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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尾声、千里独徘徊 ...

  •   “鉴明。”清冽明净的声音穿破黑暗,暂时拉回了他的神志。他想要说些什么,血却呛进了他的气管,每一次呼吸都带出衰竭破碎的气声,和铁一般的腥味。那年仲旭也是如此,肺管发痴嘶嘶漏气的声音。可笑又可怕。
      帝旭扶住他的肩,微笑道:“你爱干净,那剑我就不拔出来了,省得让你喷了一头一脸的血。”
      方鉴明亦微笑着,什么也没有说,不过轻轻颔首。
      帝旭转头扫视着战战兢兢进逼过来的军士,伸出三指,拗断了自己胸前的剑柄,好让胸膛里的剑刃不妨碍动作,锵然拔出腰间长剑,桀骜地指向眼前的人群。
      一手,仍旧紧紧搂着方鉴明的肩膀。
      就在此时,海啸般的人声自四面聚拢。那一句流言,即便是格杀勿论的命令也压制不住,最终由无数喏喏私语汇聚成一个巨大而惶恐的声音,遮天蔽日而来。
      ——“船翻了,昶王死了!”
      帝旭眉眼间陡然点亮一道光彩,喃喃自语道:“呵,朕愈发地喜欢这个热闹收场了。‘杀百余人,力竭而崩’——这样写在史书上,才像是朕啊。”
      他厉叱一声,剑锋催发闪电般犀利的杀气,横斩千军,血雾模糊了视线。
      方鉴明仿佛看见黑暗与寒冷的藤蔓飞速抽枝生叶,从黄泉里向自己攀附上来。记忆化为浩大茫瀚的云海,澎湃万状。帝旭,不是啊,是旭哥,是旭王啊!那样意气风发的样子,他死了这十四年,如今终于是活过来了。
      厉痛穿透胸口,如同一支向时间深处射出的箭,带他溯流而上。千万张血污破碎的面孔上伤口愈合,皱纹抹平,飞了霜的苍苍鬓角上,霜花渐次融化——岁月奔流倒转。
      灯花摇曳。
      十九岁的少年双手拢住灯盏,跳跃的火苗渐渐静了下来。少年看着指缝间透出艳艳的红,那是灯火照亮了他身体内奔流着的新鲜血液。
      他转头看着病榻上的年轻男子。曾是飞扬桀骜,叱咤万军的光复之王,此时只像是一尊没有呼吸的石像——除了胸口上那仍顽强渗出血迹的箭伤。
      少年取出纤巧的薄刀,不紧不慢地将锋刃凑在灯上灼了一灼。一旁红泥炉上,药已煎成,在文火上咕咕冒着鱼眼大的泡。少年把薄刀搁下,起身将药汁倾入碗中,稍晃一晃,凝神看那乌黑混沌的汤水,蒸蒸袅绕着白气。专注的神情,恍如一柄新开刃的剑,寒光凛凛照人。
      少年将药碗搁下,又取过薄刀,比着手腕稍稍使力,便将自己腕上划开。他将手臂抬高,着迷似地看着那赤红的灵药滴落,暗弱灯火下,鲜血如珠如玉。
      殷厚的红,一丝丝融进浓浊的黑,终于不见影迹。碗中的浓稠液体,忽然漾起了琥珀般的光,越发明亮,逐渐不可逼视。
      从完成秘术的那日起,他与仲旭的命,盘根错节,血肉共生,再不可分。
      犹如两颗尘埃般的种子,一同执著地拱出细芽,展开子叶,在每一次死生边缘、每一场搏命厮杀中渐渐长成参天巨树。然后,眼看着从根须开始溃烂,无能为力。或许是错了,但他不甘心就此回头。
      自始至终,不愿放手的人不是仲旭,而是他自己。是他用命运的锁链将两个人捆绑在一处,走到人生终结,走到再无前路,这漫长艰难的旅途,今日终于到了尽头,再无什么可以牵系。
      那自由奔驰于草原的蛮族少年,是从他双臂中放出的鹰隼,亦将会是君临瀚州的王者。而海市——念及于此,另一道劈裂的疼痛撕开了他的胸膛。
      那英姿飒爽的少女将回到尘土飞扬的人间,结婚生子,在平凡日子的间隙中,偶尔怀想起他,又或许会将他全部忘却。终其一生,她不会知道他是如何珍爱她。如射手珍爱自己的眼睛,如珠蚌珍爱双壳中唯一的明珠——他亦从来不需要她知道。
      他愿将自己躺平成路,送她去到平安宁静的所在。她是他的女儿啊!虽是恨不得捧在掌心疼爱的女儿,却生生逼上了一条无尾无头的道路。对不住,太愧疚,可是旭哥,旭哥,旭哥,他生命的最后关头,大片思绪和记忆力,都只有关褚仲旭而已。
      倘若我们不是生在这里。
      帝旭的声音如暗雷滚过耳边。
      何尝不是呢。倘若只是生于市井人家的兄弟,或许孽缘便不会这样沉重;倘若只是乱世中的寻常男女,彼此的背弃与辜负,大约也不至于深到如此鲜血淋漓地步。
      死亡的鬼手一道一道纠缠上来,遮蔽他的视线,束缚他的呼吸。明澈眼神渐渐涣散,失去支撑的身体重量将翡翠棋盘推落地下,黑白棋子哗然散落满地。
      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平安脱险了罢?
