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拥抱一遍》金步摇

7、（八）如果没有你

　　（八）如果没有你
　　将信投出去，不过是满足对于黎华冷嘲热讽的业余爱好。抛开这份闲情逸致，虽然方若绮自认为很是适合穿越的体质，到清朝做做牛尔泰若绮也不错，还是理智地不敢指望锦书互通式信息流通的速度。生于现代，热爱现代，打个电话吧。
　　作为行动派的天后，须有当机立决、当仁不让、当断不断的作风，想要打电话，立时便打了。尽管想到的这个瞬间，已过了十一点。对于黎华所在的澳洲东岸，时差相距不大，业已凌晨一点多了。
　　方若绮不敢意识到，这是何其唐突的一件事。意识到了，怕要推到明天再打。但她那么迫切地，想要与黎华立时通话。不是对他摄影爱好的支持多么刻不容缓，是怕过了今天，没了迫切的助理，连打电话给他的勇气，也一并给消磨了去。
　　电话响了四五声，才被接起。那边含含糊糊地应一声：“喂，哪位？”
　　方若绮很诧异，方若绮很不满：他竟这么问，难道自己连他的联系人清单，都列不入了？
　　定位不清害死人。通讯录都挤不进，还妄自尊大，打去扰人清梦？扰人清梦倒也罢了，麻烦是人家正在蜜月期，若是这当下，正打扰到些香艳的、缠绵的怎么办？
　　思至此处，方若绮恨不能当机挂断电话；可她又不是脑子当机。这时一句不讲直接挂断，不是成了深夜恶作剧？
　　她只好咬牙自报家门：“你好，我是方若绮。”
　　“一付公事公办的口吻，要谈合约吗？”
　　方若绮默默地数，一，二，三，短短一句话，间隙有足足三秒的停顿。方若绮知道黎华在笑她，用那种惯常的、软软的、没有声音的方式在笑。她莫名跟着也软了，完全没了前一刻的咬牙切齿怨妇心：“对不起，这么晚打扰你。”
　　“没事，我正睡不着。”黎华无意识地打一个哈欠，接着说：“若绮，你讲。”
　　这可是闭著眼睛说瞎话了。方若绮几乎看到黎华的样子，缩在被子里，拿着手机，懒懒地，眼睛也不肯睁开，却还强打精神，说“我正睡不着”的样子。
　　他是怎样德性，她最清楚不过了。
　　外界素来给黎华冠一个称号，唤作“艺界铁人”。交往时，方若绮常瞧见黎华的行事历：密密麻麻、见缝插针，确实每一天，也像一场铁人三项比赛。但妖他妈生的，才是妖；每一个人，也是人；是人就是血肉之躯，哪有铜皮铁骨？
　　方若绮记得那一次，时两人情已投、意已合、窗户纸业已捅破。当天难得无打断全程约会，饭吃了、舞跳了，黎华送她回家，她请他上楼“喝咖啡”。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正是干柴烈火一相逢，芙蓉帐暖春宵短。在饮到两杯咖啡好端端摆在桌上，两人纠纠缠缠、勾勾扭扭在沙发之际，方若绮忽然将黎华的手推开，打断了他一丝不苟解她扣子的进程。她的脸烧得通红，急急地躲入里间卧室。
　　方姑娘此举，并非是装无辜、装清纯、装害羞，真如此，她不会在离开前，留给黎华一句“未完待续”。
　　她是蓦然想起，喝咖啡纯属即兴活动，因缺乏计划，身上的文胸是文胸，底裤是优嘻猴的底裤，完全不配套啊！她一通折腾，选好黑蕾丝套装，将自己收拾得皮光肉滑、香喷喷好吃看得见，迫不及待地去“书接上回”。然而，当她回到客厅，着实惊了一跳：黎华还是那个黎华，倒没现了原型、变个九尾狐狸，只是变成睡得死熟的黎华。挑逗撩拨全是独角戏，她已经不能阻止，黎华与抱枕相亲相爱了！
　　方若绮自那时起，知道于黎华而言，从来只有不够睡，没有睡不着。然这一晚，她不想点破他的谎。
　　人是自私的、趋利的。方若绮实在想和黎华说说话。她也躺到床上，摆舒服的姿势：“没有特别的事情，只是好奇，怎么一直寄照片给我？”
　　一声叹息，夹杂着笑意，流露出故作的委屈，“你叫我寄名信片给你的。怎样，手工制作，独一无二，有诚意吧？”
　　缘是因道别夜她那句无心的“有空寄名信片。”
