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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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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夏天,他来到长安。梦里少年的长安。青砖铺就的道路上尘土飞扬,两边的树木盘根错虬如同坚硬巨石,或许跟城池同样古老,新发的叶脉浸润着一种苍灰色,使本该鲜嫩轻快的绿也莫名沉着起来。他在城门外听从老人的推荐,买了一碗酸梅汤,木箱用棉被包裹,里面是大块的冰,掺杂着泥尘草屑。城墙整齐且美丽,雉堞和马道,并不肯拒人千里,那些大大小小的门,安定,长乐,永宁,含光,皆是不动声色的名字,含在口中有重量。他在这种气息的包围之中,茫然四顾,不知道何去何从。
素还真说,我死之后,带我去长安。他们很多次谈起这种事情,并不是玩笑。无垢清净体也有不堪重负的时候,四处逃窜的三魂七魄不见得每次都有那种好运被人捉回。焦头烂额的时候,讨论一下后事,有助于心里压力的释放和减轻。素还真如埋葬在池底,池中将开满白色莲花。四肢成沃土,骨骼成山川,笑成晴日,泣成风雨,想来大概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或者一把灰,洒遍中原苦境大地,也不失为理想的归宿。纵使到最后什么都没有,几十个衣冠冢总是可以搞成千古疑案给后人众说纷纭。而素还真说带我去长安。
多年之前他们曾路过长安。这地方令素还真欢喜,久久的徘徊,不肯离去。说叶小钗,看那个,那是未央宫。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看见建筑物翘起的飞檐,遮住之上玲珑的尖顶。叶小钗试探着说我们可以留下。留下一晚,或者数日。素还真说不必,有路要赶。但是他看得很仔细。北方的天空无论四季都一望无垠,一滴墨水溶入江流般淡而又淡的蓝色,高远不能触碰,盘旋的鸽哨声。他回想起来那是冬季。只有冬季才有那样清冽干燥的空气,素还真的耳尖冻得发红,手指毫无血色,但是眼睛深邃,仿佛就此可以摄入存储,永世不必再返回。墙角下戴着棉帽双手皲裂的孩子,在放风筝。风筝一起极高,无拘无束,线扯得笔直,虽然看过去只是数个黑点,叶小钗极好的视力倒是正好可以派上用场。他说,那是一只鹰。素还真笑着说是的,那是一只鹰。他的目光随之定驻了很久。
客栈的掌柜慢悠悠的坐在柜台后面数钱,看见他进来也并未站起。走近了才戴上老花镜,很仔细的打量着他,然后惊讶道,客人,是你。叶小钗不知怎样回答好,摇了摇头。掌柜的突然兴奋起来,说,我记得您呐。您的刀剑呢?是说叶小钗走到哪里,背一副刀剑,想必是很显眼的。衣服也多是战甲,走在路上,是要不少人回头的,见了一次,也许一辈子就很难忘掉。如今他并没有带刀剑,衣服也很普通,只是走近前来,五官如刀削,脸上那一道疤痕,足以让人想起。掌柜的又说,跟您一道的那位客人,这次没一道么?叶小钗又摇了摇头。掌柜的说,老朽当日见你们两位,就知道一定是仙人,头发全白的,脸却这样年轻,几十年过去,果然还这样年轻。老朽当日也是年轻的,如今却老成这样,岁月不饶人啊。他如此说,叶小钗突然便觉得确实是见过这样一个人来着,就在此地;楼梯转角处酒坛,墙上贴的画,似乎也是认识的。客栈的少掌柜,方才新婚,风姿俊美,算盘打得很轻快,再仔细一认,似乎从那些皱纹之中,还能寻出当年的喜气似的。掌柜的看叶小钗出神,便说,客人是要住店么?楼上天字号房,客人去看看?叶小钗点点头,也不去看房,径自丢了一块银子在桌上,竟转身出去了。
