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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二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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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话说开后,杨戬在雁荡山的小住成了长居,二人夜夜分房而睡,倒也不觉疏离。雁荡山春意明媚多姿,寸心处理完香客求愿后,多与杨戬一道在洗心、漱玉二池边坐着,洗净凡心,相忘尘世,渐渐也习惯了自己现下状态。
一日,杨胄、杨懿、杨挚忽齐齐到了,杨戬正在庭院中读书,见子女三人出现,不由也吃了一惊。
“出了什么事?”他道,一面吩咐小薏去前堂找寸心。
杨胄上来猛喝了几口茶,坐下后忿忿道:“我们帮二妹追一个钦犯,追到这里,就没见踪影了。”
见父亲要开启天眼,杨挚又道:“没用的,爹,我们都试过了,什么都看不见。”
寸心手提满载许愿签的竹篮过来,见了子女,先是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而杨胄见了母亲如此神情,也喜道:“娘,你又冲我们笑了!”
杨懿偷偷踢了大哥一下,杨胄隐忍着不作声。
听说了缘故,寸心也来到石桌前坐下,问道:“到底是怎样个动了欲念的神仙,竟如此厉害,连天眼也奈何不得?”
杨懿解释:“我不知他由来,只在前些时候感觉心念猛地一动,欲界四下里都震了震。我追着出去,隐隐约约能见有那么一个人,只也看不真切。”
寸心想劝阻女儿犯险,而杨戬却问:“彼时你在想什么?”
杨挚替姐姐回答:“我也问过了,二姐说在思念母亲。”
“那又想做些什么?”
杨胄笑答:“尘之自然是想擅离职守来看母亲了。”
寸心若有所思。而杨戬已笑道:“尘之,那是你自己的欲念。”
杨胄三人奇道:“这叫欲念?”
“爱与欲,本就浑然一体,难分难解。”杨戬道,“思念是情,相守是欲,求二者合一乃是本性,任谁都如此。”
听言,众人低头沉思。动情动欲,皆非一朝一夕之事,情有多深欲有多重,并非无稽之谈。未曾经历情事,必不能体会个中滋味;而这情之甘苦,又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爱与欲最为伤人,人们往往为其所惑,生了心魔。寸心想着,但凡动了情爱欲念,万事万物便有所依托逐渐趋同,而在这大千芸芸中,若独对那么一人一事不同,那便是爱与欲了。
她看向杨戬,想自己独在与他相处时会头疼,想必也是这样个所以然。
如此一想,心结便解了些。寸心笑道:“家人难得一聚,便不想那钦犯了。那人若犯了事,自会引起天庭注意,尘之、宥之,你们容后再办也不迟。”
杨懿收回思绪,听话点头。四人与寸心一道细看那些签子,将能办之事就地办了,再闲话一阵。
杨胄因方才父亲之言触动心弦,此时有些思念苏卿兮,无意识间,拿了腰间所佩玉片来把玩。寸心见状,笑道:“敛之,随身带着呢?”
长子点头称是。余人听了,也纷纷将玉片取出,汇于寸心手掌中。寸心将墨、粉、蓝、橙、银五枚玉片看着,叹道:“当日分了玉片,实属情非得已。所幸我们仍各自带着,也算慰藉了。”
而杨戬又想起了什么,他伸手将玉片一点,便使其散发出一道光束来。五人抬头看去,正见一老者立于深厚云层中,光束直射着他,却又像发自于他本身。老者见云下之人发现了自己,捻须微笑。
杨挚道:“爹,这就是我们要追的人!”
杨戬正幻出三尖两刃刀,而那老者先道:“真君猜得不错,老夫正是因令千金动了情思而出现。而他们三个追到这里,欲念顿消,便看不见老夫了。”
杨胄喝道:“你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敢来此地扰我母亲安宁?”说着,他也拿出剑来,“今日要我杨家人齐齐上阵捉你,于你也算是殊荣了!”
寸心拦了,再对云上之人道:“阁下定对情念之事有颇深造诣,今日既然有缘相会,还请高人指点一二!”
