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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流光红樱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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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娥冤》是我国元杂剧中一出著名的悲剧,但在西方人看来它也许根本算不上悲剧,这是因为东西方戏曲传统不同。西方人从古希腊时代就习惯于宿命的悲剧,宿命是逐步递进的,直到达到无可挽回的悲剧高潮,而结尾亦是悲剧的自然延伸或者挽歌。而中国人的戏曲追求善恶有报的大团圆式圆满结局。《窦娥冤》虽然结尾也是恶有恶报,善者的灵魂也得到了抚慰,但是因为先前冤情的震撼太过强大,这样的传统上的看似完满的结尾已经不足以挽回前面那种悲怆的感觉,观众看到这里还是欢喜不起来,于是,它就成为了悲剧了……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同学们,下课。”
递进的,无可挽回的宿命的悲剧么?
似完满的结尾,但不足以挽回前面那种悲怆的感觉的悲剧么?
学生们纷纷起立,红发的青年男子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他静静地拉上笔袋,看着不远处坐在窗边的另一个年轻男子。
他一只雪白的手托着自己雪白的下巴,另一只手轻轻地阖上铁制的笔盒,“咔哒”一声在熙熙攘攘离开的学生中轻微而突兀。上扬而非笑的唇角,冷冽却安静的眼睛,不语,低垂,仿佛这世界与他无关。
静好的阳光,还洒在他银白色的头发上,一如许多许多年前的那个午后,跳跃而温柔的光。
红发的青年,却再没有胆子,走过去,伸出手拍拍他的背。
银发碧眼的青年,立起身来,雪白的衬衣在光影之下清瘦得格外分明,似乎看了他一眼,又似乎没有。
然后他走了。
而他不敢立刻追上去。
只轻轻地,张开嘴,吐不出的声音,那样轻又那样重。
不过两个字:“箫兄。”
雨打芭蕉,青绿色的流光晕染成水红色的樱桃。
朱闻苍日躲在树荫之下,远远望着箫中剑,等他走远了,再又跟上,却又不敢走得太近。
数不清多少多少年,他都是这样做的,已经练得纯熟到,根本不怕那人发现。
曾经,箫中剑是唯一一个肯认真听他讲故事的人。
那时候的朱闻苍日所求的,也不过是,有一个人,可以好好说说话,好好听他说话。
那么小的愿望,当时就是浮生偷得的奢侈。如今,这仍然是执念的奢求,却被他自己放弃了。
他亏欠这个人太多,又有什么面目出现在这个人面前。
他只求远远看着这个人,护着这个人,能见他平安喜乐。
可是为什么,看了他一世又一世,这个人还是一次又一次百年孤寂。
而他只能静静看着,却不能与他说一句话。
时间那么久,久到他怀疑自己会不会忘记怎么叫那个人的名字。
可是声音,却一直埋在心底,比岁月还要刻骨。
就像当年,茫茫人海中,他一眼选择了他这个朋友。
只选择了他这一个朋友。
——————————————我是代表时空的分界线1——————————————
涅槃剑抹上他的脖子的那一刻,他想,我终于可以走自己选择的道路。
有声音问他:“接下来,你要走什么样的道路?”
他回答:“我要去找他。”“找谁?”
“箫中剑。”
他一生的绝大多数时间,一直认为自己深爱的是九祸。
可是心的感觉,乃是比意识更为敏锐的所在。
其实箫中剑死的时候,他没有想到要去死,只是觉得,很难受,难受得好像心都被剜了出来。他想,朋友死了,应该是这般难过的吧,尤其他知道自己一直很喜欢箫中剑这个朋友。怎么能不喜欢呢,活了几千年,孤单了几千年,这个人是唯一真正懂得自己,真心对待自己,想要保护自己的人。想着想着,越来越痛,直至突然间,就再也不痛了。
日子还是继续。
是等他一路抱着九祸的尸体回到天邈峰,才发现,他以为他爱到要陪着死的女人,躺在自己怀里,他唯一的想法却是,她冷得没有箫中剑快。其实他许给她的心早就不在她身上了,甚至不在自己的身上。在那更久远的时候它就发生了偏移,然后被一把留情的天之神器挖了出来,再随着那个人在繁花开遍的万物复苏中死了,当然就不会痛了。原来从那时候开始,他已经成为了没有痛觉的行尸走肉,所以,一切都不会变得更糟了。
他第一次背着涅槃剑回魔界的时候说自己与死无异,其实,那样活着,是生不如死吧。
那么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既然已经活到这个时候了,那么,就用自己的生命来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吧。
那个人,他一定会喜欢。
走我所选择的道路,不是么,箫兄。
“你要作为谁去找他?”