他不曾到过长安。或者说,他以为他不曾到过长安。在城门之外,买了烤白薯,用纸包着,递给素还真。素还真两只手捧着,金黄色的糖分被烤得凝结在乌黑的表皮上,掰开就冲出一股滚烫的香甜气味。素还真抬头瞧着他,朝他笑一笑,作势要递过一半来。叶小钗摇摇头。记忆到此为止,没有下文。他站在客栈的门口打量四周的房屋时,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究竟走进过这座城市的心脏。旁边的成衣铺,似乎是进去过的,叫做彩云坊,走过去一看,发现牌子挂在那里,却既不叫彩云坊,也不是成衣铺子了;这使得他又动摇了几分。这并不是很怪异的,他走过许多地方,和素还真一起也走过很多地方,不可能每一处都记得很清楚。
有时候叶小钗给素还真讲他做的梦。琉璃仙境的清晨,莲池还未醒,睡眼惺忪的素贤人伸一个懒腰,开始享受管家端上的第一杯茶。远远看他走过来,说好友,早安。早安。等待早餐的间隙说一些较轻松的话。叶小钗说,我昨夜做一个梦,不知道是好是坏。素还真说你讲来,素某会解。叶小钗说,我梦见我在一幢很大的房子里,房子有花园,我一直在走,走过很多走廊和通道,很多的门,很多的雕梁画栋,墙壁上有卍字的花纹。但是并没有出口。我觉得非常熟悉,我到过这个地方,可是我想不起来是哪一天。素还真说,梦里很笃定的事情,醒来就不再笃定。叶小钗说,我现在仍旧觉得我到过那个地方。素还真往后一仰,说,也许是你的前世。虽然是这一世未曾发生之事,却仍有散碎的记忆留存。
而现在似乎是已经发生之事他却无法切实的想起,尽管客栈掌柜的话证明他确实来过此处,和素还真一道。如此说,他们在城门之外改变了主意。究竟为什么呢,已经不得而知,或许是他执拗的劝说起了作用。在啃食那个烤白薯的间隙,他说,留下吧。这次的事情并不着急。素还真小口小口的呼气,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笑,这是拒绝的意思。他说,这样大的城市,内中一定有很多好玩好看的东西。也许有不世出的人物,新鲜价值的情报。他这样说的时候素还真用纸包好白薯的碎皮,笑着说,好友,吾不知你玩心如此重。叶小钗说,不是我,是你。这时候城门的守卫朝他们吆喝着,你们两个,到底要不要进城。素还真拍了拍衣襟,将插在背后的拂尘拿起,说好友,走吧。叶小钗观察着他的方向。他们走过巨大的门洞,厚重的砖石缝如薄纸,穹顶倏忽掉落一片细小的白灰。
他起的很早。临街的二楼客房,清醒了走到窗前,只有寥寥几家店子正准备下铺板,趁着太阳刚出,还未发出热力,来回洒扫的水车。卖花的孩子,怀里抱着新鲜的野玫瑰,乌溜溜的眼睛灵巧的转来转去。突然旁边的窗户吱呀一声打开,一只戴着金钏子的手伸出去往下丢了一双荔枝,溅起一串娇笑。叶小钗仿佛偷窥到别人什么秘密,心里惶恐又不安。他迭好床被,走出房门,天字号的对面是地字号。如若客栈掌柜的话可信,他必曾走上前去,用中指关节叩击门扉。门应声而开,素贤人正系着道袍最上面的扣子。好友,今天很冷啊。他从素还真身后的窗户看到天空是灰蒙蒙的。大概下雪了吧。素还真如是说。
雪下了三日。从开始的一层到后来的寸把厚,到最后积了有多半尺。叶小钗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帮助路边的人家扫雪。路中间积雪被践踏成冰,车马难行,每天都有拖车的高大骡子在上面滑倒。我们很难出城了。素还真忧愁的说。叶小钗看他将卷成纸卷的信笺拴在鸽子的脚上,鸽子振振翅膀,一跃而起。可是被一场雪就耽搁住的事情,明显也不是极为重要的。意外的假期,没有理由不享受。因此素还真转过头来时,眼睛里又是笑意了。他一高兴,叶小钗也就很高兴。
他们在彩云坊定做毫无必要的冬衣,大红的斗篷,叶小钗穿白狐披风,用风帽把白发罩住。在路上走的时候,听见有人说,谁家的公子,这样俊秀。素还真觉得很意外,对叶小钗说,吾们明明是老妖精。第四天的时候终于放晴,泥泞到处都是,空气清寒如醇酒,入喉如刀割,素还真鼻尖冰冷,眼角通红,脸颊簇拥在翻毛的领子里,叶小钗背着刀剑,去慈恩寺烧香,登上一层又一层的大雁塔,向下俯视满目的银白和屋顶露出的些微的黑瓦。
