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拥抱一遍》金步摇

9、（十）不下线先生

　　（十）不下线先生
　　方若绮微仰起头，不想泪落下来。
　　方若绮以手掩嘴，不想哭出声来。
　　会这么做，因为她被感动了。
　　感动的间隙，方若绮有了一个深刻的领悟：临时演员时期，落下的演戏套路，若想连根改掉，真乃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包大人！
　　反省浮夸演技的间隙，方若绮又有了第二个深刻的领悟：各自的固执、琢磨不透的脾气、喋喋不休的争吵、动辄三年五载的冷战，这些都不重要。世间至重，不过是那样一个人。
　　那样一个人，让她觉得固执、脾气、争吵、冷战，都不再重要。
　　那样一个人，无论在身边，以什么形式存在，都觉得是运气。
　　那样一个人，黎华。

　　前一夜黎华寄了多少封电邮，方若绮一直数着: 五百七十二封，短短十一个字，充斥了无法联线的十一个小时，也融化掉八千公里的距离。

　　寄重复的信，是一件没有必要的事。
　　然而，许多事，恰恰是因为一个条件，“他本不需要这么做”，分外见其难能可贵。
　　一如说，方若绮有通告，在城郊影视城拍外景，黎华不理工作多忙、风雨无阻，也要包接包送。这件事听来，便是有些感人的。
　　然而，假设补充条件是，黎华也在该剧组拍戏，接送方若绮不过是捎带的事；或者，黎华是保姆车司机，本职工作就是接送方若绮，不接不送就没有工资。这件事讲出来，还能否感人，就另当别论了。
　　二如说，一如说得很对。
　　综上所述，效愈低、资源配置浪费，事件发生的概率就低，加之物以稀为贵。由此，低效率、高浪费即为难能可贵、追女秘诀。

　　收完邮件，方若绮就像被正在束河拍电影的黎华，日夜接送到横店一样，心中蒸了三温暖一样，五脏六腑都融化了。她迫不及待地点开黎华的头像。点开之后，却摹然发现，纵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打出两字：在吗？
　　对方没有反应。
　　她又发出一个问号。
　　对方还是没有反应。
　　这种情况实属平常。
　　随着手机的智能化发展，人们愈来愈依赖即时聊天工具。
　　以即时通联系，不能收到回音，原因不胜枚举：或是对方被手上的事情绊住了，或是没有注意到来了新消息，或是暂时离开去喝水，或是刚刚水喝多了，正在排水重……
　　抑或，是方若绮当前的情况：对方根本不在线。
　　建议：不急等着；着急的话，给对方打个电话。
　　这根本不是大事。
　　坏就坏在，一封封意外的邮件，使方若绮做了太多不切实际的心理建设。她现在的状态，活脱是不食人间烟火、不喝水不上厕所的琼瑶剧女主角，一心想着她一呼，黎华立马百应，才是天经地义。

　　不得志的方若绮，想起了她的那些想当初、再回首、 几度夕阳红、天凉好个秋。
　　那时候的爱情，为什么能那样简单？
　　那时候的黎华，曾经许诺过，要做方若绮的“不下线先生”。接送谈心，跌打损伤，时刻待命；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百度一下。
　　虽然，“许诺”一词，有待商榷。
　　以上诸项，实则黎华为某主打女性消费群的系列电脑，拍摄的一组颇为煽情的微电影广告。题为：爱，永不下线。
　　方若绮见着了，便死藤缠树，非要黎华兑现台本里写的条款，时刻保持在线。黎华招架不住，只得就范：“好吧，好吧。”
　　事后，该厂商找黎华接洽广告续集，黎华那张永恒熨帖的面皮，也不自觉抖了一抖，其后以档期排不开为由，极力推荐好友，歌神高明权。
　　听说，高先生自此，在妻奴的道路上愈走愈远了。
　　再后来，高明权被评为艺界模范先生。接受采访时，被问及对所有男士的忠告及建议，他诚恳地说：“珍爱生命，远离损友。”
　　不管是否屈打成招，答应过的事，就是答应过。
　　只是，方若绮与黎华的恋爱关系已经废止，关系内界定的责任、义务，自然也随之作废。
　　方若绮猛地意识到：黎华早已没有义务，做她的“不下线先生”。

