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不可求心可求》幻朱若紫

52、携手又何妨

　　方才他追了通天出去，却被孙悟空抢在了前头，这筋斗云原是比他飞得快，他也是服气的。通天的飞行速度却并不快，仿佛知道后面有人跟着，故意减慢速度候着他二人，因此，孙悟空瞬间便赶到了他的前头，一转身，又跪在了他面前，口口声声地呼着“师父”。通天被很无奈，不知该应还是不该应，身后却传来杨戬笑谑的声音：“教主，你师徒二人这是做什么呢？不知大圣有何不是之处，教主竟如此狠心不肯相认？”他见这师徒二人还如此僵持不下，觉得甚是好笑，忍不住出言调侃。
　　通天知他是来看热闹的，此刻却也不恼，只是对着孙悟空长长地叹了口气：“猢狲，你起来吧！”听通天唤它猢狲，原本低垂着脑袋的孙悟空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来，眼内泪光浮动。猢狲？它记得它第一次在方寸山拜见菩提老祖时，他就是这样称呼它的，那个时候，它没有名字。但从此之后，它便有了一个响彻寰宇的名字——孙悟空。
　　师父……孙悟空仰望着他，眼中满是孺幕之情。每当它想起“师父”这两个字时，它总会看到方寸山那张时而威严，时而戏谑，时而谨肃，时而慈祥的脸，而不是那个只会给它冠上莫须有罪名，只会翕动着双唇念出那紧箍咒的老和尚。每当它听着自己近乎谄媚地叫着那个只懂得念经却无心冷血的老和尚“师父”时，它都觉得恶心。西行路上，当它受了那老和尚的委屈时，它就会想起方寸山上的那个老道士，可如今他却不认它，他怎么忍心不认它呢？纵然他换了一张面孔，可它依旧认定他就是它的师父啊！
　　通天见它神情凄楚，甚是不忍，拉它，它又不肯起来，就这样直直地跪在云头上。无奈之下，通天只有一拂袍袖，转过身去，不再理它，看它能跪到几时去。
　　杨戬见他师徒二人闹起了别扭，僵在那里，甚觉好笑。看来看去，周遭也只有他一个外人，说不得，也只能是由他来劝解了。
　　他假意轻咳了一声，走到通天身边，笑着说道：“教主，您还是认了它吧。不然，它会就这样跪下去的。”
　　通天知他定会来劝，但此刻也抹不开面子，只是气道：“谁是它的师父，我怎会收一只猴子做徒弟，想必是这泼猴认错师父了。”
　　杨戬暗自好笑，心道你一向是有教无类的，收只猴子作徒弟有什么奇怪？心中明明是认了这徒弟的，口里却死活不承认，这是什么道理？无奈之下，他只能逗起孙悟空来：“大圣，人家都说没你这个徒弟了，你又何必如此呢？你是不是真的认错师父了？不过大圣火眼金睛，又怎么会呢？”他抬手轻轻地敲着额头，一副深深思索的样子，又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与从前那个冷冰冰的杨戬判若两人。
　　孙悟空知他有意耍弄，此时倒也不恼，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俺老孙怎会认错师父？就算……就算他不是从前的样子，俺也认得出来，俺就认定他是俺师父。”
　　听它说得斩钉截铁，又见通天一脸地无奈，杨戬心里笑得直打跌，继续玩笑道：“既然他从前与现在完全是两个样子，你又如何认定他就是你师父？莫不是他变化了？也不对，大圣火眼金睛的，应该看得出原形的，既是看不出，他就不是变化了的，你又怎生认定他就是你的恩师？”
　　孙悟空忿忿地看了他一眼，心道明明是你自己泄露这天机的，如今又明知故问地前来问我，好你个杨小圣，居然又敢戏耍俺老孙，待此间所有事毕，俺老孙必与你算总账。只是它这时候哪有闲情来理会这个，它一心只想着如何才能让师父认下它来，是以咬牙切齿地回了一句：“俺老孙就是认定他是俺师父，出家人不打逛语，俺说是，就一定是。”