他们从没遇见过这样冷的冬天。长安的冬天,寒冷不是形容,而是残酷的固体,压迫得人无法呼吸。琉璃仙境从不下雪。琉璃仙境只有一年四季开不败的白莲。叶小钗再来到长安时,长安很热,冬天有多冷,夏天便有多热,阳光直射至地表,地表毫不留情尽数反弹回去,正午时分在街上走,一无屏蔽,百年古树也自顾不暇,人在这种反复的蒸蔚中迅速地干瘪萎缩。热到饱和程度,便忍无可忍的下起雨来。叶小钗一饮而尽手中的酸梅汤,迅速冲回客栈。奔跑的时候豆大的雨点砸在他肩膀和头发上。回到房间后他忙走到窗前去看,天空一刹那完全黑了,简直教叶小钗害怕——随后就是夹杂着闪电的暴雨轰然而落。他不是没有见过这种暴雨,武林决斗时经常会出现这种暴雨来影响双方的视线,但出现在一个用素还真的话形容连他的拂尘都冻硬了的所在,仿佛大哭大笑的至情之辈,令人觉得可叹。然而同时又稳重,内敛,带着毫不张扬的帝王的贵气。大雁塔是收揽天下人才用的,红衣的新科状元,酒宴和杏花,华清池的泉水,沾染过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的香泽。帝王的皇宫和陵墓,青铜浇铸的可信的忠诚,数以万计的陪葬,残忍但无从置辞。
西岳是一座很特别的山,山大多是丰腴的,草木流水,妖娆生姿,因而风情万种。华山表里纯骨,因而极为瘦削,消暑是好去处,此时颇有几个人。叶小钗慢慢走着,好像很好超过的样子,但到了半山以上,再无人在他前面了。因为是夏季,毕竟有生机,山石岩缝里,挣扎生长出绿色,郁郁葱葱,间或有人家,用竹节铺设管道,接山泉水来用,叶小钗向他们讨水喝。在道观烧香的时候,看见装束简洁的年轻道士,抹着汗走来,手里持着长剑。叶小钗凝视着他。
那道士转过头来看他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又看看手上的剑,笑着说,你懂剑?叶小钗惊觉,便笑着摇摇头。道士说,可是我看你很懂剑。要不,我们过上两招?叶小钗又摇摇头。道士说,你这个人好没意思。我知道你一定懂。你说剑是什么?叶小钗说,你说呢?道士说,师父说刀者,道也。剑呢,总不能是贱吧。我觉得剑是侠义,是公理,是千山一人独行。叶小钗笑着点点头,用手按住左胸的位置。
剑即心。冬日的华山是跟夏日的大不相同了;山道上覆满新鲜松软的积雪,放眼望去是一片连绵不绝的白,脚下道路无法辨识,要很小心很小心,才不至于一脚踩空跌个粉身碎骨。一脚深一脚浅的走过去,两人皆是功体深厚之人,纵然如此,也十分吃力。天很快黑了,不见半个人影。素还真说,这下糟糕了,看来要在山上留宿。叶小钗吓一大跳,说,你竟然还有下山的打算!素还真说,现在自然是没了。又说,小看华山了。因为下雪,更觉得寂静,山峦隐在昏暗的天空背后,行过数里,不见人烟。两人心里都打鼓,露宿在雪地,终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突然前方闪出一星灯光来了;是道观被积雪覆盖的飞檐,挂了一盏白灯笼,时隐时现的指引着方向。素还真转过头往后看,两人目光相遇在一处。素还真突然说,好友,吾想回琉璃仙境了。叶小钗说,好。
他不能够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离开长安,正如他不能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进过长安。问客栈老板是最快的办法。然而老板也不记得,只说是很久。多么久?很久。难道能够久到雪停了又下,下了又停,雪水冻成冰,然后一夜之间,一切被凝固的物事突然从画框中跃出一般鲜活起来,颜色也慢慢恢复。能够久到脱下了大红的和白色的披风,熄灭了床前的炭火,在街上走走停停,买了一碗甜凉的醪糟。能够久到风筝突然又飞起了,天空是无法企及的蓝色,鸽哨穿越逐渐疏朗的空气,披红戴花的高头大马穿过大街小巷,上面坐着意得志满的十九人中最少年,曲江水满花千树,枝梢挂了色泽艳丽的锦囊,妥善的收藏一个想要被人知道的秘密。而他们究竟在长安呆到何时,冬去春来春去夏来夏去秋来,又或者知道是一个一旦进入便无法脱离的陷阱,因此只在城门,微微的看了一眼,带着一种决绝的企盼和爱恋,就此分道扬镳?