　　方若绮对着黎华灰色的头像，重新界定她对黎华的使用权限。他大抵早已取消了对她的隐身可见，以三年交恶的纪录来看，不拖入黑名单，已是奇迹。
　　然而，作为一名庄敬自强、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现代女性，最难过的一关，不是终于失去最重要的他，而是将他，输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她。
　　呵，杜云芊。不过是家世好些、年纪轻点、身材不错、长得还行、有点温柔、小鸟依人嘛，凭什么取代她方若绮的位置？

　　方若绮很不服，脑补很严重。眼前浮现出一部PG－13的电影：
　　前一晚关心完黎华的作息，杜云芊不会甘心下台，铁定还有下文。
　　为什么黎华会忽然摔电话关机呢？指不定是杜云芊，晃着一双白花花的大腿，坐到了他腿上。
　　黎华为什么无暇回她话呢？因为他正忙着，满嘴去装杜云芊那纤云弄巧的舌头。
　　这部PG－13的电影的配乐相当经典，甜美的女童声和慈祥的男中音搭配，吉祥三宝是也：
　　阿爸？
　　诶！
　　黎华腿上坐的是杜云芊？
　　对啦！
　　云芊出来我要去哪里呢？
　　哪凉快哪去！
　　我怎么才能找回黎华？
　　做梦去吧！
　　杜云芊和黎华才是吉祥的一家～～～
　　……

　　即便被倾情脑补出的PG－13折磨到身心俱创，下午的通告，方若绮也没想告假。
　　方天后这种崇高的精神，用一个字来概括，那就是敬业！
　　这种敬业精神，更具体的阐述，即是方若绮托助理帮她买新手机，说好要在片厂碰头交接。
　　头可断，血可流，手机不能不在手。
　　现代人有多依赖手机，方若绮就有多迫切，要电话黎华。
　　作为一个中国人，方若绮无比明白，人不可因噎废食；不可因为一点苏丹红，放弃整个肯德基；不可因为一点瘦肉精，化身素食主义者；不可因为被拉黑名单，放弃与黎华的整段关系。
　　任何关系也好。

　　方若绮当日下午的通告，是联手绯闻男友纪翔，一部关于巾帼英雄的电影。
　　为了与现代审美情趣接轨，编剧着意设置了一个潜伏在军中的王子，与巾帼共渡患难、相知相爱。
　　后来，战争结束了，王子为了国家大局、百姓安危，娶了和亲的敌国公主；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今日拍摄的，是电影的最后一幕。王子追到战后还乡的巾帼家中，求私奔未遂后，双方本着买卖不成仁义在的共同信仰，亲切友好地拥了个抱、道了个别。

　　剧本上是这么写的：
　　王子说：你忘了我吧。只当从来没有我这个人。
　　巾帼道：过去的十几年间，每一日醒来也要想想你，才有勇气睁开双眼。以后也将如此。知道你过得好，我也便好了。
　　王子说：我舍不得你自己一个人。
　　巾帼拨浪鼓似地摇头：我会守着那么多的回忆，一点也不寂寞。
　　王子顺势结案陈词：记得，你永远是我最重要的人。
　　至此，镜头拉远再拉远，两个人静静地拥抱，只有一旁那棵玉兰树，在深冬时节，反季节地将花瓣飘落再飘落……

　　不知何故，纪翔当日不在状态，舌头打结，每每说到最后一句，总要NG。导演只好宣布休息一下，教演员好好体会斟酌。
　　方若绮本着德艺双馨、亲切前辈的定位，积极帮纪翔站位，配合他练习。谁知他不领情，说是给她一双二百瓦的明亮大眼睛照着，本来不紧张，也成我叫不紧张了；一径要她回避，酝酿出情绪，再找她对戏。
　　方若绮腹诽，千百次练习，不敌金姓某经纪人一次探班；若是向导演提议，叫金皓薰在她身后站一站，纪翔这一条，估摸早就过了。只是做人要厚道，能力愈大、责任愈大。像她这样天资聪颖、擅长八卦的专业人士，就要肩负帮人保密的责任。
　　方若绮刚退到太阳伞底坐下，助理递来一个邮包，接过来一看，没有地址署名；她心里有八成把握，知道是谁寄来的了。
　　她急不可耐地拆开来看，里边有一支苹果手机，用便利贴附四个字：给你备用。
　　随之而来的，是一如既往的“黎氏自制名信片”。这次的照片上，只有四行字：

　　请你不要害怕
　　即使我不在，我一直都在
　　如果一语不发
　　是将每一句，也为你收纳

　　反面另有两行字是：

　　又或是，摔了跟头，不小心挂断的电话。
　　Anyway, I’m sorry.