　　这与出家人打不打逛语，又有什么关系？杨戬暗自好笑，说道：“这是什么道理，什么叫你说是就一定是啊？”他看了通天一眼，“人家偏偏说不是啊，大圣如此一厢情愿，岂非遗笑三界？大圣也该拿出证据来才是，若是铁证如山，那某些人就是不认也不行了。”
　　虽知他是戏言，但乍听之下也有几分道理，只是让它哪里寻证据去，孙悟空不由得一阵迷茫，眼睛怔怔地望着通天教主，木然地说道：“我有证据啊，他身上的味道就是证据。虽然他的样子变了，但味道和从前的师父是一模一样的！”
　　它这话说得通天哭笑不得，什么叫味道一样的……杨戬强忍了这半日的笑，此刻终于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大……大圣，不知大圣何时修成了和哮天犬一样的功夫，竟然能分辨起气味儿来了？”
　　孙悟空看他笑得前仰后合，十分不满地问道：“有那么好笑吗，杨小圣？难道俺老孙说得不对？”
　　“对……对……大圣的话哪有不对的……斗战圣佛不打逛语……”杨戬依然笑不可抑，细细一想，这猴子还真说得没错，无论怎样化身，身上的味道是永远不会变的，这还真是个铁证。只是它是只猴子，要不要学得跟狗一样啊……想到此，他已笑得俯下了身，断断续续地说道，“大圣，你确定通天教主和你那师父身上的味道是一样的？你要不要再仔细去闻一闻啊？或者，我把哮天犬找来，帮你闻上一闻。”
　　听杨戬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自己和那笨狗相提并论，孙悟空终于怒不可遏地掏出金箍棒一跃而起，朝着杨戬头顶砸将下去，杨戬刚要举扇招架，那金箍棒却被另一只手轻轻地握住了，就是这样举重若轻地一握，让孙悟空失去了所有的气力，再一次委顿下来。
　　“悟空，莫要再如此胡闹了！”通天教主顺势松手推开了金箍棒，却把孙悟空带了一个踉跄，他面带愠怒地看了它一眼，原想轻责它几句，却终是不忍。想想自己也是快要走的人了，对这关门弟子多少还是有些缱绻不舍之情，这猴子虽然毛燥了些，但一腔热血，敢作敢当，像煞了当年的自己，不愧是他通天教主的徒弟。想到此，他心中怒意渐去，脸上慈色顿生，拍拍孙悟空的肩膀，对它温言说道：“悟空，你也成了佛了，以后行事休要再逞一时意气，凡事要多思量，需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莫要仗着自己有几分本事就肆意妄为。若是你还胡乱行事，为师绝不假手他人压你于山底，为师必会亲手送你去那九幽之地。”
　　“师父！”孙悟空听他已然直认是自己师父，不再回避，心中惊喜莫名，一跃而起，又直直跪倒，不停地磕起头来，眼内泪光浮动，却遮不住它一脸的喜色。
　　杨戬原是笑容满面，就算要招架孙悟空那砸下来的一棒时他也未改神色，此时听通天嘱咐孙悟空的话中大含悲意，脑中忽然闪过当日阐教诸仙离开三界时的情景，那时，师父也是这般的神情，明明凄伤满心，却仍强颜欢笑地对自己殷殷嘱托……难道……通天教主也要……他登时敛去了面上的所有笑容，颤声问道：“教主……你这是……”
　　不待他说完，通天便接口说道：“贫道在这三界也太久了，原是该走了……”他伸手去扶孙悟空起来，却不料那猴子一把握紧了通天前来扶它的那只手，无论如何不肯放手，低低喘息了一阵，方提起勇气问道：“师父要回方寸山吗？俺也左右无事，俺陪您回去好了。说起来，俺老孙也有一千来年未曾回去了，怪相念的。师父，俺们方寸山的桃子还有么，俺想念得紧。俺觉得那桃子比那蟠桃美味多了。”它讨好地笑了笑，伸出舌头舔舔嘴唇，一副馋嘴模样。其实它并不嘴馋，它只是害怕，仿佛一件重要的东西即将失去。