      视野逐渐黯淡,帝旭手中游龙般的剑光渐渐再不能穿透黑暗。土崩瓦解之前的那一瞬,他终于凝聚起一个灰白的微笑。(本章就是取自《斛珠夫人》然后各种改)

      哎,旭哥,鉴明先走了,想再多活一下,至少你也能多活一下,可是好像不行了。你如此拥住我的肩膀,已是我此生最好的时光。你不拔出来,我二人倒真是同死了,好得很,慷慨得很,多想对你表达的心意,今生,还是无望了。
      “鉴明!”帝旭胸口的断剑和因激斗而散乱的头发仍不能毁伤其英挺,他的声音突然拔高,方鉴明却听不见了。
      宫殿里的所有人都看见了,帝旭在撕心裂肺的最后那一声呼喊中,凝聚了多少年的感情,那不是思念,也不能只是思念,爱恨情仇终于喷薄而出,化成一口污血从帝旭口中喷了出来。
      帝旭突然呆住了。胸口有冰凉和锐利的痛渐渐散开,清晰地感觉到里面有断剑,帝旭丧失了近二十载的所有感觉终于尽数回归,只是一来,就痛得极致而麻木。
      鉴明,你已经走了,很好、很好,你终于是,死在我手上了。
      鉴明,怎么你就死在我手上了!
      我用尽一生,护不了紫簪我也要护你周全的方鉴明,怎么就,怎么就死了?
      是了,鉴明,你先好好睡着,再稍待片刻,旭哥来陪你,这番酣战,安不快哉!安不快哉!怕什么呢?鉴明,其实我们,早就死了。
      帝旭一步步地踏着血印子,方鉴明仍旧含着最后那点笑,突然一个趔趄,双膝“咚”一声着地,直直跪了下去,几番挣扎,手从没离开过方鉴明的肩膀,只是方鉴明已经开始耗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死沉沉地往下坠,帝旭扶将不住,却一把又拖了回来。至始至终他都万分小心的样子,不想在方鉴明温和隽秀的脸上留下一丝血迹。
      怎么就忍不住眼泪呢,鉴明,我好像弄脏你的脸了。你那么爱干净,我这么脏,生时未能配得上你,将死时候怎么能把血和眼泪滴到你脸上呢?
      帝旭忍不住出声责备着:“你看你,这就先耍赖了。”一如那年,他也是捏起袖子去揩脸上的血渍和泪花,却怎么都擦不干净。
      帝旭笑了起来,笑得无比酣畅。
      现在的他,是多年前那个神采飞扬的桀骜少年,虽是垂死,却在最后把十四年的腐朽死气冲破,眼里重新燃起耀眼的光芒。褚仲旭,你总算在最后知道了,鉴明,旭哥执着你紫簪姐姐之死一生,执着于这乱世那些混账英雄一生,却忘了紫簪出现之前你我二人那种亲密无间。现在你死了,我也会追随而来,醒得不算太晚。
      还除去了这么号称英雄的乱匪。也值。
      褚仲旭脚步虚浮,终于是又摔了下去,没人敢上前,生怕他突然又活了过来,只看着他撑着身体,挪到最近柱子像在靠着休息。然后慢慢滑坐了下去,方鉴明被他拖来放到自己的腿上。
      气管被血呛住,激烈地咳嗽起来。
      他还在孜孜不倦地揩着方鉴明的脸,突然叹了一口气,一手扶上了那未曾被岁月侵蚀过的人。“鉴明,你知道么。”他像是在真的只是在对一个睡着的人悄悄说话一般,“有个东西我早就想送你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帝旭胸前的血争先恐后的在华贵的衣服上留下印记,苍白的脸连咳嗽都激不起一丝红晕,他缓过了劲,干脆丢了武器,吃力地埋下头去说,“可是我太胆小了。”
      来世,来世如你所愿,清清白白。
      情愿来世,你我毫不相干。
      帝旭的唇,终于碰到了方鉴明在流逝最后一点温度的唇。
      你看你,鉴明,睡着了,都还在笑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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