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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三章、凋此红芳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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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鉴明在车里闭目,濯缨在两重帘布之前也懒得猜度他肚里的那些狡诈,心里盘算着的却是还要多少日子才能回到帝都,这个漫长而无趣的旅程让自己心生出无限厌烦,或许是这个潮湿的海边让自己的心找回了一点温软,他在路途上竟是去救了好几个被官兵追赶的人,方鉴明不阻止,也不鼓励他去。濯缨有些烦闷,①其实这次到临碣郡来,只是为了料理一个老头儿。老头儿在帝修年间就是朝廷重臣,帝旭登基后被召回天启复职,没两年又上表请求归隐,而后回到故乡开办书院。无论是开蒙的学童,还是年届不惑的乡绅,书院来者不拒,明里讲学授道,暗地里却煽动反叛。(本段取自《庞歌染尼》原本)
突然外面喧哗一片,山下叫嚣的声音打扰了方鉴明,或许他只是心血来潮,明明自己听得清明,却还是问:“濯缨,怎么了?”
濯缨单手握紧了刀,有一些紧绷,声音也因此而变了一点,他尽量不急不徐地回答:“那孩子杀了个官兵,正在往我们这儿跑。”方鉴明连顿都未曾顿一下,依旧澄静平淡地说:“那么,咱们且试试他的运气,看他能不能跑到咱们跟前罢。若是这孩子没有运气,今后跟着咱们也只是死路一条。”方濯缨牙关紧咬,只轻轻一揖,再不出声。而方鉴明却脑子里回想起刚刚濯缨的话来,一个孩子,杀了个官兵的孩子。
②天色渐渐全黑,凝神谛听,只听得数人脚步踏着草,沙沙地向山上奔来。不到半盏茶工夫,人声已近至数丈开外,听响动,一名官兵似已追着了那孩子,却仿佛吃了那孩子死命一咬,痛叫不已。旋即阵阵风声锐响,想是官兵们赶上前来扑刀急砍,又是嘶啦一声,孩子应是挨了一刀,脚步立时颠踬起来,足音凌乱,却片刻不停。
濯缨将腰间金刀柄紧握在手,手心渐有薄汗。
方鉴明低声说道:“差不多了,去吧。”
“得令!”濯缨语音未落,人已掠至两丈开外,听声辨位,伸手拎了那孩子照马车方向一丢,脚下却毫不停顿提气向前,金刀铮然出鞘,夜色中寒光隐隐翻滚,干脆利落,有衣破血溅之声,官兵们应声一一仆地。最后一记横刀右斩,借那一刀劲力回旋半周,轻身落地,便抬眼寻那孩子,却不由得窒住了气息。
孩子扑跌在地,胸前包袱散开,滚出来的不知是何物事,黑暗中竟灼人眼目。那宝光,是活的,犹如蜃气一般起伏涌动。有一颗珠子一直滚到了车轮下,撞出清脆的声音。(本段取自《斛珠夫人》原本)
方鉴明听到什么东西撞击车轮的声音,像掐算好时机一般掀开帘子来,上好的靴踏在落满一地的盈盈鲛珠之间,若是靠近看,可能会发现他眼中也是透出一丝惊讶,这么多大小圆润,珠光澄净的鲛珠啊!他伸出一只手捡起一颗,放到眼前细细端详。
那孩子看见冷莹莹的珠光照亮那秀美非常端方温和的脸,面如白玉细腻精致。发如青漆盘挽成一鬏,只是右嘴角边上有一道半寸长旧痕轻轻上挑,却丝毫不影响他的样貌。反倒画出一点似笑非笑的顽皮摸样。
濯缨在一旁看见这个这个孩子盯着方鉴明的样子,却担心了起来,因为方鉴明也饶有趣味的看着这个一边警戒地死盯着自己,一边手里却毫不消停地一颗颗一粒粒,慢慢地,灵巧地将滚落周边的鲛珠捡回怀里。方鉴明看着已经不太算得上是个人的孩子,眼里那种本能的野兽一般的眼神,是当年的濯缨。
只是当年初见之时濯缨眼里混入了高傲而凌厉的自尊,只为求死,或许因为濯缨当年的坏境太过险恶,已经濒死。而现在这个孩子依旧是清醒非常的,她眼里透出绝顶的明敏,只是因为还是孩子不懂掩藏,方鉴明把她眼里审时度势想要伺机逃走的盘算看得透彻。③只要他一有异动,这孩子便要本能地翻身而逃,或许还向他撒一把土。
濯缨心头一紧,却无法阻止,只看见方鉴明缓缓蹲身,伸出一指,牢牢地定住了孩子细微蠕动的小手。两手相触之处,传来孩子身体的战栗。方鉴明一使力,将孩子抱到胸前,孩子却抵抗着,一对眼瞳近乎仇视地盯视他。他也并不闪避,只是伸手轻抚过她稚小尚不盈掌的脸庞。孩子撑拒的双臂颤抖了片刻,猛然一头埋进方鉴明的肩窝中,死死抱住他的脖颈。唇边浮现隐约笑意,抱紧孩子,直身站起,任由明珠自他们身上簌簌滚落。
“你叫什么名字?”方鉴明淡静的声音询问。
嘶哑的细小声音,哽咽着回答:“海市。”
“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北边吗?”
海市不曾松开抱着方鉴明颈项的双手,想了一会:“去北边,能赚钱养活我阿母吗?”
方鉴明不笑了,静默了片刻说,“做我的儿子,除了安逸,什么都有。做我的女儿,却是除安逸之外什么都没有。”
“那,我要做你的儿子。”他胸前干燥柔软的衣料,有着微淡的香气。海市将头埋得更深,身上酸痛的筋肉一点点松懈下来,声音逐渐模糊,沉沉睡去。
濯缨将散落的鲛珠收拾了,燃亮一盏白绢灯笼,打起帘子。方鉴明抱着海市登车,濯缨跳上车辕,车马无声前行。灯笼摇摆,濯缨的卷发与眼瞳,从纯乌中映出暗金光泽。
“濯缨,当年我在红药原,十万乱军中拣到你的时候,你的眼睛也是这样的,像个兽物。”
濯缨只是简短地应道:“是。”
“转眼四年了。”
“是。”
他们都不再言语,夜色掩了下来。(本段取自《斛珠夫人》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