“朱闻苍日。”
既然箫中剑最喜欢,不,应该说是只喜欢朱闻苍日,那么,我就是朱闻苍日。
“找不到如何?找到又如何?”
“吾不知道,但吾要去找他,穷尽轮回,生生世世。”
他的心,比他的意识,更早作出了选择,只是那时候他不知道,所以错过。
既然知道了,就绝不犹豫,绝不错过。
他的尸体,被苍送去了天邈峰。
他的魂魄,直接跳下了轮回盘。
众生轮回,他找了很久,都没有再在人海中找到箫中剑。
他在想,这样的寻找是不是命运给他的惩罚。
凡人的寿命那么短暂,再好的风景,和那些人世的冷暖和沧桑,比银鍠朱武原本所拥有过的更短暂的岁月就能看遍。世界还是和他熟知的那样,有立场,有正邪,有野心,有丑陋,也有美好的正直的人,相似的背影。
却没有他的箫兄。
当一个人对所见的一切浮华都已经看得通透,那日子不过是一种从出生就预见到死亡的重复,只有执念才是他的支撑。可一次次期许到失望,再度温热起来的心又一点点变冷,悲哀和疲倦却压在心上,一天天沉重起来。
每一次回到地府他在进入下一次轮回前逗留的时间都会变长。从几个时辰变成几天变成几个月,每一次再入人世,无望或失望,都需要更多的勇气和毅力。
他累了。
在第二个千年就要结束的时候,他想,自己是不是要放弃。
偏偏这一世,他路过地府,遇上了正要转生的九祸。
他没有问她好不好。
好与不好,都在无言中。人世轮回,哪里有尽好,哪里又有尽不好。
而他们的羁绊,那一世就终结了,不必带入轮回。
他打了个招呼准备就此别过。
九祸却看着他说:“他……一直在等你,我们都走了去往生轮回,他还一直在那里等你。他说,你要他等着二十年后一起饮酒。于是他等了一个,又等了下一个……”
他突然身体一震,停下了步子。
九祸依旧看着他:“我也等了你很久很久,好多个二十年。”
“对不起。”朱闻苍日低下头,深深作揖,这一拜,只有疚意,无关风月。
“可是我们都等不过他,”九祸的脸却转向了别处,“而现在,你也不必再去天邈峰了。”
“他……已经终于不等我了么?”
“不,他就在这里。”九祸的手指,指向了不远处。
奈何桥的桥边,坐着一个人。
压低的帽檐,只露出半张雪白的脸,银白色的头发,柔顺地贴着脸颊垂下。
一如他们初见的样子。
朱闻苍日快步走过去,托起那人的下巴。
果然,对上的是记忆中那一双,翠绿的、清冷的、无波无动的眼睛。
两千年的漫长岁月里面,他以为自己快要忘记箫中剑的摸样了,可是,原来始终那样清晰。
他与他长长地对望着,舍不得说话。
“箫兄……”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了。
银发碧眼的人只是直直地看着自己,雪白的下巴乖巧地在自己掌心中,分毫不动,渐渐显现出透明来。
朱闻苍日终于意识到,有些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在天邈峰上整整等了你一千年,等到天邈峰崩都还在等,”走到他们身边的九祸缓缓开口,“那时候我已经入了轮回几百年。然后,那一世,我看到了你,你却不记得我了,为了避开我甚至自杀在我面前。所以我到地府再入轮回前,去告诉了箫中剑,你已经入了轮回,而且可能不记得他了。”
朱闻苍日想起,隐约有某一世,他入朝为官,有一个异国来访的女王要招他为婿,王命所迫,他血溅三尺,自裁于朝堂之上。
“原来,那个紫头发的女王是你……”
“谁教你每一世都不变名字,你难道不知道,你这名字多么罕见么……”九祸的语调透出一点温柔,“可惜了他一直都在原地等你,你却在人间找他……”
“那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想,既然你忘记了和他的约定忘记了他这个人,那么他也绝不会逼迫你记起他,只是在他继续做孤魂野鬼之前,还想再见你一面……于是就到奈何桥上来等着你,就为见你一面……”
“那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他。”
