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 青》雁舍青

3、（三）

　　原是那玉鼎真人见声东击西计谋不成便折回东海找寻四公主，急急赶来后正巧看见沉香敖春对杨戬寸心痛下杀手的一幕，他以平时绝没有的速度冲上前用幻术带走了险些送命的二人，途中寸心已昏死过去，他便与爱徒杨戬商量了去往自家师父元始天尊的道场——岱阳之西傲徕峰。
　　傲徕峰虽在凡间，但因是道教最高神灵“三清”尊神之一、道教开天辟地之神玉清元始天尊的清修之地，且莫说设有强大结界，就算是山头插旗列队迎访客，也是无人敢进，久而久之，也就成了遗世独立的一处所在。玉鼎真人作为元始天尊的第十一阶弟子本应在玉泉山金霞洞进修，此番为避风头，倒也念着师父威名远扬的好处了。
　　“还没跟师父打声招呼就把他老人家的徒孙徒孙媳弄了过来，不知师父会不会怪罪啊…”玉鼎在暗中纠结，倒也不好让本就眉头深锁的徒儿察觉，他偷偷看了一眼杨戬，见他正目不转睛凝视怀中寸心呢。心下一宽，玉鼎也不由感慨：连徒弟媳妇这鬼丫头都能将生死置之度外每每去救了杨戬，那他这个做师父的岂能退避三舍？也罢，想必师父也是通情达理之人，不就是暂时借住么，反正道场内院落多的是，没人会介意的。
　　眨眼间已到了傲徕峰，玉鼎回头嘱咐杨戬道：“徒儿啊，你就先带徒弟媳妇在萧零院住下，为师先去见见你师祖给他知会一声就过来。”
　　杨戬虽也注意到了玉鼎对寸心的称呼，却也没有提醒，只敬声道：“有劳师父了。”担忧着失了龙元的寸心，杨戬加速往前行去，几乎没听见玉鼎在身后喊：“徒儿啊，为师还没告诉你萧零院在何处呢！”
　　玉鼎也是忘了杨戬是有天眼的，最重要的是识字，只等跟着玉鼎过了结界，杨戬就把他撇下好长一段距离。
　　萧零院在整个傲徕峰的西山头，常年一派秋色，院落中有四间厢房，一般闲置，只在有玄门弟子或道友前来休养时作收容之用。杨戬步入院内，立刻有四名小道上前拦阻。
　　“来者何人，可有通报天尊？”
　　杨戬眉头一皱，既不愿在初次拜访师祖道场时就失了礼数，更不愿耽误寸心伤势，权衡一二，只得先试图绕过四人再作解释。
　　而那四名小道见来者如此无礼，便忖度是不速之客，立刻摆阵将杨戬寸心围将起来。“敢问阁下造访傲徕峰有何见教？”
　　杨戬觉出敌意，顿了足行，沉声道：“在下杨戬，随师父玉鼎真人前来此地叨扰，救人心切，还请四位让道！”
　　听得玉鼎真人和杨戬名号，四个小道有所释颜，看来是自家道友没错了，只是傲徕峰严令，若无天尊口谕，任何人不得入住山院。“既然如此，还请真君少待，一旦我等得到口谕立马放行。”
　　“但寸心她等不了这许多。”杨戬低声说完，仍硬要前闯。这一举动便让气氛又僵，四名小道动也不是放也不是，面面相觑后，只好亮出拂尘：“真君请不要为难我等，如要硬闯，那只好得罪了！”说罢齐齐幻阵。杨戬此时确实不好得罪，只见他也失了平日风度，右手一捏诀便将四人掀翻在地，而后继续绝尘前行。
　　“徒儿，你怎么跑得……”人还未见言已先到，玉鼎气喘喘地赶来，不巧正见四名小道被放倒在地，场面不堪。见状，他也只能一拍脑袋，怎么就忘记师父这里没有交代是不准生人入内的？这下徒儿可是一挥手就抹杀了在伐纣时给天尊留下的良好印象啊。
　　“呐，这个，诸位快请起，请起啊。”玉鼎只好跑来帮爱徒收拾烂摊子，他抬头本想眼神上责怪杨戬几句，却看杨戬已自便抱着寸心推门入室了。他又看看周围小道，只好继续陪笑解释。
　　待一切安定后，杨戬服下玉鼎从元始天尊处求来的灵药，伤势好得更快，而且一定程度上也修复了寸心那一半龙元，杨戬只打算待寸心醒后把龙元完璧归赵，也好让她快快康复。
　　此时玉鼎出院探望众位道友去也，独留杨戬守着寸心。杨戬见寸心久久不醒，料她近日来奔波劳碌雪上加霜，把脉后也更加确定体质渐虚，不由悲从中来，眉峰紧蹙。想自己之前在华山受乾坤钵反噬，那是何等创伤，今日之所以能好得这样迅速，无非是因了寸心输入的那一半龙元。而现在寸心因为失了如此重要的护身精元而昏迷不醒，自己是罪无可恕的。再加上之前让寸心不小心听见敖春沉香提的有关嫦娥的对话，无疑是更加对不住她了。为何过去这么久，她依然能像当初自己和哮天犬死去时不顾一切地保护自己？她一点也不怨么？千年夫妻换来一场悲剧和离，已身为司法天神的他护住天下苍生却独独护不了一个千年发妻，西海诀别时她毅然放手离开去独自面对她未知的幽禁命运，自己是忙于新天条出世处心积虑，就算念及西海海底之人也只能慨叹力不从心，而她一个永远闯祸永远娇纵的弱女子，又是将这一份恒久感情如何撑起？
　　寸心啊寸心，不提亏欠，我却已欠你良多，不说愧悔，我却已悔不当初。
