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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三) ...

  •   天庭一战后,杨蛟随元始天尊去了傲徕山,刘沉香与母亲、小玉一同回华山为父亲守灵;杨胄痛失爱人,拒绝了玉帝招安提议,仍留在凡间与父母相伴;杨懿复归其位,镇守欲界。
      玉帝经此事后励精图治,曾开张圣听察纳雅言,采纳了不少有利于三界民生福祉的良策,如今天庭已算吏治清明,法纪严明。司法府已撤去司法天神之位,仅留三省处理案件足矣。
      而杨戬、寸心于其后一年中再得一银色龙子,取名杨挚,字宥之。
      杨挚自幼经父亲精心调教,心思缜密,生性沉敛,且承袭父亲志向,愿惩恶扬善,德泽三界。在获得父母同意后,杨挚于天庭吏治吐故纳新招贤纳士时,凭自身实力入主司政府,成为新一届司政府长官。
      家中又一个儿女上天为官,寸心自然不舍,杨挚抚慰母亲许久,又向父亲辞别。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宥之,你既愿选择神仙仕途,便莫要忘记为官初衷。还有,”杨戬又替儿子理好衣襟,缓缓道:“天庭虽已今非昔比,但万事仍应多注意。照顾好自己,多回来看望你母亲。”
      杨挚也回头看了看神色黯然的母亲,心中不忍,再次走上前去与母亲、大哥手握在一起。
      “娘,大哥,不必为一时分别难过,宥之志在于此,请也为我欢喜罢。”
      寸心听言,先是愣了一愣,再看向杨戬。杨胄、杨挚兄弟俩,既与他们的父亲十分相似,又十分的不像。可若要细细去想谁的生活更为纯粹,却又是件太过折损脑力的事了。寸心只好略微笑上一笑,听敛之与宥之说话。
      “……若尘之遇上棘手之事,让她立刻差人来找我一道去。你也一样,万事切莫逞强。”杨胄已是成熟稳重之人,如今也能意识到身为长子长兄的责任。
      杨挚笑了笑,拍拍兄长臂膀。“宥之记住了。大哥,我与二姐不在,奉养父母之事,便要多多辛苦你。”
      杨胄不再多言,只与弟弟击掌而誓。
      “启程罢。”杨戬道。
      看杨挚远去,寸心心中悲切,斜倚在杨戬怀中。杨戬抚慰道:“你寿辰将至,到那时我们一家便又能团聚一番了。”
      寸心点点头,与丈夫、儿子一同望向那坠有五枚玉片的家庭风铃。风铃不言,只是兀自歌舞。
      傲徕山中,破军星君正与云渡元君一同对弈。两三个千年下来,二人因了一层似有还无的亲戚关系,倒在这静谧漫长的修行岁月中成了至交好友。
      “启兄弟,该你了。”云渡元君手执黑子已等了许久,却仍不见破军星君落棋,原本极好的性子,便也颇生出了几丝不耐。
      敖启一笑,缓道:“不急,只怕你我这一局棋是不得清静了。”
      杨蛟此时方察觉萧零院结界已破,回头望去,正见一人朝这边走来。
      “大伯,堂舅。”杨胄先以晚辈之礼拜过,再送上帖子,人手一份。“三日后便是我母亲生辰,届时请二位长辈光临杨府,共享家宴。”
      杨蛟细看了看帖,又问道:“敛之,家中一向可好?”
      杨胄笑道:“我爹娘图个自在清静,几千年来恩爱扶持,长久相伴。不问世事,也自然不招人事,这日子,便是好的。”
      而一旁敖启似是怔了怔,再开口:“寸心她,今年该有四千二百一十五岁了罢。”
      听言,杨蛟、杨胄有些忍俊不禁。杨胄道:“真真难为堂舅替我娘算得如此清楚,昨个晌午爹娘为此还争论了半晌,还说好今日便要回西海去问问外公外婆呢。”
      敖启只是淡然一笑,道:“神仙度日,的确少有会去记个数的。而自我十岁以来,每逢你娘生辰,总有习惯为她吃碗寿面,这么些年一过,腹中有多少碗寿面,倒还是能记下的。”
      这虽是句笑谈,却让气氛一时有些微妙。杨胄呆愣着,杨蛟见状,倒是笑着圆场:“也只怕是寿面清淡,对不了你天生喜咸,每每一吃,口舌与你别扭,星君自然也都记下了罢!”