“那一世你活得特别长,从我女王那一世结束开始,他在奈何桥上等了你五十年,你都还没再下来……”
“傻人,他就不会去其他地方等么……奈何桥边忘川水汽侵蚀魂魄,一定会让他虚弱。”
“是的,所以在你再回地府的前几日,他不慎掉了下去沉到了底,又不会游水,直到几十年前,他的义弟月漩涡经过,把他捞了上来。忘川水你是知道的,虽然淹不死亡灵,但是却会毁坏元神……”
朱闻苍日的眼睛里闪过利光:“他什么时候掉下去这种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其实是被推下去的吧……如果不是他身上有什么饰品浮了上来,那个人怕是想让他的魂魄就这么慢慢烂在忘川之下吧……你并不想害他,那么爱你爱到愿意为你做这事情的……我猜,不会是赦生的……”
“朱武”,九祸打断他,目光严厉:“他是你儿子,你欠他的。”
“我欠他的,为什么不找我来报……”朱闻苍日看向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的箫中剑,眼中满是疼惜。
“你毕竟是他的父亲。”九祸起身准备走了,“你并不了解你的这个儿子,但我向你保证他也有他的骄傲,他只是见到一个大胡子推箫中剑下水而没有去救,却并没想到箫中剑会一直未能从水里爬上来。而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比起追究螣邪郎,修补箫中剑的魂魄更为重要,他再这么坐在忘川边上,早晚魂飞魄散元神虚无。”
“怎么补?”
“带他入轮回,一世世用人间烟火填补,如你我一样……”语毕,九祸向奈何桥的那头走去。
“箫兄……”他的额头抵着那人冰冷的额头,然后轻轻地吻了上去。
他以为自己一次次寻找一次次失望是那么辛苦。
可是,他的箫兄,守在孤寂的天邈峰上等了他一千年,等到山都不在了,他还在原地。然后呢,他又躺在忘川冰冷蚀骨又不见天日的黑暗里,一点点被噬去神识,一天一天,又是一千年。
而每一次他朱闻苍日回到冥界,怨艾地徘徊着过奈何桥的时候,箫中剑就在他咫尺之遥的忘川之底,而他也许,就那么,没有停留地从他的头顶经过。
只因为,他对箫中剑说过的话,他没有做到。
他以为无望的寻找是对他的惩罚,原来,真相才是对他真正的惩罚。
继那么多年之后,他终于又落下了一滴泪。
原来心还是会疼啊。
因为,心在这里,在这个人这里,这个人,就在自己的面前。
他不敢想他清醒的痛苦,更不忍见他最终的混沌。
一只几乎透明的手抚上了他的脸。
魂魄已经如此稀薄,朱闻苍日已经快要连那人冰凉的温度都感觉不到了。
“箫兄……箫中剑……萧无人……”他攥住那只好像就要消失在空气里的手,在他手心里如此不真实。
箫中剑呆滞地看着他,摇摇头,却是使劲把手从他的手掌里抽出来,执着地继续擦拭他潮湿的眼角。
然后,带着少许犹豫,磕磕巴巴的,清冷的声音却是孩子的语调,一声含糊的“朱闻”。
他忍不住又一滴泪掉了下来。于是在他脸上那只手擦得更起劲了。
他的傻人,一个人在冰冷黑暗的忘川水里面躺了那么多年,终于真的成了一个傻人,连自己都忘记了。
可是这样,他都没有忘了他。
他抓起他雪白的手腕,带着他慢慢走向众生轮回盘。
——————————————我是代表时空的分界线2——————————————
箫中剑的转生,是以作为白痴开始的。
真正的,彻头彻尾的白痴。
不会哭不会笑不会说话,不认得任何人也不会与任何人亲近。
包括朱闻苍日。
这是最薄弱的魂魄进入轮回必然的最初状态。保留记忆本来就只有强悍的元神才能做到,普通魂魄都不得,箫中剑的状况,更是只能从回到最空白修补起。一分一毫清洗掉忘川的印渍,再一丝一缕织出新的魂魄,洗魄炼识。
可是他保留了一直以来的惊人的美貌。
再没有比美貌的傻子更吸引奸邪的觊觎的了不是么?尤其那种美貌清冷如天仙,那个傻子乖巧如木偶。
十六岁的朱闻苍日,做了箫中剑十年的侍童。
