳亲贵家中微服出行的贵夫人。
每日,裴度不记得自己求了菩萨什么,只想上去和那位夫人说一句话。但他没有勇气,直到一日,妇人已去,大雄宝殿外围栏上却遗落一袭青色斗篷,正要来关门的小沙弥问他道:“喂,这是不是你的?”
难道是她落下的?
裴度即刻抱起那件斗篷,奔出寺院,他猜她应该走得并不远,一路飞奔下山,雪天湿滑,他踉跄跑到山下,气喘吁吁,远望四野,却杳无人影踪迹,唯剩天地一片白雪苍茫。
绛紫色天幕之下,雨雪霏霏,掩埋归路,裴度怅然松开十指,怀中斗篷滑落,落在地上,却意外发出铿然金玉相击之声。
仿佛有什么物事翻出斗篷,埋在雪中,泛着莹莹微光,他俯身去看,这斗篷中竟还裹了一条玉带,一条犀带,价值不菲。
之后,他在寺庙等了那位夫人整整三日,他根本没有想过要昧下那两根玉带,也没想过要任何回报,他只是想那妇人再见一次,他也想知道她是谁……
没有任何歹念,只是纯粹想要知道而已。
终于那位夫人寻上山来,问庙中僧人,是否拾到了两根玉带。
她有些憔悴,发髻也挽得匆忙,垂落几缕乱发于鬓边,裴度将玉带还给她,道:“在下见夫人这些天一直在庙中祈愿,这玉带定是有大用处,故不敢有失,如今原物奉还。”
妇人微愕,打量她一身衣衫,旋即微笑道:“妾身这些天也总是见到相公在寺里,料想相公如此与人为善,今番科举定能高中。”
她欠身离去,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裴度喊道:“承夫人吉言,请教夫人姓氏?家住何处,来日还可登门拜访。”
妇人站住身子,掀起垂下的幂离,回眸笑道:“敝姓杜氏,此次相公必会高中,来日若有缘再相逢,你定会知道我是谁。”
杜夫人似是料定她的前程,裴度则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想着那一句,若有缘重逢,你定会知道我是谁。
那件青色斗篷,在他怀中,如梦如幻。
【三】
裴度在郑平章家的宴会上,喝得烂醉,他已经记不清,这是月初进士及第以来他第几次列席觥筹交错的贵族宴会。
每每醉得不省人事,被主人家抬回宅邸,翌日醒来,青竹灌他一碗醒神汤,劝他定要少饮,裴度道一声晓得了,晚上青竹却还是无奈地等来又一次大醉酩酊的裴度。这是应酬,毫无办法,同住一宅的李光颜也在今年中了进士,亦是如此。
李光颜的醉是因为酒量不好,而裴度却非如此,惆怅不能与人言,他宁愿醉了,那位杜夫人的轮廓,缭绕在香烟中,更加清晰。
他没有找到她,他不死心,又以送礼为借口打听京中家眷,然而长安显贵中并无一位孀居夫人姓杜,即使有,也是五十出头,而那一日他所见的妇人不过二十出头模样。
裴度只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数,让他遇见那位夫人,送来这段前程,只可惜,她连真正的姓氏也未曾留下。
庭院外忽而细雨纷纷,他惆怅饮下一壶竹叶青,这段露水之缘,她本不该留下姓名。
新晋进士多是各家名门的良婿之选,裴度也屡得暗示,他都未曾许下,心中暗藏明知不可能之事,他却还不舍。
酒盏将尽,他信手丢到一旁,却听得女子一声轻呼,曳地裙自他手边滑过,柔软温凉,定是上好杭绸制成,他懒懒支起眼皮子,倩影在纱帐后滑过,他的酒顿时醒了大半。
似曾相识。女子以葵花绢扇遮面,盘拢的高髻间露出一双白水玉福寿钗。
他不敢确定,但是下一刻,他还是忍不住起身追上去,纵然他明知,这冒失的举动可能会得罪郑平章,彻底断了前程,他还是做了。
雨声打在屋檐,令人忐忑,他晃晃悠悠走出几步,酒意猛然上涌,令人晕眩,他几乎是扑倒在女人脚边,握住她的裙子,这轻浮举动令女子躲闪不及。