回到客栈时是凌晨。他等待店门开启,便回到天字号房内休息。黑甜一梦,不知东南西北。醒来时候店主人在大堂摆了晚饭,问他要不要用膳。叶小钗摇一摇头,然后慢慢跨出门坎。他读不进书。一个人的时候,如无练剑,就应读书。某种程度上来讲他始终是一个人,众人对他都很放心,愿意拜托他去做什么事,并不担心他长期自己只跟自己交流,会不会出现精神分裂。后来当然也有很多不同的际遇。但书总是读不完的。他只身来长安,刀剑两空,又读不进书。书对他并无裨益。于是只得坐禅,什么都不想,一连数个时辰。
时间对他来说,是太多了。长安已入夜。街市是一种别样的安详和有条不紊。赤脚的孩子提着灯笼跑过去,穿着竹布单衫。葡萄和石榴仍很鲜嫩,价钱却比早晨便宜了一半。卖花的女孩抱着不多的几支残花,小心翼翼的踮脚走过静谧的街道。店家多关门了,摊子上点着蜡烛,照着线条粗朴的银手镯和缝隙皆红的石印章。长安是有根的。不是空中的楼阁,火焰的飞星。它的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有本有末,有源有流。卖字的文士,若买主答不出诗句的下句,便瞪起眼。酒坊里潦倒的英雄,随时准备找人痛饮三百杯。更不要说走投无路的壮志,涨破胸臆的才气,掷笔于地的高歌,击壶尽缺的狂草。胡家酒肆里的灯光与别处不同,是格外的明媚,他突然想起来素还真曾经挑开门帘,往里一探。卖酒的胡姬眼前便一亮,给他斟了一杯酒。
谢谢,我只要茶。女子笑起来,说客人来酒肆,却要茶。素还真说是的,劣者只要茶。于是女子将自己常饮的茶端出,陪他们坐下。萍水相逢,宾主尽欢,为君发皓齿歌,作细腰舞。浮生乐趣,无过于此。叶小钗挑开门帘。当垆的女子显然已换了;相同的是眼睛熟悉的一亮,便给他斟了一杯酒。当他饮下这杯酒时,有些东西无可避免的混淆在一处。他低头去看地上厚实的羊毛地毯。花纹有一个鲜红的卍字。
花纹是卍字。酒坛上有卍字。垂落的酒旗,边缘绣着接连不断的卍字。窗棂是卍字,床柱是卍字,锦帐是卍字,壁画是卍字,大雁塔下慈恩寺中,满墙的卍,一天一地的卍,素还真拈了香,并不跪拜,只是退后一步,右手的拂尘往左臂一搭。整个长安都是卍字,孩童手中提的灯笼画着一个小小的卍字。他是被佛阵锁住的妖孽。
多年之前,他路过长安。多年之后,素还真说,带我去长安。彼时他并不能知道这两个字在舌尖滚动时温柔的意义。梦里少年的长安,帝王将相的长安,英雄侠客的长安,佳人才子的长安,风波靖定百代盛世的长安,面目浑厚无懈可击的长安,属于他们二人的长安。他站在平坦笔直的夏夜,两边星星点点的灯火,素还真在长街的另一端,长发散发着白色的微光,笑容温煦,眼神凉薄。他带素还真来长安,答应他满意归宿,每日听晨钟暮鼓,世事太平,或者他来寻素还真,带着成片和不成片的记忆,实现和未实现的约定,出口和未出口的奢望,在每一道通道的尽头和每一扇木门的背后不期而遇,于前世今世来世的长安。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