老者笑道:“元君客气。”说罢,一化天色,广袖宽袍随风飘摇。“待老夫为你解惑罢。”
话音刚落,杨戬、寸心只觉天昏地暗,抬头看去,已是乌云密布。杨戬刚想施法驱散云层,而大雨却已在顷刻间如波流灌注,势不可挡。他连忙下意识扶住寸心,又挥出长衫为她挡雨。
杨胄、杨懿、杨挚见父母入了幻境中,心里焦虑。杨胄想上前出手相助,杨挚却拦道:“大哥,静观其变罢。”
而此时幻境里又狂风大作,将草木摧败零落。当天地间唯余此等狂风骤雨,令二人心中虽是肆意畅快,却又有一丝面临毁灭般的不安。杨戬怀抱寸心,心中似明似暗。寸心看那秋声中气意栗冽萧条,砭人肌骨,进而使山川寂寥,三界失色,头脑中忽而闪过一丝灵光。
风雨交加中,又听那老者声音:“元君似已明白了些许,且入下一章罢。”
天空顿时放晴,杨戬、寸心湿透的衣衫也瞬间干燥温暖,二人相视,心中已有了答案。此时,忽闻水声潺潺而来,寸心回头望去,见清冽山泉源头在此,虽势头不及方才倾盆暴雨来得爽快震撼,却是源远流长,细水长流。
和缓之物事,令人心头愉悦轻快,如此方可保长远,方可保平安。
寸心彻底明了两场幻境中真意,便对杨戬笑笑。“杨戬,原来是我错了,原来还是执念。”
老者也道:“华宸元君,情根一事,无中生有,有生于无。你已脱胎换骨,一切,自当重新培养。”
寸心点点头。当年她的爱恋,便如方才迅猛异常的风雨,年少时深情厚谊是他人难以承受之重,因而往往带了不可遏止的毁灭性,欲惊天动地有余,要长相厮守不足;身经百事后,也是时候该学会去持久地保有一场爱情,便是要和风细雨,平淡是真。
世事多变,而皆怕道出一句“认真”。寸心回想起来,自己只是不能确定,细水长流的爱情,还算不算得认真的感情。
杨戬一直微笑注视着她,最后道:“你于杨戬,既是妻子也是爱人,往后这些困惑,都不必有了。”
寸心笑意相对,默默想道:杨戬,第一次爱上你,是一见钟情;现在重新去爱你,是要日久生情了。
两人执手相看中,幻境已退,而在庭院中一块青石上,留有几行草书:“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杨胄看了,低声道:“我也一直感觉,卿兮并未离我而去。”
而杨懿、杨挚见云上老者要走,忙道:“尊者请留步,敢问尊者高姓大名?”
老人家不答,只道:“天外天来客,会情而出,无情则没。太上忘情者世间少有,大爱无疆者,与世为尊。”说罢,对杨戬、寸心一礼,道:“真君、元君,老夫就此别过。”
那人走后,天上光束收回,几人拿起各自玉片一看,见色泽更美了。
雁荡风色曼妙,午后阳光慵懒时,寸心尚在前堂与小薏将采摘来的金星草捆束好,留待香客不时之需。杨戬在庭院中闲坐已久,墨扇轻摇,清风徐徐。
从东海到傲徕山,从天庭到凡间皇宫,从灵霄宝殿到九天玄界,从真君神殿到灌江口杨府,再从西海到雁荡山。一路走来,多少尘埃,分明是沾了满身沉痛的泥泞,见了满目疮痍的繁华,受了满心疲累的是非。而这些似乎永远也忘不掉的纠葛宿命,却又在尽头处与身旁女子的相视一笑后尽数轻渺如烟,有了圆满结篇。
曾背负使命走过的路,哪一段不辛苦;恩重如山、生死相许过的情,哪一段不是铭心刻骨。杨戬自问,生而为人,是父母赐予性命身躯,师父指明前行之途,仇敌逼出一身绝学武艺,亲友危难激出大仁大义;而唯有妻子一人,给他的是无穷无尽妙情三千,带他尝遍人生百味,历经情感轮回,苦毒穿肠之后,又是前所未有的浓郁香醇。
得妻如此,既是考验,也是馈赠。杨戬轻笑,将手中杯盏搁置,起身往前堂望去。
曾几何时,也是习惯了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漫长悠久的生活中虽是起了些不可逆转的变数,而那古语说得恰当,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要去寻人,而经过回廊时瞅见那间紧闭房屋,转念想了想,寸心几次三番不让进她房间,不知藏了些什么秘密。心境不错之际,杨戬聊发好奇之心,见四下无人,便推开那厢房。
寸心所藏匿之物,不出所料,与杨戬有关。历年看惯她闲情逸致后,又见丹青。四壁所悬整体数目虽没有当年主卧内的蔚为壮观,却也从单件可见她功力又增进几分。丹青色调明丽,如人情一般坚贞不渝,岁月沉淀之后,只见其深,不见其浅。
书案上是一幅未成之作,画上之人刚有了剑眉星眸,便生生空了下去。见画卷仍是短窄,想她笔下丹青中极少有二人合影,杨戬一直不解其意。此时信手一幻,加长加宽了篇幅,在丹青中人之右有了大片留白。
敖寸心生得明媚娇艳,如花笑靥,如月素颜,其实并不难画。杨戬略略将脑海中情景筛选一番,最后定了格,伏案于丹青。提笔蘸墨间,也未曾注意到有人已回来。
寸心见他细致认真,便也并不出声打扰,细看他笔下,已将二人姿势、布局拟得极好,隐看丹青眉眼间,有情丝暗绕。
几丝阳光斜斜照了进来,窗边鸟雀投影在画纸上,正好落成杨戬笔下之物。
杨戬、寸心见那丹青中女子头上凤簪前缀已成,俱是略微笑了一笑。而这一笑,又将鸟儿惊飞,躲入绿水青枝间,与另一山雀和鸣。
杨戬将寸心久久看了一阵,最后弃笔笑道:“一片丹青是画不成了。”
寸心先是不解,后又想,的确,书难悉意,画难尽情。这世间有许多事,都只在两心之间,借口他人也难言。
她淡淡点头,又以女子特有的善解人意道:“山长水远,人总在眼前。”
杨戬上前来与寸心站到一处,和煦春光照了进来,将两人轻柔描色,人影拓到壁上,也如浓墨丹青。
敖寸心对杨戬笑笑,像抵过世间一切美好。
全文完
初稿于2012年2月14日16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