　　既如此，方若绮自觉有义务予以五星评级：“很漂亮。送货到府服务也很贴心。并且客户咨询更新及时。今天刚回台北，卡片也追回来了。”
　　“当然。不过，也只对值得我特别关注的客户。”
　　“受宠若惊。才知道，您是这么关注我的。”关注到连手机号码都不存的地步了。
　　黎华笑：“总是这样的时候，我分不清，你是在好好讲话，还是在讽刺。”
　　方若绮一怔。她打电话去，不是同黎华吵闹的。她有什么立场，与他吵架；用什么身份，发泄委屈？然而，委屈的情绪，就是会在一言一行中，不自觉地带露。她不讲话了。是不敢讲了，怕每一句，也会使吵闹背后的委屈，委屈背后那不足为外人道的妄想，昭然若揭。
　　黎华却当方若绮是生气了。他在方若绮的喜怒上吃过亏。因她有愈是对着不喜欢的人，愈有礼貌；愈是恼火，反而愈加笑的坏习惯。
　　黎华依稀记得，方若绮是讨厌他说话迂回曲折，不正面回答问题的；只好决计，就算那一句，只是一个反讽，也要当作头等大事，端正态度严肃解答：“你的每条新闻，事无巨细，我总要让人整理了来，一一了解。”
　　“是吗？”
　　“我知道，你的新片《风璨迷情》上档一周票房过亿，风头盖过好莱坞巨制，被称为低成本国片之光。”
　　“嗯。”
　　“我知道，你正在同大宇宙影视接洽，下一部片子再战国际。”
　　“嗯。”
　　“我知道，你的新专辑封面，用改良的法式麻花辫造型，甜美形象倍受好评。”
　　“嗯。”
　　“我知道，你在台南出了十四天通告，吃了二十一杯红豆牛奶霜。”
　　方若绮笑：“有点吓人了啊。你找人跟踪我吗？”
　　“我还知道，”黎华顿了一顿，“你的最新一任绯闻男友，是新近的人气王，纪翔。”
　　方若绮不知所措。“不是你想的那样”，这句话如鲠在喉，几乎脱口而出。然而，他是否要她的解释？抑或，只是朋友间的关心问询？
　　总有那样一个人，教你觉得，罢了、罢了，他要什么，也想给他。但你偏偏不知道，他要什么。
　　黎华的声音变哑哑的，却比起先前几乎睡过去的声线，笃实了许多：“若绮。”
　　“嗯？”
　　“我问你，是真的吗？”
　　方若绮哑然。
　　“我问你，是真的吗？”
　　短短七个字，厮厮磨磨，萦在耳畔，穿穿凿凿，荡在心尖，品出一股涩涩的酸？他在吃醋吗？
　　抑或这又是自作多情的障眼法，他会这样问，无非是出于八卦之心，人皆有之？
　　是该坦白从宽，争取万分之一的机会；抑或顺水推舟，退求半斤八两的颜面？
　　百感交集一时间，占据脑容量过载，汗也流下来。
　　总在这样的时候，方若绮恨不能自己是游戏人物，牺牲掉性命与自主，也在所不惜，至少可以存档而后一一试过，找出效益最大化的选项。
　　但她只有一次机会。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想知道黎华的滋味，是要亲口去试的。方若绮说服自己，话到嘴边。听到的声音，却是来自电话另一端：“还没睡吗？你现在不好熬夜的。”
　　是女人的声音。想来，是杜云芊了。
　　方若绮与杜云芊无深交。印象中，她应是年轻外向的女孩子。却不知，她的声音，竟如此温柔沉淀，无半点张扬。分明是埋怨，比之怒气，疼爱更占上风。不知内情的，以为是中年妇人，在教训儿子，也不为过。
　　抑或每个女人，不管年纪多浅，对着喜欢的他，也有一时半刻，会生成，疼他如子的错觉？
　　女人的声音由远及近，方若绮心寒到底：她错了，她真得错了，她从一开始，就不该打这个电话；如果她不打这个电话，她就不会听道证实绯闻的女声；如果她不听到该女声，她就不会沦落到这么伤心的地步；如果她不沦落到这么伤心的地步，她就不会痛而后觉地发现：原来自始至终，她都错了，她真得错了，她错在居然会踌躇，该不该去抓这一次机会；事实上，她根本没有机会。
　　心因受冻而坚硬，嘴也跟着硬。方若绮听到自己生硬地甩出一句：“是真的，又怎样？”