仆人架起他,他却还握着她的石青色披帛不肯放,一缕薄红染上脸,衬得眉间六瓣攒珠花钿愈加明艳,她羞得抽出披帛,快步消失于廊上。
他被扶回酒席,怅然苦饮数杯,却有小侍女上前,悄悄递于他一支待开的合欢花,搁在那柄六棱葵花绢扇上,小侍女伶俐道:“这是我们六娘子赠与相公的。合欢花诗句= =,请相公多饮一杯。”
合欢之花,他拈着那朵带雨合欢,此刻,他所想的不仅是琴瑟御好,而是那天香山寺内初遇时,院落内的那株合欢,或许也如手中这支一样,开了。
他打听过,这位郑六娘子确是孀居,数月前因生父吃了官司,为打点关系,而暂居于长安堂叔祖家中,这一切都与那位杜夫人相合。
半月后,合欢花盛放时节,裴度请来官媒,去郑府送上合婚庚帖,聘下郑六娘子。
裴度家道虽穷,究竟出身喜裴氏,年轻有才,正是前途无量,郑氏的生父官位却不显赫,还刚刚被罢去官职,她更非初婚,故而论起这桩婚事,都觉得裴度鬼迷心窍,平白吃亏一场。
裴度却是欢欣非常,婚事琐碎尽皆交给青竹去办,偏偏李光颜赶着要帮忙,又总是添乱,一向小心谨慎的青竹也开始频频出错,纳采当日,亏得官媒人检查,才发现聘礼中缺了一对玉卢雁,又是一阵手忙脚乱,青竹终于忍不住怒火,朝李光颜大发脾气。
纵然婚仪忙乱,新郎裴度一直笑脸迎人,迎宾,礼成,卮酒,却扇,但他的笑意只维持到新娘退下扇子的那一刻。
红烛高照,姣好如花,却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羞怯而憧憬地唤他,夫君。
寒意从背脊窜起,一点点侵蚀他酒后残存的快乐,最终只剩下对这番命运嘲弄的恐惧。
【四】
登科五年,李光颜懒散如昔,还待在中书省集贤殿誊写诏书,他人生最大的志向,似是在于纠缠青竹,连他阿姊配给他的婚事,他也全不理会。
裴度已跃至从四品户部侍郎,上下有口皆碑,赞他勤勉,官声清廉。
听闻这些,裴度皆付之一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他的勤勉,并非天性使然,而是夫妻相敬如宾,误会的阴霾笼罩在这段婚姻中,无话可说,他宁愿呆在皇城处置公务,迟迟不肯归家。偶尔归家,也是因节庆日将至。
他知道,错不在她,而在自己,然而,错了,就是错了,他不知如何面对。
又是一个冬夜,除了值夜之人,他是最后一个走出尚书省的,夜色如墨,华灯初上,不知何时起,天空飘落细雪。
仆从牵来他的马,颇为踟蹰道:“小娘子今日出门再三叮嘱,今日上元,请相公一定要回主宅,陪夫人吃一碗元宵。”
“知道了。”
“相公可一定要回去,不然小娘子只当我故意不提,要给我脸子看的,”他正待勒马而去,仆人又拉住他的缰绳,“相公别去外宅了,今天到底是过节,去瞧瞧夫人吧,她也不容易。”
主母郑氏身体一直不佳,家务都是交与青竹打理,外界只道裴度有个厉害妹妹,家仆更是十分敬畏。
仆人所言的外宅,是裴度数月前收下的一份礼物,一座宅邸与一个女人,来自最不安分的淮西,他对女人没有兴趣,但这个女人,一朝相见,他便再不能放开。
她的外貌有五分肖似杜夫人,虽然一身烟火风尘,但她依旧能在她身上,找到些许幻影。
细雪覆肩,恍如五年前的香山寺黄昏雪夜,裴度轻叹,终究回到了宅中去见郑氏。
仆人将他引至正厅,默默退下,只余他们夫妻二人,裴度悄然立在屏风后凝望,硕大团圆桌上摆了三碗汤圆,却只坐了郑氏一人,她神情木然,带着久病的慵懒,将三只碗的位置摆了又摆,这张桌子却依旧过分空旷,她才放弃努力,转而注视烛台上结落的灯花,燃尽。
他轻咳一声,自屏风后走出来,道:“怎么只有你一人,青竹呢?”