十年了,箫中剑每次见到他,都和第一次见到他一样,毫无印象毫无差别。
他想,也许这一世,在箫中剑的眼中,他都不会和一张椅子一块糕点乃至一只苍蝇有任何区别,因为在他的眼中,从来不懂得什么是区别。
可是,这是朱闻苍日选择的道路。
他出去给箫中剑买点心,回到家里远远地看到箫中剑被他这世的那些个突然登门拜访的族兄弟压在地上,衣衫半解。他呆在了当场,手中的糖炒栗子洒了一地。
“啧啧啧,小脸蛋生得好,皮肤更好,比夏天的冰豆沙还滑……可惜是个傻子。”
“傻子不好么?你看他不哭不闹的多听话呀,也不知道以前有没有被人睡过。”
“倒真是不知道,不过平时他那个侍童几乎不离身,除了他,估计也没人有机会。”
“嘿嘿嘿,不知道小东西在床上怎么样,会不会叫,不叫可是少了趣味呀。”
“不会也没关系,关键是小嘴够紧……哈哈小嘴够紧,说不了话别人就不知道,多好多好~”
污言秽语不断,最后一个人更是觉得自己讲了一个一语双关的笑话,哈哈大笑。
神智归体的朱闻苍日冲了上去:“放开他!”
“哟,说曹操曹操到,以前是你看得紧,这次我们这么多人,别来坏了本爷的好事……大不了,最后让你也享享福,主子的味道,可不是那么好尝到的。不过要等等,我看看,一个两个三四五六……”他还没有数完,就被冲上去的朱闻苍日一拳揍得飞了出去。
少年躺在地上,亵裤已经被蜕到一半,银白的头发和雪白的脸上都染上了雨后地上的泥泞,一截白白的小腿甚至被地上的沙石刮破了留着几道鲜艳的口子……曾经无人的近身的人如今甚至不知道要推开身上的人,只是傻愣愣,睁着翠绿的眼睛看着一切。
看着朱闻苍日双目血红地和一群更年长的青年厮打在一起。
入了轮回,他就没有了功体,虽然家丁要比纨绔子弟善于拳脚,可是毕竟,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在和七八个人对打。
于是,只能拼命,像疯了的狼狗一样撕咬对手。边打边对箫中剑说“快跑快跑”。可是少年只是站立起来呆呆地看着他挨打,无温度无感情的眼睛,像看一个陌生人,看一件陌生的东西。
就像是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
可是护他安好,却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
不知道是谁出手,一把刀子从背后刺进了他的身体。
“杀人啦!”一群人作鸟兽散。
他一摸,一手心的血,是穿了脏器了。
活不了了。
抬头,银发碧眼的少年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突然想,真好,他的小傻子,还不懂得死亡,而他在他眼里和其他的任何东西也并没有差别,这样,他死了,他就不会难过了。
比死更不愿意的,是看到他难过呀。
可是他的灵魂渐渐离开肉身的时候,却看到箫中剑的眼睛动了一动,然后突然地俯下身抱住他,然后落下一滴泪,再然后,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仿佛是要补上这十几年来,他作为一个孩子所缺失的那些眼泪。
原来,他的小傻子,终究还是为他哭了啊。
箫兄,是我不好,又让你难过了……
这次朱闻苍日没有在地府等太久。脆弱的灵魂初入轮回本来就坚持不了多久。作为傻子的箫中剑抱着朱闻苍日的尸体哭了一个晚上,在尸体被抢走时候昏了过去,就在这昏迷中发了高烧,早早地去世了。
这是唯一一次,朱闻苍日比箫中剑早离开人世。
之后的每一世,他都会拉着箫中剑的手一起入轮回,然后早早找到箫中剑,将他照顾得很好,等到箫中剑过世,他再想办法让自己回到地府。
箫中剑残破的灵魂,也渐渐修复得完整起来。虽然每一次,仍然是不会保留记忆,但是神智却逐渐在接近常人。
朱闻苍日就那么看着,一世世里,箫中剑学会了笑,学会了说话,学会了思考,从两三岁小儿的智识逐渐变成头脑不太灵光的青年……虽然每次都要陌生地开始,仿佛冥冥,他与他,也越来越亲近,越来越依赖。就像看着一个孩子,慢慢地,终于成年。