      破军星君不言,只默默摇头起身,往回廊走去。
      杨蛟便对杨胄道:“回去罢敛之,告诉二郎、弟妹,三日后我与启兄弟一定到!”
      待得杨胄走后,杨蛟也走向回廊,却不见了敖启踪影。而在敖启方才站过的地方,倒刻有一行凌乱数字,最后仍能辨清的只有三字:
      三十九。
      杨蛟不解其意,便也没多放在心上。
      敖寸心嫁入杨家年头已经太长,而杨府忽然定要在今年办寿宴,众亲友皆是有些弄不明白的。杨戬并不是心血来潮之人,此次他请来大家伙给妻子隆重庆生,莫非是为彰其操持杨家家事多年而劳苦功高?
      席上,敖春问四姐听心,听心思忖了一下问杨婵,杨婵凝眉半晌后问侄儿杨胄,杨胄问二妹杨懿,杨懿问三弟杨挚,一干人等,竟皆是不知。
      无奈,杨挚寻机低声问了母亲,怎想敖寸心也只淡笑,答道:“不知。”
      如此,众人又将原话照样传了回去。若是连寿星都不知道这寿宴来由,那便只是杨戬一人之意了罢。
      而怎奈此人特立独行,若是定了心意,其所出行事言谈不愿教人明白,那他人便永远难以捉摸出来。
      此时,杨戬起身,环顾院中寿席,将到场之人一一看过。杨刘两家人一个不少,四海龙族中来了与寸心同辈且情义较深的六个,还有自己的师父与结义兄弟共六人,再加哮天犬与小薏,统共算来,席上足有二十三人。应到之人,都已来齐。
      早年患难,多番砥砺,自己与寸心的几千年,原来俱是并这二十多人共同走过的路程。其间,多少人永远离开,多少人如约而至,天地之间九万里,多少人便在这里欢笑、哭泣,寻觅、失落,生活、死去。
      杨戬听见寸心吩咐小薏斟酒的声音,回过神来,再与众人道:“今日是内子四千二百一十五岁华诞,应邀在座之人皆是亲友,席上请不必拘礼。”说着,杨胄也起身,“众位长辈能到场亲为家母贺寿,敛之先在此谢过了。”
      随后,由此地辈分最长的玉鼎真人起身带头,笑道:“来,大家一齐举杯,先恭贺徒弟媳妇寿辰之喜!”
      众人应和,共饮此杯。
      然后,便是众人一一的祝酒之辞。杨胄、杨懿、杨挚自然感谢了母亲的养育之恩,沉香祝舅母福寿安康后也请求舅母原谅,听心等人自不必说,只到敖启处时,男子浅笑,道:“寸心,真希望你能永远如此幸福下去。”
      寸心稍稍一怔,回应道:“想要的幸福,已经有了,日后无论如何,我自是无怨无悔的。”
      敖启深深将寸心看了一眼,仰头将酒一饮而尽,随后便背过身去。
      末了,趁着宴酣之乐,杨蛟笑道:“二郎,你也当敬弟妹一杯,你说对么?”
      杨婵听了,也推波助澜道:“大哥提议极好,二哥,快敬嫂子啊。”
      众人难得一见杨戬此状,皆是兴致很高,觥筹杯箸交错者皆停了,静静笑着注视杨戬与寸心二人。
      寸心本推却说不必,而杨戬此时却起身,亲自为寸心斟了杯酒,再将酒盏递与她手上。
      女子稍稍抬眼,准确无误地对上那双最为熟稔的眸。原本的深似寒潭,此时却又暖如阳春白雪,不过,无论是初见时还是这一生,这双眼睛都是一个让人甘愿陷入便不再醒来的梦。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寸心笑问:“你要说些什么?”