　　方若绮笑出声来，全无意识地笑出声。
　　她仿佛真得看到，黎华从被窝子里钻出来，或是想去倒杯水，再同她继续鏖战；或者只因旷日持久，站起来舒活筋骨。他没料到脚下绊到，电话摔在地上，电池也摔出来。
　　这卡通化的一幕，可参见汤姆与杰利的多个场景，又衰又可爱。
　　这卡通化的一幕，与黎华事事妥贴、鲜少出错的行事风格吻合吗？
　　不管你信不信，方若绮是信了！

　　也许，方若绮在等的，并非一个来龙去脉、条分缕析的合理解释。哪怕是找借口，找借口不需要付出努力吗？
　　一个男人，肯为女人付出努力，就值得原谅。
　　况且，女人对煽情的东西，何尝有免疫力？
　　多少人但从送来的手机是苹果一事，也可参透是真爱。何况，那小诗写得真够矫情。

　　请不要害怕，即使我不在，我一直都在。
　　若一语不发，是将每一句，也为你收纳。

　　方若绮在一天内，第二次泪盈于睫，这件事惹得化妆师极其不爽：这假睫毛都冲掉两对半了，意志再坚定的胶水，也禁不住这么个反复考验法啊！
　　一边向化妆师赔笑，方若绮一边将sim卡置入黎华送来的手机，拨出烂熟于心的号码。

　　“喂？”黎华的声音在线内响起，夹杂淡淡的疲惫，却让方若绮的心，莫名静下来。
　　“是我。”
　　“若绮。”
　　黎华叫她的名字。读过那么多次的两个字，居然溢于言表，有惊喜的意味。
　　“嗯。”
　　“若绮？”
　　“嗯？”
　　“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方若绮的眼泪，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不顾化妆师的拼死阻拦，彻底冲破了眼眶的禁锢。
　　那是怎样一种赔礼道歉？
　　黎华虽随和，确是艺界的无冕之王，多年来呼风唤雨，虽谦和平易，气场十足。那样的一个人，在说这一句时，那么小心翼翼，近乎到了低声下气的地步。
　　而他分明也没有做错些什么。
　　“若绮？”黎华又追问一声。
　　有一句话说，认真你就输了。但他不怕，不怕向她认输。
　　方若绮勉力止住哽咽：“我不生气。”
　　“那就好。”他长舒一口气。
　　“诶，黎华？”
　　“嗯？”
　　“你什么时候回来？”
　　“怎么，想我了？”
　　“嗯，想你了。”
　　黎华一愣，恁是风里来雨里去，过的桥比茅以升修过的多，吃的盐比某岛国的爱情动作片更重口味，他还是愣住了。
　　这一句，本是嘻皮笑脸，故意去讨骂；一万次也没有料到，方若绮那么毫不掩饰地承认了，一点反抗也无，更不要说设想中那一句“美死你！”太出乎意料，他不知道怎样接下去了。
　　“还有，我的药柜又快空了……”方若绮吸一口气，心里默念着：神明莫怪莫怪，我不是成心扯谎，至多是程序颠倒！大不了明天赶早将柜子里堆满的药，捐去支援非洲儿童，岂不皆大欢喜？
　　“空了就空了。做人要向前看。”
　　“我不要。向前能看到什么？”
　　“你看看就知道了。”
　　方若绮抬起头，蓦地一愣。隔着远也不远的距离，一个人站在那里，面对着她讲电话，带着风尘仆仆，与无声的笑，他朝她挥手。
　　声音经由两个方向，方若绮听到那人说：“好久不见，若绮，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