　　这猴子素来是机灵的，怎么今日却如此愚笨起来，是在装傻么？通天看了它一眼，见它装着一副馋嘴的模样，非要跟着自己回方寸山，活脱脱地像个孩子一般地撒起娇来，想起它初到方寸山，自己拒绝收它为徒时，它也是如同今日这般的模样，心下不禁一阵泛酸。它……它是想留住自己，对吗？可是不能够了……他轻叹了一声，缓缓地抽离了那只被孙悟空紧紧握住的手，也不去回复它的话，却是答非所问地向杨戬言道：“贫道老了，该享几年清福了。贫道还是去洪荒找你师祖下棋去吧，我师兄弟也有好些年未曾对弈了，不知他的棋艺精进了否？你那师父还是那般目中无人么……”也不管杨戬作不作答，他就这样絮絮地问着，似乎他并不需要答案，只是沉浸在一些回忆中，脸上的笑意剧增……
　　“教主……”杨戬心里泛着酸楚，想劝慰他师徒几句，话到唇边，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贫道也答应过古神，应完这三界的最后一劫，便去洪荒。你师祖应是在那儿了吧，好些年不曾见他了，也不知他这老家伙怎样了，是否还跟从前一样不着调？说起来，也怪想念他的……”他师兄弟二人打小便爱争抢东西，抢法宝、抢徒弟……总之能抢的都抢，你争我夺了上万年，老了老了，竟又走到一块儿去了，这世间之事还真是说不准，想必冥冥之中，一切自有注定吧……
　　杨戬望着他，无言以对。孙悟空却是爬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师父的腿，不让他走，它也不哭，就是这样默默地抱着。通天无奈地看着它，他收过弟子无数，却是从未想过这只猴子对他依恋如斯。他轻轻地去掰开它的手掌，无奈它实在是抱得太紧，怎么都掰不开……
　　万般无奈之下，通天只能求助地望着杨戬，这天地间能劝住这猴子的人几乎没有，数来数去也只有杨戬了。他是它在这十天九地之中唯一认可的对手，也是它的救命恩人。
　　杨戬认识通天这老道士也几千年了，从未见过他这般欲哭无泪的神色，若是平素见着，他肯定会取笑几句，以增心中的乐趣。只是此刻……他无有这样的心境去调侃这对师徒。离去，又是离去，想想这几千年来这种情景自己也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了，可每次遇着，他的心依旧会痛，想想自己与母亲……他就是受不了相逢却要装着不相识的境况才追着通天出来，原是想透透气，平复一下心绪，谁知又让他遇到了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
　　唉，他也跟着通天叹了口气，走过去，俯下身，拽住孙悟空的胳膊，想把它拉起来，不料那猴子竟是死活不肯起来，用尽平生的力气，甩开了杨戬的手，突如其来的大力，杨戬又没有防备，竟是被带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定定神，稳住身形，也不生气，仍是温言劝道：“猴子，你也成了佛了，怎地如此堪不破呢？佛家也讲究天道因果的，教主完结了在这三界的使命，原是该走的。便是你我，该留该走，也不是自己能决断的。世人都说神仙好，以为成了仙成了佛的便能长生不老，逍遥自在。谁知他们竟是想错了，我们这些成了仙佛的，哪里有半分自由？”他这番话由感而发，通天听他说得在理，频频点头。成了仙佛的，纵然能够长生不老，却永远失去了自由之身，又怎及凡人能放纵自己的喜怒哀乐，安享天伦？
