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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五章、昔是今已非 ...

  •   帝旭已然击杀了云豹,海市愤恨地盯着他猎完貂,那是孩子爱看恶作剧的样子。她恨,就是为了这样一个暴君,她的家乡年年为了贡珠,死人都已经成了习惯,更有的穷苦人家,一家白骨无人可埋,牙尖都咬酸了。
      怎么还不死,他们俩,怎么都还不死!?空旷里泛出无数个人悉悉索索的压低声音的疑问,这两个人,怎么还不死呢?
      他们就像是永恒的,岁月不能腐蚀他们的躯壳,这样的暴虐,何时是个尽头?
      海市一心惊,松了双手,没有伤痕,却泛出一阵直达心底的疼。
      她慌忙抬眼寻找他的身影,之见帝旭和方鉴明都早已脱去裘皮,里面的骑射装扮更衬得他身姿傲然超群,手持仪典用的八尺长弓,容姿依然英武豪旷。
      周遭的声音似乎更大了,压得海市喘不过气来。
      太过可怖的沉默,帝旭随手一拨弓弦,高亢的声音刺破了周遭凝冻的空气,海市终于得以喘息,林中的鸟儿争相飞起,许多巨禽翅膀的扑棱声从四面八方升腾而上,二十四只鹰自巨木间扶摇直上,①应二十四节气之数,另有一只白翎青背鹞混杂其中,象征天地玄黄风调雨顺,皇帝需得将其辨识出来,并以仪典用的八尺长弓亲手射杀,之后由皇亲与正二位以上官员将二十四只鹰全数射杀,不可有一只漏网。
      帝旭眼明手疾,刹那间长弓铮然鸣弦,箭似流星,直直穿透了青背鹞的一边白翅。鹞子痛挣着凄惨长唳,歪斜地向树林滑翔下去。帝旭微微蹙起浓黑的眉,旋即补上穿胸透背的一箭,那鹞子登时挣直了双翼,如石头一般跌落下来。司祭官高声唱颂丰年,昶王与重臣们纷纷随之张弓搭箭,方鉴明亦是其中之一。像是感应到海市的视线,他转回头来,匆促地向人丛里的她投去一瞥。
      她望着他清癯的脸容,终于稍稍安定了心神。自他将六岁的她抱到肩头上那一刻起,她已认定这熙熙攘攘世间,惟有他堪为倚靠。即便他是这样冷漠自持的人,心中有她一席之地,她也觉得心足。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流连片刻,又稍稍移向一侧。海市顺着他视线回头望去,正看见那个送信至赤山城给自己的军汉在她身后不远处,目光炯炯地盯着她。身贯箭矢的鹰尸相继自天空落下,百官仰首赞叹,羽林郎们则忙于取下鹰尸爪上的金环送到司祭官手中,人们均无暇旁顾。
      她看着那军汉打怀里摸出个小革囊,从中取出一只挣扎扭动的小东西——稀薄柔软的灰色羽毛,娇黄的喙与爪——是只孵化不满月的鹰雏,在男人阔大的手掌里显得稚弱可怜。
      手掌缓缓收紧,鹰雏梗着脖子,嘶声咻咻叫着。天空中瞬间划下一道巨大黑影,那是母鹰收起双翼,愤怒地向他头顶俯冲下来。海市看在眼里,脱口喊道:“当心!”
      硝子闻声向她看来,眼里竟有了然明澈的悲悯神情,他的眼光越过她的身形面貌落在她身后,像是从那里洞悉了她自己亦不可分解的命运。
      海市觉得她的心脏就像那鹰雏,在虚空中被一只冰凉的手绞紧,攥成模糊的血肉。她蓦然回头看去,方鉴明正向着她张开了弓。
      “硝子,闪开!”
      “陈硝子!”羽林郎们欲要救援同僚,却苦于手上没有弓箭,只得顿足呼喊。
      而方鉴明已张开了弓。他们三人位置正是一条直线,与其说是她恰巧站在了两人之间,不如说是硝子有心站在她的身后,引来了母鹰。
      在旁人看来,方诸引而不发,是要谨慎精准地抓住解救硝子的一线生机,她却知道,他是在等待着别的什么。
      她隐隐地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她早该知道,幸福不会来得如此轻易。他是何等绝情无义的男人,怎能奢望他独对她一人真心以待。他那样轻易便舍弃了濯缨,又怎么不能舍弃了她?
      然而奇怪的是,她不愤怒,亦不悲伤了。许多年来,他的瞳孔内仿佛始终有面镜子,隔绝内心,只是将外界投映的一切冷冷反射回去。可是那一瞬间,镜面劈开一道裂痕,她深刻清晰地望进了他的眼底,浓烈沉潜的窅黑在那双秀长的眼里沸腾翻搅着,却被死死按捺住,不能夺眶而出。
      只要脚尖轻轻一踢,让□□的座骑小跑数步,又或者是弯身藏匿于马腹,躲过这一箭不是难事。可是,他是世间唯一能伤她的射手。若是他想要的,她便不会去躲避,她会看着他如何亲手,葬送自己的人生。
      箭已离弦。
      挟着锐利的啸鸣,箭镞自海市头顶擦过,深深贯穿了已几乎抓到硝子头颅的母鹰身体,长箭劲力依然未消,一直将毛羽戢张的母鹰钉到了不远处的杨树上。
      海市这时才觉得顶心一凉,她一向仔细挽结遮掩的满头乌发,竟然在空中高高飞扬起来。长箭在半途撕开了她束发的锦绣幞巾,长发如一股乌黑芬芳的泉水淌至腰间,华美得令旁人呼吸凝窒。从披散纷拂的乌发中,她仰起脸来,明眸朱唇,容光慑人。
      那扑朔迷离的美,如临水照影,总也看不真切,只觉得难以逼视,眩人眼目,是不容错认的少女风华。
      她看不见百官喧哗惊艳,看不见昶王阴沉如雷云的脸,亦看不见帝旭扬起左眉颇为玩味的神情,她只望着他。
      她那总是与忧虑、畏惧无缘的脸容,此时却带有某种奇异的表情。那表情,他无从形容。像沙漠旅人眺望海市蜃楼,又像孩子在送灯节的河川边追逐河灯。像一切遥不可及的幻象,渴望着,却也知道无论如何不能得到。唇角含着的一丝震颤,一点点扩大、勾起,几欲溃散,却又终于艰难地拼凑起来,成为一个凄凉的微笑。那微笑着的面庞上,两行泪毫无预兆地划然落下,在冷冽的空气中散成冰晶。
      你大可不必如此苦心设陷,步步为营。只要你想,不论多么为难,我总会为你办到。她的眼睛如是说道。
      他终于没有回避她的眼光,坦然望她,眉宇间浮起欣慰而悲凉的神色。
      周遭喧杂人声渐渐止息,五色旌旗冠盖两侧退散,从人群中让出一道通路,有人控着马悠闲地向她走来。那人服色内外皆是高贵的黑,箭袖与挽起的前裾上密布金线缂九龙。到得近前,才看清他眉眼生得冷峻飞扬,与昶王极为相似,神情虽也倦懒,唇角轻勾着的笑意却令人胆寒。
      “呵,是你。”醇清优美的嗓音,较往日少了些不耐与倦怠,多了一股玩赏的兴味。海市认出了那个声音——永远掩在日影里,如同一束没有面目形容的锦缎,帝座上的人。
      帝旭。(本段选自《斛珠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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