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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冬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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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亮了起来。
这盏水晶吊灯是唐先生特地从法国定做的,可唐太太却看不出有什么好。她坐在沙发上,架着二郎腿,眯着眼睛,犯上困来。
打了一个下午的麻将。她向来手气好,赢了不少钱。其实也说不准,到底是她赢钱,还是她们送钱。如今唐先生升了官,谁不来巴结她。今日输得最多的是任太太。唐太太有些奇怪,不知任太太从哪里弄来的钱。自从任先生去了内地,便娶了姨太太,把一个任太太抛在上海,每月寄一笔少得可怜的钱。
唐太太心想,幸好唐先生没有去内地。听说那里鼓励讨小,其实就是为了拴住他们的心。男人都是这样,喜新厌旧。
她嫁给唐先生,是小姐妹做的媒。她向来眼光差,做女学生的时候,也曾谈过新式恋爱,但爱上的人,都是斯文败类。伤了几次心,依旧浑浑噩噩,她天生迷糊的性子。那年她的父亲在南京政府任职,唐先生刚从军校毕业,双方见了面,觉得门当户对,彼此合适,便定了这门亲。
她的小姐妹问她:“你可要看仔细了,嫁人是一辈子的事。他有什么不好,你现在提出来,还来得及。”
她想了许久,懵然道:“他的模样生得忒好了些。”
就这样结了婚。婚后的日子也算是甜蜜。后来他改了文职,赴上海任职,她亦跟了他过去。
唐太太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模样,不由得一笑。人人都说她长得富态,一张圆脸,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是新月。这是贵太太的脸,注定是要享福的。打麻将的时候,双手推着麻将牌,哗啦啦的洗牌声,是她最喜欢的。她们奉承她,说她的手亦长得好。肉鼓鼓的手指,象征着金钱和权利。她喜欢听这些话,一听便笑,咯咯的笑。
晚饭吃得饱了些,一个劲地打嗝。她想要去小花园里走走,可是懒,坐在沙发上便不想动。她看了看钟,已经过了九点,可唐先生还未回家。这西门子牌的大钟是她的嫁妆,她父亲特地从德国买回来的。
最近战事吃紧,时常有美国人的飞机来轰炸。前几日,西区市民被炸死两个,伤了十几个。唐先生公事繁忙,也有他的道理。
她讨厌打仗。一打仗,什么都贵。那日,她随唐先生出席一个百货公司的剪彩,冷飕飕的天,她穿着貂皮大衣,露出两条腿。鞭炮礼花的声响,噼里啪啦的,她涂了最新式的唇膏,觉得自己笑起来格外漂亮。当她走下礼台时,低头看见自己的丝袜,不知什么时候破了一个小洞。她皱眉,在心里暗骂一声。这年头,什么都贵,一双丝袜在黑市上也卖不少钱。
好在唐先生有钱。
唐太太打了一个哈欠,她不记得这是第几个哈欠。她想起前几年回南京探亲,在火车上遇见一个身穿赭石色旗袍的女子。她没有认出对方,而对方却唤了她的名字:“张燕。”
她一愣。如今人人都称她为唐太太,几乎没人记得她的原名。她盯着那女子看了半日,依旧是记不起。那女子低下头,淡淡一笑,搓着一双粗糙的手,道:“我是陈静。以前在女子学校,我们一起念过书。”
“哦,原来是你。”她这才想起。
她与陈静握手,是官场上的做派。她的手指上戴着戒指,火油钻,沉甸甸的,像是一颗鸽子蛋。两人都戴着玉镯,靠得近了,一个是剔透,一个暗沉。她笑着与陈静寒暄了几句,心里却鄙夷,陈静怎么变得这样的老。
其实也是该老去的年纪。只是她长得小,天生的娃娃脸,故显不出。即便如此,但年纪还是在那里,混不过去的。
张燕想到这里,便站起身来,唤道:“蒋妈,蒋妈。”
蒋妈是个高个子,在她面前,却伛偻着背,一双手在围裙上搓着,赔笑道:“太太,您叫我?”
“去把燕窝炖一炖,一会儿拿给我吃。”张燕用手抚了抚头发,踩着高跟鞋,往二楼走去。
在楼梯的拐角处,瞥了一眼西洋钟。
看来今晚唐先生又不会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