他迷恋,他笑着叫他“朱闻”的样子,越来越有了当初的影子。虽然他当初,并不爱笑。
第三个千年就在这种迷恋中度过。
可是这种迷恋,还能多久呢。
上一次遇到补剑缺,补剑缺告诉他当一个补全魂魄的人魂魄完全修复的时候,有可能他会恢复到洗魂练魄开始修补前的记忆,但更有可能,他就会成为一个新的、白纸一样的常人魂魄。但无论如何,作为一个完整的魂魄,他都不会记得这段修补的岁月。他会忘了,他也曾经,抱过他的脖子,甜甜地、奶声奶气地叫上过一声:“朱闻”。他会忘了,他那么多次,呢喃着抵着他的肩窝入睡,呼吸在他单纯的拥抱之中。
记得他的箫中剑,他无颜再面对,而不记得他的箫中剑,更不需要他的存在。
于他和他,一次次步入轮回后生离死别原来并不是最深的痛楚。
痛楚在于,从陌生到慢慢生入骨骼的血肉共生,成为你自己的一部分,呼吸连着呼吸……然后,现在要再撕扯开来,再告诉自己,这不过一段空白。
可这一次,那人还是如他偶尔会迟到的时候一样,坐在奈何桥边的老地方等着,见到他的眼睛,如生时一般高兴。
狼叔说:“你准备好了么?这次步入轮回,他的元神就会完全补足,三魂七魄归位。他可能记得你,也可能不记得。”
他点点头。
大概以后再见不到箫兄那么傻呆呆的样子了啊……不过,貌似箫兄原本不傻的时候就有些小小的天然呆……真是,过了那么多年,还那么怀念。
他呵呵笑了,笑得那么那么苦涩。
箫中剑的这一世出奇地短,只活到二十岁上,大概是因为,魂魄补全,所需要的时间就那么多,到了时间,就要回到冥界作为一个完整的魂魄重生,半分也不容耽搁。
朱闻苍日却没有随着箫中剑下去,相反,他还在地上晃荡了很久。他怕早下去遇上了箫中剑,无论哪一个,都见面了教人伤心。他不忍心看一双枯等了他一千年又在忘川水里浸泡了一千年的眼睛,更不敢看一双完全没有他的、属于完全陌生人的眼睛。
在有生之年,他凭借对地理水纹的记忆,试图去找到天邈峰。
最后按照当地人祖辈相传的神话,终于找到了。
这么多年,他一直一直没有回来过,如他说的,他早就开始恨这个地方了。
可是这里,已经没有山峰了。
也不见墓碑。
繁花也好,黄土也罢,已是山无棱,尘埃落定。
这次,他足足活了一百多岁。
回到地府的时候,是月漩涡红着小狼崽眼冷冷地看着他:“你这个胆小鬼。”
他只是笑。
笑得那么欢畅,笑出了一脸泪水,以至于月漩涡抓着他的领子要打上去的拳头,都不自觉松了下来。
等他终于停下来了,月漩涡问:“那你待如何?真的放弃二哥了吗?”
他笑笑:“吾还了他一千年的忘川水,还欠着他一千年的天邈约。”
不是没有想过放弃,他迟迟不肯下来,这几十年蹉跎,其实为的是劝服自己习惯普通人的轮回。
可是,心再一次,违背意识做了自己的选择。
他不能放弃,就算再见是陌路,他还是想再见。
就算他永远只能远远地看着这个人,不能再与他说上一句话。
他再入轮回,第一次见到箫中剑的时候,是一个下雪天。
那年的雪,来得特别早,结束得特别晚,他腹诽着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小姑姑,这种天竟然要放风筝,居然还放到人家院子里去了。
往手上呵了口气,不好意思地敲了敲木门。
开门的人,银白的发,翠绿的眼,如此熟悉。
他一时间忘了说话。
而那个人,只是冷冷看着他,等他说话。
他还未开口,就看见里面跑出来一个穿紫衣服的黑发小娃娃,一手拿个风筝,一手抱住箫中剑的腿,透着水晶光泽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他。
而门外也传来了他小姑姑的吼声:“朱闻苍日你再不把风筝拿出来,我就回去向嫂嫂告状去。”
“在下空谷残声,请问这风筝是否是足下家眷的?”询问的人,有礼而冷漠。
现在,你不要做箫中剑,要做空谷残声了么?朱闻苍日点了点头,又低头去看那个娃娃。非人也会轮回么?轮回,也要比他先遇上箫中剑么?
