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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四章、秋发已衰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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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那时候,你是个小光头,大约是刚过完生辰没几天吧。”方鉴明闲淡摇着一柄团扇,夜风拂动,雍容雅静。
濯缨已经不记得那个十岁的生辰究竟是怎样。然而他记得初见方鉴明的那一刻。
那年他不知为何独自被抛弃在万军奔突的红药原上。守着他的人醒了,他因为还是孩子,被压在死人死马堆里,昏了过去,也躲过一劫。
醒来的时候,厮杀的喧声已退到极远之处,许多东陆人已脱离战场,陆续经过他身边,重新整饬队形,浑然不把稚弱的他看在眼里。
自己的腿因为太冷,没有知觉了,那年他还叫夺罕。夺罕坐起身来,攥紧了腰捡根本像个玩具的匕首,无助而绝望,不知道是不是该哭。正在这时,一匹红马在他身边停了下来,鞍上的东陆少年俯身注视他。
东陆少年卸去了甲胄,底下锦绣袍子已尽为鲜血沙尘遍遍湮染,血色中浮凸现出原本鲜明精巧的花纹,有种惊心的美。
孩子乌沉美丽的瞳仁向上盯着少年,像小兽一般,显出幼小的决心与意志。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答了一句奇怪的话。我才想到,你是不懂我们说话的。”方鉴明丢开团扇,伸手为濯缨续茶。
濯缨茫然笑道:“我回答了什么奇怪的话?鹄库话是怎么说的,我几乎不记得了。”方鉴明也笑:“一大串,我听着开头像是濯缨二字,便拿来做了你的名字。”
濯缨不语,茶杯内月影破碎离合,他着了迷一般看着。
方鉴明温和的声音是那般令人神醉,他问:“十五年了,可有想过回瀚州去?”
瀚州?
濯缨胸臆中,像是瞬间开了个空洞。瀚州啊……本以为一生也回不去的地方。
那有着说不出的快意与酣畅的故乡啊。不想回去?怎么可能不想回去,回去重做那个被死神追着在马背上驰骋的鹄库男儿,然而,正因为是鹄库男儿,所以更是一诺千金,不移不易。
濯缨垂眼看着手里薄胎茶碗,明透如镜的碗沿渐渐无声绽裂冰纹,黑曜石似的眼瞳泛起微淡的金。他如往常出言嘲弄,“义父说这种话,真够稀罕。我回去了,您那三年工夫就算白费了?您不是天下最恨徒劳无功的人么?”
方鉴明唇边挽起更深的笑意,刀痕随之向上,浮出比本身更大的笑容:“人说,数千年前北方草原上有个叫寺九的人,为了驯服龙裔天马,耗费了十二年时间与之周旋,直到身如石,发如草,才终于找到机会骑上了龙裔天马。天马嘶鸣,在天地间踏着虹霓云电又狂奔了十二年,寺九就在马背上呆了又十二年。终于龙裔天马甘心驯服,化为女子,与寺九生下了四个孩子,这四个孩子,就是鹄库四部的祖先,亦是龙孙。”
濯缨笑容里,起了微微的酸楚,渐渐僵了,可是嘴巴上是不曾会放过方鉴明的:“怎么,讲古么?我比义父还熟些呢。”
“我见你第一眼,便明白你是一匹烈驹,怎样威压也是不屈的,除非让你败得心服。三年时间,已经是便宜的了。”方诸转向霜平湖。对岸海市的屋里点着灯。
二人心内各怀旧事,淡无言语,只看着霜平湖上莲叶起伏。
终于,方鉴明打破了沉默,“——可是,这么一匹好马圈养于犬豕群中,是暴殄天物。早晚你是要回瀚州去的。我养育你十五年,教你武艺经略,是为了有朝一日看你风驰电掣。”他轻喟。
“义父,你身边局势未明,我愿留在天启。”濯缨语气一改方才的讥讽,急切道。
“近来昶王府内渐渐有了动静,眼看变乱将至,我亦想留你在京中,”方鉴明听他一时吐露真心,亦是稍有动容,复又悄然叹息,“只是有些事,非你不能。自海市见过你哥哥后,亦不免对你身世有所猜想,更不必说当天山道上那许多军士。你已不能再久留京中,要回瀚州,又难免遭同族猜忌。唯今之计,只有这一个办法。”他搁下团扇,站起身来。“这几天,你们兄妹好好叙叙罢,往后要见面亦不容易了。”
濯缨看着方诸飘然行去的背影消失于回廊拐角,重又坐下,将握着茶碗的右手伸出临水的美人靠之外。那茶碗早已为濯缨握碎,只是被手掌生生箍住一刻之久,施力极巧,是以薄脆碎片之间如刀锋互切,却密合得滴水未漏。那筋络分明修长美丽的手渐渐展开,茶碗亦随之分裂为六七片,清茶薄瓷,在月色下闪耀着剔透的光,纷纷落入霜平湖中。
义父,你身边局势未明,我愿留在天启。这话,恍然就出自当年自己的口中。方鉴明在九曲水榭中漫步走着,不胜疼痛似地合了合双眼。(本段出自《斛珠夫人》,有删改)
方鉴明说的办法,自是兵行险着的。少不得要多和濯缨商量。他在房里同濯缨商讨着,濯缨道:“如今,就是如何才能做得天衣无缝。”
“还少了个楔子……”方鉴明的手指一根根扣在桌上,明明该是个极不耐烦的动作,他却做得慢条斯理,优雅而闲散。濯缨突然笑了,“噗嗤”一声爆裂开来,几乎不能遏制,捧腹歪在桌上,方鉴明问:“你这又是想到了什么?”濯缨揉了揉笑酸的脸,说:“义父,我可笑你竟然有一天,需要算计到你辛辛苦苦护着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