      杨戬久久不答。半晌,只将手腕轻轻与她缠绕,微微扬杯,意指合卺。
      寸心顺势而行,而将酒盏端得近时,不慎有一滴泪滑落在自己杯里。杨戬见了,只笑不语,将自己酒盅与她的换过,二人交杯,酒入心扉。
      泪水与情爱,俱是毒药,一旦毒根深种,便是终生难解。而当这两种毒遇了酒水,只怕更苦更涩,若非与共相思之人,怎生能喝得。
      众人见杨戬、敖寸心此举,惊撼之余,于多情者又是催泪之符药。杨婵、敖春、杨胄纷纷湿了眼眶,敖启默然离席,青衫已染。
      席后,杨府送走客人,尘之、宥之留下陪伴母亲。寸心说要沐浴梳妆,小薏便去备好了水来。
      杨戬仍留在院中自斟自饮,杨胄、杨懿、杨挚见了,便上前去。
      “爹,怎得今日贪杯起来?”杨挚上前,拦了父亲的下一杯。
      杨戬径自笑笑,也不回答,只让三人坐在身边。
      静默间,新月已出,虫鸣也起,杨懿轻轻将酒壶收走,放到一边。
      半晌,杨戬道:“爹今日怕是有些醉了,不想说话,就听你们兄妹三人聊聊天罢。”
      杨胄失笑:“爹,你还能醉?”
      而杨懿思忖半晌,最终道:“娘是不是……”
      此言一出,未及说完,四人再次陷入沉默。杨胄将二妹、三弟看了看,再回头看向大堂。半个时辰前,那里还是一派热闹景象,而天下终究无不散之筵席,方才众人却已心照不宣,不诉离殇。
      何时能一晌贪欢?恐也只能在梦中将心愿尽圆。
      最后,杨挚正色道:“爹,若是有事,不必瞒我们。”
      四人身后传来小薏从主卧中退出时合上房门的声音,杨戬沉沉闭目,终于从怀中取出一方竹简。
      杨胄、杨懿、杨挚接来看了,见是古书《龙族志》残卷。三人将书中内容读罢,失神间,杨胄右手一松,竹简应声落地。
      “娘她……”杨懿眼中噙满泪水,兄妹三人不由将手紧紧相握。
      “你们近些日子,便多陪着她罢。”杨戬脸庞隐在暗处,辨不清神色。他躬身拾起竹简,收入怀中,最后往主卧走去。
      杨胄、杨挚望去,恍惚间,顿觉感慨痛心:身为三界战神名震六道的父亲竟也有因悲痛而略显脚步迟缓之时,而一向为世人所艳羡的父母这对神仙眷侣也有相守到头之日。月光稀,人去背影无声,而岁月痕迹无情。
      母亲即将遭此大劫,父亲头一遭显出沧桑与寂寥,兄妹三人低眉沉默,一时只觉世间所有美好,都一笔勾销。
      小薏在主卧门外守着,见了杨戬,面色一慌,忙道:“二爷。”
      杨戬点点头,示意她让开。
      而侍女却是少见的不从,她涨红了脸,解释说夫人在里面沐浴。
      “我知道。”杨戬瞧出些蹊跷,本不是非要此时入内,但小薏如此慌张,想其中必有隐情。他还要上前,而小薏索性双手抵住了门。“二爷,夫人交代过,她沐浴时谁都不能进去。”
      杨戬略微皱眉,墨扇一挥,将小薏挡开。
      房间中的确水汽蒸腾,泛起朦胧雾意。杨戬放轻声息,来到屏风前,木桶内女子半裸的背影绰约可见。心中起疑,若只是碍于礼数而严令不许入内,似乎有些说不过去罢。而神思松懈时脚下一动,便发出了些轻微声响。
      “谁!”寸心忽然尖声道,看来是吃惊不小。
      杨戬怕吓着妻子,忙道:“是我。”
      谁知,听言后寸心却反应更为激烈,她猛地护住身体栽进水中,一面有些模糊不清地大叫:“出去!你快走!”