“李相公邀她去看灯笼了,”回眸望见他,郑氏的病容忽然散出明亮光彩,忙起身肃衣,压了压鬓发,垂眸道,“相公怎么回来了?”
见裴度端起汤圆欲食,郑氏忙拦下道:“这太凉了,吃了伤肠胃,妾身让厨房再去热热。”
裴度却执意吃了,昔年在洛阳,他与青竹穷得都没米下锅,如今只是冷汤圆,有何食不得。
郑氏也不再坚持,他吃她看,两人再无话可说,他吃完了汤圆,起身要走,郑氏忽而挽住了他,道:“今夜上元,你都不肯留下来吗?”
“还有事?”裴度说话间,呵出一阵白气,更觉冬夜之寒,他无法面对的,不是郑氏,而是自己的错误。
“我有身孕了,三个月。”
郑氏颤声道,两行清泪自颊上滚落,裴度身子一僵,却未停住前行脚步,消失在黑夜阴翳中。她知道,他是要去陪外宅那个歌姬。
她不明白,这场婚事错在何处,她可以回娘家哭诉,以郑氏族望逼迫裴度回到她身边,但她没有,她只怕毁去他的前程,更怕他恨自己。
她恨裴度,可又舍不去,她的心究竟是有多贱。
【五】
婚后五年,郑氏一直无所出,突然有了孩子,他只觉得当年那个错误似乎愈加不可饶恕,真正无可挽回。
待到二月二龙抬头,他依旧没有回家,骑马回到外宅,等待他的并非娇嗔的歌姬,也无仆人殷切侍候,宅院岑寂无声,仆人好似全都蒸发了。
春风细细,屋檐桂枝上结的护花铃发出阵阵轻响,宅邸更加空寂,裴度行至正厅,嗅到淡淡茶香,转身,见到青竹跪坐于厅前步廊上,她在用一套龙泉瓷煮茶。
“相公不用找了,我把她送走了,仆人的卖身契房契我也全都烧了,”青竹放下竹筛,悠然道,“相公不舍得她,我来替你做个了断。”
裴炎忍下暴怒,双手攥拳,沉声道:“谁许你这么做的?”
“她这是自作孽不可活,”青竹冷声道,“她在你面前怎么撒娇卖痴我不管,但她不能伤了夫人,你知道这妓女昨天做了什么,她遣人送给夫人一窝死耗子,夫人被吓得差点小产!现在还在昏睡,你去看过她了吗?”
裴度一惊,他略知歌姬对郑氏不敬,也曾警告过她,怎知歌姬竟瞒着他胆大至此。
见裴度不语,青竹愈是气恼,道:“不知你是入了什么魔怔,淮西节度使送你的女人,你都敢收,那妓女除了一张脸,还有哪里好,值得你留恋。”
可就是那一张脸,让他抛不下,一丝寒意攀上裴度的唇角,如冰结霜,道:“那你赵青竹又算什么东西,来管我的家事。她许了你什么,让你替她卖命,是妾,还是干脆将正室让给你来做?”