“宵,把风筝给这位公子,我下次给你买一个。”雪白的手接过小孩子手中的风筝,递了过来。
他去接的手指,无意识地碰到那人的手指,那只手立刻防备地向后面退了退。
手指的温度,很冷,一如当年。
这样,比起两千年后他找到他时候那种快要消失的虚无,真实得让人安心。
“多谢空谷兄。”他拿回了风筝,和跑过来扯他袖子的小姑姑一起离开了。
空谷残声么?
他的箫兄,不记得他了,很好,很好。
那么,就不必再想起了。
——————————————我是代表时空的分界线3——————————————
所以,他不能再扰乱他的生活,却又舍不得去不看他。
他不能再去拉着箫中剑一起入轮回,戒神老者升职做了司命者倒也很照顾他,总是让他们在差不多时间投胎和死去,相隔不会太久。
于是,每一世,都会假装巧遇。而每一世,都又只是不冷不热地点头之交,算是熟人,却非朋友。
如此兜兜转转,又是一千年。
朱闻苍日问自己,天邈峰九泉之约的一千年都过去的话,他还有什么理由,来这样一次次进入轮回,纠缠箫中剑。
他真的不知道。
何况,这个人,看上去还是不开心。
太平盛世或烽烟乱世,最好的最坏的时代他们都一起经过。和当年一样,他们从来不想扮演什么轰轰烈烈的角色,这世间旁人的人心不是他们能掌控的,他们只能在时代中,求平平静静地生,平平静静地死。
他看上去那么满足,可还是那么寂寥。
有时候他会生出一种错觉来,仿佛这几千年,都是一场长长的梦,须臾黄粱,醒来才发现,他们不过是当年天邈峰上初遇的样子,他是朱皇传人,他叫空谷残声,他要走,他也没有死皮赖脸地要跟上……
可如果只是这样,那么自己在岁月里不见消磨的执念又是为了什么呢。
最早吸引他的是武痴传人空谷残声。
可是他喜欢上的人,是箫兄。
是宿命吗?
还是先前的悲哀太过深重,连岁月静好都不足以挽回弥补?
一年又一年,流光红樱桃。
他想陪着那个人白头,可是那个人,生来就是银白的发。
几千年浸润中原文化,伤春悲秋的诗词歌赋,他也变得和这里的人一样多愁善感起来,可是属于他们那个神州的历史,却不在目前这个世界的纪元内。
他摇摇红发,继续向前走去。
雨里行走不欲撑伞,不久就浑身湿透了。
呵,他好像忘了,自己本来就还在感冒发烧……果然,好身体的魔王当久了,几千年的人类生涯都没教会他要小心生病这件事。
只是,为什么,那么晕呢……人类说的病来如山倒真是有几分道理的,他现在就觉得突然有座大山压到了自己背上,腿一下子软了。
一头栽到地上,眼睛都睁不开了。只是感觉自己,被一个带着冷香的怀抱轻轻地抱起。
再睁开眼的时候,对上一双冷冷的翡翠色的眸子。
银发的人,正舀了一勺白粥,往自己嘴里送。
这,这一定是梦。
“箫兄……”脱口而出。
那人雪白的手指僵在了当场。
啊,是了,这不是梦,这是现实的轮回,而他现在是,不认识自己的,空谷残声。
“不好意思,空谷残声。”他低下红色的眼睛。
那个人清冷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你刚才叫我什么?”