　　孙悟空跪在地上思量着杨戬的话，虽觉得他说得有理，却仍不甘心，梗着脖子说道：“那俺老孙就不当这劳什子斗战圣佛了，俺师父也早不是什么截教教主了，俺们回花果山去，俺仍当俺的美猴王去，不当什么仙什么佛了，俺只想好好孝敬师父，这总可以了吧。若是玉帝老儿和如来那老和尚再生枝节，大不了俺先掀了灵霄宝殿，再捣碎那大雷音寺。杨戬，你可不许再阻拦于我，助纣为虐。”
　　杨戬本来心绪郁结，见这猴子还是如此率真，不禁失笑，斜了它一眼，说道：“我拦你作甚？你砸了灵霄宝殿和大雷音寺与我何干？你只要不来昆仑山捣毁玉虚宫就行了。”
　　“好了！猴儿！莫要再胡闹了！”通天虽是为孙悟空这番发自肺腹、真情流露的话所感动，但终究不能由着它肆意妄为，他神情一肃，森然说道：“为师方才还训戒你莫要任性，你怎地又如此胡来？你当真是把为师的话都当成了耳旁风么？”孙悟空见他此刻的神情竟与赶它下方寸山时如出一辙，不由得害怕起来，急忙辩解道：“不……不是……师父……我……我……”这猴子素来口齿伶俐，此时心中惶急，竟语无伦次起来。
　　见它如此，通天的心又软了下来，轻叹一声，温言说道：“悟空，如今你已是斗战胜佛了，既成了佛，便要普渡众生，要以三界众生为念，不可再为一己之私而做出扰乱三界秩序的事来。若你还是劣性不改，那为师也必践当日在方寸之言，即便是身在洪荒也要回这三界来清理门户，将你打入那九幽之地。”顿了顿，他又摇头叹道，“界时，为师也要担当起这教徒不严的罪责，与你同赴九幽便是。”他深知孙悟空的个性，用它的性命是威胁不了它的，当年自己也说过同样的话，它又几时放在心上过，还不是闹出大闹天宫的篓子。如今他只得加上自己这个筹码，有些人你不能用他自己的命去胁迫，却可以用他最在乎的人去威胁，杨戬和孙悟空都是如此。
　　如他所料，孙悟空果然沉默下来，不再有方才的狂戾之气。他抬手提了它一把，便轻而易举地把它拉了起来，他望着它，捻须叹道：“大爱无情，大爱无情，无情方能成就大爱，悟空，你懂么？”见那猴子仍是一脸茫然，便知它还未参透了悟，勉强笑道，“悟空，此番事了，你还是回洞府多读几本佛经吧。你成佛也几百年了，怎地还是如此不晓事？”孙悟空被他说得满面通红，成佛这几百年，它念过的佛经还真是屈指可数，估计斗大的字，就一箩筐吧。
　　通天轻轻拂开了孙悟空牵着自己衣摆的那只手，大袖一挥，说道：“贫道走了！”孙悟空此时倒也不阻拦，神色木然地站着，那只手掌还是牵住衣摆的姿势，手中却空空如也，目光也是一片空洞。
　　“教主请留步。”杨戬不知何故，出言挽留。
　　“怎么？”杨戬的挽留让通天颇感意外，住了足，回过身来，出言询问。
　　“无事！”杨戬笑道，“只是杨戬有些技痒难熬，可否请教主对弈一局？”他知通天教主这数千年来以此为好，欲罢不能。虽是棋艺不佳，却乐在其中。如今他也要走了，不如投其所好陪他杀上一盘，哄哄这老玩童，全当尽了晚辈的孝心罢。
　　“好！”通天果然笑容满面地应承了下来，立时在空中幻化出棋盘，通天执白，杨戬执黑，两人就这样凌空虚点，你来我往，仿佛置身于销烟弥漫的战场。孙悟空不懂棋艺，却是极认真地旁观着，一声不吭。二人直杀得天昏地暗也难分胜负，转眼金乌西沉，玉盘东升，杨戬终以一子之差败下阵来。通天展颜一笑，说道：“杨戬，多年不见，你倒是懂事多了，懂得尊老敬长了。只是这骗人的功夫倒是退步了，这一子，贫道承认了。”
　　杨戬听他如此说，反不好意思起来。他原是想让他走得愉快些，是以想不着痕迹地让他一局，不想还是被他瞧了出来。他自嘲地笑了笑，说道：“教主慧眼，杨戬佩服。”
　　通天哈哈一笑，大袖一挥，那棋盘便消于无形，一道白光闪过，他也遁身而去。孙悟先是一呆，然后一个筋斗追随而去。杨戬在云端负手而立，望着二人远去的方向，一时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