裴度知道青竹不是如此,李光颜等了她这么多年,她都没有嫁,她缺的并不是这些。但他还是说了,这一句无法挽回的话。
青竹气得手在抖,滚烫的茶水晃手上,她也不自知,她猛然丢下茶盏,冷笑数声,道:“裴度,你听清楚了,我不嫁,是因为我欠了老夫人的情,而不是欠你,你究竟把自己想得多好,而我又多离不开你。”
茶水溅了裴度一身,恍若陌路,青竹与他擦肩而过。
终于他什么都不剩,只留有那件箱底青衫,陪伴他。
【六】
久别还家,上天并未领会他迟到的歉意,郑氏接连昏迷三日,终于在一个深夜,裴度在房门外听着郑氏凄楚惶惑的叫喊,成形的死婴活生生从她腹中剜落,产婆接连端出一盆盆的血水,刺目的殷红赛过花篱下盛开蔷薇,好似将这夜色也染做瑰红。
自从青竹一走了之,家中事务骤然无人管束,产婆捧着那一盆血汪汪的物事,等他示下,他不忍去看,吩咐将死婴送去兴善寺超度。
幸而郑氏捡回了半条命,但她不再开口说话,整日倚床望着窗外日升月落,哪怕晚间裴度就坐在她身边,她也不肯多说一句。
裴府上下阴云笼罩,所以当管家送来一张烫金红贴时,也格外小心翼翼,斟酌道:“李相公拖了这么多年,总算是成家了。”
请贴上字迹分明,新嫁娘赵氏,而非裴氏。他知道,这就是下落不明的青竹。
“小娘子突然走了,是不是与这桩事有关,”管家觑了眼帖子,愤愤不平道,“之前李相公一味黏着小娘子,还以为婚事就快成了,一转眼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个赵氏,许是天水赵氏的小姐。”
裴度无奈苦笑,这就是青竹的脾性,爱憎分明,断得干净,她甚至不愿借着裴度之势,嫁给李光颜,纵然这会让她的婚姻坦荡许多。
家中婴孩小丧,不吉,他未列席婚礼,只遣仆人送去五箱礼,这是五年前他就开始替青竹积攒的嫁妆。
祸不单行,淮西一派的官员御史接连上弹章攻击他秘密结党,奏请陛下罢免他,自然是证据确凿,毕竟他大半年的时光都在淮西人送他的宅院里度过。
青竹没有说错,这也是从接纳那个歌姬开始,裴度就料到的结局,但是他心中并未有深刻的悔意。
留在他记忆深处的是,清晨,那女子懒懒晨起,最是沉静,也是她最肖似杜夫人的时候,他替她画眉,他为那一瞬,陪葬了前程。
初夏,他接到了左迁外放的诏命,一同摆在他面前的还有郑氏的和离书,郑氏默然立在一旁等他答复。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和离书,不如合婚庚帖那样辞藻华丽,如今的他已是丧家之犬,荥阳郑氏急于撇清关系,也在情理之中。
提笔就要签下,却突然被郑氏拦下,哑声道:“这是堂叔祖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
“我知道,”裴度绕过郑氏的手,签下名字,喟然长叹,“我都知道。”
他将和离书交还郑氏,抬头刹那,四目相对,百味杂陈,五载夫妻,他们依旧如同陌生人初识,又知道对方多少。
再无瓜葛牵绊,郑氏吹了吹和离书上未干的墨迹,却止不住眼泪簌簌而下,以纸遮面,她颤声道:“能告诉我,这些年住在你心底的人是谁?我猜不出,是青竹吗?”
裴度阖上双目,怆然笑道:“我也不知道那是谁,或许只是南柯一梦,可是我醒不来。”
妻子尚且要求和离,门人故旧更无须提,离开长安之日,唯有他一人一匹瘦马,慢悠悠走到了灞桥,不料却有人喊住了他。
回头,竟是新婚不久的李光颜与青竹,在灞桥边的小酒馆备下薄酒为他送行。
为裴度送行,并不是一个明智的举动,何况李光颜已经受他牵连,被连降三级,打发去了清水衙门弘政殿修史书。
青竹板着脸,似是并不情愿,被李光颜从身后拉出来,才勉强道了万福,裴度乍一看,只觉得她陌生,转而一想,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青竹挽起妇人发髻。
李光颜酒量依旧不好,他却硬是要喝,几杯就醉了,折下杨柳枝,高声唱起阳关三叠,引得旁人哄笑,青竹白了他几眼无效,索性往他嘴里塞了馒头。