“空……空谷残声。”
“不,在这之前。”
朱闻苍日咬紧了嘴唇不回答。
“箫中剑,我和吞佛来看你了。”随着敲门响起的声音。
朱闻苍日猛地抬起头。
但是箫中剑的脸上并没有特别的反应:“我不记得告诉过你我有其他的名字。”
眼神冰冷犀利得好像很多年前指向他的剑锋。
“你……你……你有次喝醉了告诉我的。”朱闻苍日尴尬地笑笑。
“哦,”箫中剑立起身来,在走出去前俯身在朱闻苍日的耳朵边说:“我不可能醉,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喝酒了,我只答应了一个人,要和他不醉不归。”
是哦,似乎开始轮回以后,就再也没有看过箫中剑喝酒了,当然,傻子那个时期偷酒喝的不算……
不对!为什么他会记得不醉不归的话,难道……!被烧糊涂了的曾经魔界大王,这一刻总算脑子开始清楚了。
他一掀被子冲去了客厅,结果就是在好奇地看着他的宵与鄙夷地看着他的吞佛面前摔了个嘴啃泥。
“箫中剑,我们又遇上你的朋友了呢。上次我身体重造的时候也和你一起遇到他了呢。”宵宝宝开心地说。
“朱武,你真傻。”吞佛嫌弃地说。
于是,红发青年,风中凌乱地倒地不起。
送走了客人,箫中剑在维持死狗一般的躺姿的朱闻苍日面前又站了一会儿,蹲下来问:“你到底有没有要与我说的。”
“你……你记得我?”他的身体仍然匍匐在地上,只抬起头,望着顶上人清冷的面孔。
“记得。”
“那你怎么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他努力着要撑起自己的身体。
“我步入轮回的第一世,就想找到你看一眼,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忘了我。结果看到你身边有个女子,拉着你的袖子,说要找嫂嫂告状,”银发青年冰冷的手慢慢托住红发青年的肩头,将他扶了起来,“我想,你果然忘了我,成婚了。”
岁月久远,关于那个女子的记忆都模糊了,但是那一日与箫中剑再见的前尘,却是清晰得扑面而来。“那是我小姑姑,她说的嫂子,是我那一世的娘亲。”朱闻苍日有些咬牙切齿地说。
“那么你呢,你又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碧绿的眼睛内有霜雪凝聚。
“我本来就觉得不好意思见你,你那时候又一副不认识我的样子,还和我说你叫空谷残声了,我也以为,你把我忘了……原来,原来我们是一样的心思,哈哈哈!”他突然笑得比哭还难看,“箫兄,你记得多少?”
“我记得我掉入忘川,之后就是我第一次步入轮回,看到你和那个女子。”
“不,箫兄,那不是你第一次步入轮回……”
短短百来个个字,朱闻苍日说得却那么艰难。
“箫兄,吾让你在天邈峰上等了一千年,在忘川水里等了一千年,等到灵魂都残破了,又让你受了一千年轮回做傻子的苦,你,你说我还有什么脸面见你?”
“就只有这些?”箫中剑淡淡地问。
“没,没有了……”朱闻苍日愣了。
“朱闻,那天我在路上见到冷霜城,他就像个幸福和善的中年大叔,挽着妻子,带着孩子,见到我,还主动帮我收拾掉在地上的东西……他把我推进了忘川,但最后却是他是真的不记得我了。”箫中剑看向墙上的时钟,晚霞从窗户里透进来,落在他白色的衬衣上,勾出他美好的侧脸,沉静的笑容,“轮回可以洗掉人的执念,人的情感。我真的不知道,你还会不会记得我……可是,朱闻,现在你还在我面前,我就觉得,所有的都是值得的,只是……”
“只是什么?”朱闻苍日慢慢将面前的人拥入自己的双臂。
“只是,不要再有错过的时光了,你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比你早离世的时候还是会和你一起去投胎呢……”
“我知道了,因为我也是,先到了,就先等着……下次,也这样好不好”。
嘴唇吻上银白的发际,耳边是一声轻轻的“嗯。”
夕阳落在他们的身上,只有一个不可分离的影子。
是夜。
“箫兄,你不是说不再要有错过的时光了吗?为什么把我踢下床呀!箫兄,你知不知道我禁欲了几千年了呀……我和你说过压抑久了伤身又伤心的。你现在还踢得我内伤加外伤,真是越想越伤心啊,箫兄!箫兄你干吗锁门呀,开开门呀……”
嗯,不能再有错过的时光,但是有些时光,是可以拿来浪费的。几千年的流光换樱桃,当然要小小冰镇一下才美味。
至于春宵一刻值千金什么的,人家箫兄是荒城少主,才不在乎这么点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