　　杨戬本欲吩咐小道去元始天尊处再求一些药品来，但发现师父已为防人多口杂而撤了他们，这厢只好亲自前往了。
　　不巧，杨戬前脚刚走，寸心霎时便醒了。恢复意识后，她惊恐望望四周，以为已被囚于天牢，再细看看，这倒像是以前灌江口杨府中玉鼎真人房间的模样。“杨戬？”她出声唤道，却无人答应。
　　“玉鼎真人？”她下床来，感觉已好了不少，看来是有人输了内力给自己。“杨戬你在哪？”寸心推开门，意外发现此别院幽雅精致，竹柏交错，落英纷飞，教人即使尚在病中也神清气爽。她一时新奇也就不再着急寻人，只四处走走看看，不留神间已出了萧零院。
　　寸心一路新鲜，沿着一条溪流来到明镜湖畔，顿觉更是开朗，便席地而坐，不由又把自上天顶罪后发生的点滴回想一遍。历历在目的痛楚，言犹在耳的挖苦，刻骨铭心的孤独。也许遇见杨戬，是她一生的劫，可现在也好，她的龙元已损，此番为救杨戬，也算让杨戬救了她的几千年；也许爱杨戬，是她一生的错，可既然已错了这么前半生，那她便真的不改了。
　　寸心静静想着，也想到了自己千年婚姻中的不可理喻的疯狂嫉妒，反而笑了笑。年轻时真是太傻了，被偏执迷惑了心眼，酿成如此流传的笑话，真真是可笑了。
　　再说杨戬这边，取药后片刻也不耽搁就回了萧零院，竟不见了寸心，出门急急寻找，动用天眼才知她坐在湖边。想到湖边生寒，杨戬回去取出一件素色长袍才沿着寸心的路走去。
　　已立到她身后，却见她毫无反应，杨戬心中一紧，念叨着若是此时身后来的是敌非友，那寸心只怕已遭了暗算。看来日后只得步步陪着才好。一念及此，却又自嘲了。当年她为帮自己被天庭仇视被西海驱逐，自己也是怀了这样的心理才将她带回灌江口打算时时护在身边，可事实证明，自己却不是适合拘于男女情爱之人，心胸之大容得下三界四海，却难以觅得一处合适位置交与她。而寸心却恰恰相反，方寸之心果真只能容下杨戬一人。
　　寸心咳嗽起来，杨戬心下一惊，连忙出声上前，将长袍覆于寸心肩头，柔声道：“怎跑这里来？小心着凉。”
　　寸心带了审视意味看向杨戬，却又有深深心酸。千年夫妻，他都不曾为自己加衣择菜，此次也只是为了大大的折寿救命之恩罢。“杨戬，你倒真真是个知恩图报之人。”一句话，也不看他，置于此地，隐隐生凉，又觉淡淡之苦。
　　杨戬被堵得无言以对，只得陪她坐下，思忖又如何开口。寸心见状，不由装得比杨戬超脱：“不必挂怀，我是失去自由之人，能寿命折半，于我是一种解脱。”一席话却正中杨戬痛处，男子凝眉不语，却觉多年未有的心疼逼来，竟使眼中噙了一层薄泪。
　　“到目前为止，我所做的一切都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即使重来上万遍，我想我仍会走同一条路，”寸心忘顾杨戬情绪，当然，她也没想到这会多刺痛杨戬。“你倒也未曾负我，过去种种，多是我错，你的责任太多，是我总要自私强求了。”
　　“杨戬从未这样想过。”
　　寸心听言，笑了笑，不作反驳。“为你被禁西海，是知你有要紧事去做，楠郡水祸岂能成了你的绊脚石。我自始至终，得其所哉……”
　　“寸心，杨戬不值得。”杨戬并不掩饰地看向她，也让她看着自己。寸心原本只需淡淡看他一眼，却在看见那滴正在滑落的泪珠时生生怔住。顿时，心里也有千言万语涌上，寸心难以自控，也瞬间红了眼眶。
　　“你这算什么？杨戬，我已不是千年前的西海三公主敖寸心了，你要知道，哄我无用，道歉无用，威逼利诱无用，一走了之也无用，”虽是铁骨铮铮的话，寸心哭着讲来却更是悲凉，杨戬忽然难以想象被禁西海的这七十多年自己是留给了她些什么。“我别无所求，不管你值不值得，这都是我的选择，我知道你可怜我，我知道你自认为欠我很多。可是你知道么，爱，不是拿来让人说辜负的。”说完，寸心再一次避开杨戬伸来要给自己一个怀抱的手，扭头走了几步，却又含笑问候一句：“真君伤好多了罢，龙元之事也不用介怀，八八六十四日之后再奉还罢。”
　　一阵风过，水面涟漪层起，几片落叶枯在杨戬手边。“真君？”杨戬定定重复，动了动，似想拉住寸心，却终是只能僵坐。“连你也要这样？”
　　寸心回头，见那落寞萧瑟的背影较之千年中更甚，顿觉他也是无依无靠之人，一如既往，忍辱负重，个中是怎样的苦，旁人是无从得知的。实是不该拿这样的话激他。这一回，寸心自己先拭了眼泪，再笑着回身从背后抱住了杨戬。“对不起，今后不这样气你了。”她保证道，甚至抚了抚杨戬的右臂，似安慰孩子一般。
　　杨戬一震，继而温顺侧头，将背后女子揽到身前，也深深靠着寸心，此时脑中并无千头万绪，只是无法言说的从未有过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