酒肉将尽,李光颜伏在桌上呼呼大睡,青竹道:“他就是这个样子,别理他,”青竹塞给裴度一个包袱,他摸了摸是三件新裁的冬衣,解释道,“他之前跟我提起那地方很冷,九月份就开始下雪,又怕你准备不周,要我替你预备一份,不然我才懒得管。”
裴度忽然郑重道:“之前是我言辞不慎,婚礼也不曾参加,我祝你二人白头到老。”
青竹眸中掠过一抹苦涩,微微哽咽道:“我也祝裴相公一路顺风。”
一人一马,他又独自踏上路途,回望灞桥杨柳树下的青竹,趴在桌上睡着的李光颜,这是长安留给他最后的温情。
离开长安许久,他都快忘却长安的风花雪月,待到九月真的开始下雪,他打开那冬衣,一只锦囊从夹层中滚落,打开,竟是他昔日落魄洛阳时,所写的论天下大势策论。
年少勃发的梦想,重新跃然纸上,他必须回到长安。
【七】
宦海浮沉,裴度回到长安,终于重创淮西,权归王座。
这些年于李光颜夫妇也不轻松,李光颜弃文从武,辗转各州,再度回到长安。
裴度设家宴款待,李光颜身体欠佳,只有青竹独自前来,于旧日庭院再相见,青竹立于盛开棠棣树边,恍若岁月无痕。
裴度并未再婚,他年近不惑之年,依旧孑然一身,无儿无女,这些年他开始笃信佛教。
前日,他去过兴善寺,不为姻缘,而是为了多年前的稚子与郑氏。
和离两年后,郑氏亡故,她彻底失势,郑氏祖坟又容不得女人,听说是她的遗愿,将骨灰寄存于兴善寺中,毗邻那个夭折的孩子。
许多年后,他才更觉愧对郑氏,越是如此,他越是不愿续弦,只怕又一次重蹈覆辙,他可以解开繁琐的诡计,却解不开自己心底的死结。那件青衫也抵不过时光,开始泛黄,莲花生尘。
家宅中没有女主人坐镇,青竹一路进入裴府,仆从多有不如意之处,她又提及续弦之事,裴度笑了笑道:“缘分之事,本就不能强求。”
青竹骤然抬头,双目炯炯道:“相公这些年,就真的没有遇到过心动之人吗?”
“世间人并非都如你这样有福,姻缘都是几世修来的,”裴度却指着窗外,李光颜立在庭院雨中,道:“你看他是等不及,怕我留你,要接你回家去了。”
李光颜拎着伞走进内室,对青竹道:“这天好好的,就突然下雨了,我想着你出门没带伞,赶紧替你送过来。”
“裴相公会刻薄到连伞都不借给我吗?”青竹接过伞,一连串教训道,“身体不好就该乖乖在家里躺着,没事瞎跑什么,我看你真是闲得慌,前天我罚老三抄书,你居然还帮他抄,你当我是傻子,自家相公的字都认不出?”
李光颜乖乖听青竹说教,也不反驳,青竹碍于裴度,不再赘言,退入厢房更衣。
这些年戎马倥偬,裴度清楚李光颜身上旧伤无数,劝道:“你身子虚,是该好好养着,御医这样说,自是有道理的。”
“老天要收人,谁能拦得住,”李光颜不以为意撇撇嘴,紧接着一阵咳嗽,咳得面红耳赤,裴度递给他一碗茶,他却没接过,只是叹道,“我只是担心她一个人撑不过,到时候还要求你照顾她。”
他郑重望着裴度,裴度鲜少见他如此,道:“她是我妹妹,照顾她是份内之事。”
不知他话中有何可笑,李光颜竟莫名轻笑起来,他转头去看屋檐下垂落的雨,怅然道:“还记得那一年去灞桥送你还是晴天,可你刚走了一会儿,就开始下雨了,跟今天真像。”
裴度一怔,他分明记得,李光颜那时是醉了的。
李光颜抢过裴度身边的酒盏,一饮而尽,自嘲笑道:“其实说出来也不怕你笑,那年我也怕死,怕被淮西那帮老头清算,本不想去的,最后是她硬将我拖过去的。”
裴度更是诧异,他一直以为,当初是李光颜为了替他二人开解,才劝着青竹去送行的,正如青竹所言。
李光颜瞥了眼裴度,摇晃着酒盏,垂首道:“有时候真是连我都要妒忌呢,说是兄妹,你们又没有血缘,她却为你这样拼命,你应该好好待她的。”
闻言,裴度心底似是有一束光,压在黑暗中,渐渐明晰起来,却恰在此时,青竹换了衣裳归来,李光颜失了兴致,起身与青竹一道回家。
夫妻二人共有一伞,雨水都大半落在李光颜肩上,夫妇二人如是消失在茫茫雨雾中。
这是裴度最后一次见李光颜。
十日后,李光颜故去,从此朝堂寂寞,再无故友。
淮西已灭,裴度成为朝中最大的权臣,君王猜忌,更令他更萌生退意,裴度辞去官职,退居洛阳,寄居香山。
依旧是一人,孤老。
【八】
“是这样吗?她就是大人这一生忘不掉的人?”