　　那边沉默良久，才说：“若绮，我建议你好好考虑一下。不要拿自己的未来开玩笑。”
　　“不要拿自己的未来开玩笑”，一句最烂的规劝，其实是最重的斥责。其攻击力，不下于王导经典款：“我对你很失望”。
　　这一句话，同时起着导火索一样的作用、分水岭一样的作用、里程碑一样的作用、奠基石一样的作用，各种惹事的作用……当晚亲切友好、互惠互利的气氛，自此称为历史，备战阶段随之到来。正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盖不过斗嘴声；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都谈得不合适。
　　方若绮不淡定了：“黎天王，您未免管得宽了些？这世上，总不至于有这样的道理，许你找小你十几、二十岁的妹子，不许我爱仅仅小了我四岁的男人！”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黎华叹一口气。
　　总是这种时候，让他觉得无力，不知是他表错情，抑或她会错意，交错的时空中，仿佛闻得到硝烟。可是，前一分钟，他们分明那么愉快地在聊天……
　　“我是觉得，纪翔这个人，看起来不像是……我也说不清，总之，你再多考虑一下……”
　　“要知道，九年前，我和你开始时，不少人和我说过同样的话。但你瞧，我不是一样扑进去？既然我从来没有识人之明，何必现在要我改呢？”
　　呜，何谓自杀式攻击？宁可自伤一千，也要杀敌八百。
　　黎华道：“你要这样讲，我也无话可说。总之，若绮，将来……”
　　怦的一声，对方断线了。方若绮拨回去，对方已关机。再拨回去，对方还是已关机。有些事，不是百折不挠，就能感动天、感动地，感谢命运让他们接通通话的。
　　话说回来，那怦的一声，是在摔电话？
　　方若绮蓦地焦躁：明明被质疑、被指责的是她；她都没气到摔道具的地步，他倒反客为主，抢先了一步？
　　本着不甘人后的不服输精神，方若绮心想，你会摔电话，本姑娘不会吗？于是啪的一声，手机亲吻大地了；摔完了不过瘾，于是啪的再一声，家里座机也摔地上了。
　　方若绮又想，你会关机，本姑娘不会吗？于是啪的又一声，她坐地上了。捡起手机，刚准备关机，她发现逻辑上犯了严重错误：本应先关机、后摔机的；因为摔大劲了，屏碎了、散架了、彻底报废了，她已失去了关机的机会。
　　总是这种时候，让人不禁扼腕各种假如当初：假如当初控制住激烈的情绪，会不会不这样？假如当初缕清混乱的逻辑，会不会不这样？假如当初用的是坚韧不拔山寨机，会不会不这样？
　　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这个挨不上，穿错地方了；人生有两苦，求不得和已失去。这一晚，方若绮既求关机而不得，又已失去手机，不由自主，觉得自己真是个苦人。当一个人陶醉在自怨自艾的情操中，多半是要诗兴大发的。
　　方若绮不是例外。
　　有一个词叫做“挥毫泼墨”；这个词，基本和她没有干系，她又不会软笔书法，一张A4纸、一根圆珠笔足够了。
　　还有一个词叫做“力透纸背”；这个词，真真就是用来形容她的。那张可怜的A4纸，无辜成了黎某人的替身，写过的地方，几乎都要戳破了。
　　所谓不疯魔不成活，这件事一来足以见得，方若绮作为一名艺术家，灵感迸发时，情绪是多么激烈；二来足以见得，方若绮作为一名艺术家，在写作时用的那只圆珠笔，不使劲戳就写不出字，真得快没水了。
　　不管怎样，第二天一早，制作人周映彤破天荒不用催稿，收到方若绮整齐交上的词作。歌曲的名字叫做：如果没有你，我还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不能没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