就这样听裴度诉说这一生失而不得,珠玉般的泪从青竹颊边滚落。
她侧首,不愿让裴度看到她眼中的泪光,她拭了拭泪,目光飘向庭院外的合欢花树,展颜微笑道:“合欢竟是开了呢,相公扶我去瞧瞧。”
裴度不敢妄动,青竹竟自己支持着从榻上起来,颤颤巍巍走向院落内,全无倦容,颊上泛着柔滑红晕,笼在一片温软日光中。
四下随侍的仆人开始轻声啜泣,她们都明白,夫人这是回光返照。
裴度强自做了笑容,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青竹,陪她走到那棵合欢树下。
这是青竹随他一道迁居洛阳后才种下的,时日不久,她十分呵护,每日亲自打理,不假旁人。合欢,合欢,或许这棵树,在她心中,就象征着故去的丈夫,重生于世。
合欢花在风中摇曳,青竹忽然问道:“你相信鬼神吗?”
裴度怔忪,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青竹空旷的目光越过裴度,望着身后树下,那如雾气浮现的女人,戚然微笑道:“你信不信,许多年前,我看到过神仙,我对她许了一个愿望。用二十年福禄寿命去换一个人的前程,如今终于要应验了呢……”
她揉碎了掌心的合欢花,这是她一生的魔障,当年见到那个淮西歌姬,她就隐约猜到那个女人是谁,只是她不敢相信罢了……
那一瞬泪水自青竹眸中滑落,她因病而枯槁的指节,紧紧攥住裴度的衣衫。裴度顺着她的目光,转身,他看到了错失的时光,穿过岁月,自那株合欢花树下走来。
那是他找寻了半生的杜夫人,罩着青色斗篷,一样的衣衫,不老的容颜,颊上笑靥如花,美丽如花树在风中徐徐盛开,却是来收青竹的命。
这就是他守了半生,等了半生,念了半生,所求的结局。
裴度怔怔立在树下,半生记忆如潮水而来,相士所言,命格大改,竟是如此,以二十年寿命福禄,来换他的前程。他想起李光颜告诉他的……
说是兄妹,你们并无血缘,她却为你这样拼命,你应该好好待她的。
可是等他明白了,已是迟了,杜夫人开始消失,而他怀中的青竹亦是生息渐微。
青竹牵住他衣襟的十指渐渐松开,目光涣散,仰头望着那一树盛开金合欢。
恍如许多年前,她跪在香山寺佛前祈求,她每日黄昏都来寺中,为裴度祈求,如是半载。
那女人如幽灵浮现,对她笑道:“小姑娘你这样虔诚,我是想帮你的,只不过,改命需要有人牺牲,折去福禄寿命,比如你,本能入主宫廷,凤仪天下,长命百岁,如今只能降为一品夫人的命格,半生夭折,你还是愿意吗?”
青竹不知她是谁,可是她答应了,只要裴度得偿所愿,她死,又有什么干系。
“你想清楚了,一个人的命格会牵动许多人。”
到最后,她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但她并不后悔,若时光倒流,她会做一样的选择。
只是,这半生走来,到最后,她终究对不起一个人。
她忘不了,临终之际,李光颜握着她的手,问她:“你相信鬼神吗?许多年前,我见过仙人,对她许了愿望,将寿命分给一个女人,一个傻女人……”
她难以遏制地失声痛哭,为这半生缘,半生情。
只是,李光颜握了她半生的手,终究抵不过命,在那一刻松开,生凉。
这篇故事想表达的主题就是一生的暗恋。在我眼中,暗恋大抵如此,波澜不惊,却始终只有自己知道,那种等待与苦痛,这本该是一生不能说的秘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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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花间晚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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