      实在不解何故,杨戬反倒上前一步走过屏风,本想开口再问,却在看见漂浮于水中的一片银白时生生怔住。
      她的满头青丝呢?
      而水中女子仍在哭喊:“杨戬,你出去!”
      杨戬不由握起屏风边玉篦看了看,而其上缠绕的发丝,的确是白色。
      心中一痛,杨戬转身轻缓走到木桶边,俯身轻轻拾起她一缕白发,一向绝稳的手却有些颤抖。感觉到寸心尚在低声啜泣,杨戬忍了心头刀割,施展法力,于一阵平静中将她的白发幻成青丝。
      半晌,他拍了拍寸心的肩,怕扰了什么似的低声轻道:“好了,起来罢。”
      而寸心依旧埋首死死不动,水面不时起了涟漪,细细看来,全是由于她的轻声抽泣。
      若只为如此?
      寸心,你真傻。
      反而微微笑了,杨戬伸手将她的浴袍拿过,为妻子仔细裹好,再探到水下扶了她腰,将人抱起。软椅离木桶最近,杨戬将寸心放置其上,又幻出干净柔软的一方长棉布来为她擦拭湿发。
      寸心原本紧低着头闭着眼,而半晌后,发觉长发已干了,她稍稍睁了眼来,眼前有一片晶亮光彩。
      她将头抬起,见镜中之人仍是一头乌黑美丽的秀发。而一旁的男子有些浅浅笑意,指了指镜中女子眼角泛红痕迹。
      寸心眼眸一酸,又是几滴碎钻逃逸出来,在娇媚明艳如昔的面颊上滑过,最后落入他的手中。
      杨戬收了泪珠,轻微一转,手中便多了一串玲珑剔透的珠链。
      “只怪未能早些想到这等好主意。”杨戬笑着搂过妻子,缓缓说道,“你这么些年一直爱哭,杨戬若早有准备,只怕收集来的珠子已制成无数珠链,分与灌江口百姓卖去,倒可补贴不少人一月家用了。”
      寸心眨眼望着杨戬,一时安静得出奇。而杨戬也不言,只等着她好了开口。
      终于,寸心勉强于唇角勾勒出一抹笑,而她神情一松,千头万绪便一齐涌来,教人又嗔又笑又怨又恼,万没奈何间,只得躲入杨戬怀中不安分地小闹着,一如几千年来一样。
      “你……”此时说什么却好像都不足以平抚心绪,寸心想了很久,并没找到合适词句,便只能用头顶了顶他下颌,让他说话。
      杨戬将怀中女子又紧了紧,叹道:“寸心,对于此事,你实是多虑。你我夫妻多年,万事当前,自然一同进退。”顿了顿,又接下去,而言语间已是不同的心绪:“谁也不能离了谁。”
      寸心用力把头一点,应道:“好!”
      随后,杨戬问起近几日寸心早起原因。寸心据实以告,说从七日前忽然因身体不适惊醒后,竟发现青丝皆白发;紧接着几日早早起来,的确是为了在他醒前将白发染黑。
      “你又何苦相瞒。”杨戬道,同时抬起右手将九转元功灌注入她体内,以此保得爱妻容颜永驻。
      寸心身子好了些,又嘱咐让丈夫不要告知儿女,免他们担心。“我寿命无多,脱去龙身后,不知会有何种变化。对了,还有一事。近十年来,家中丹青也有些堆积不下,我明日便让小薏腾一间空屋出来,再将丹青……”
      女子正不绝说着,杨戬忽打断道:“你早知道?”
      寸心不解,后反应过来。“你指脱去龙身?是,当年父王要收回你体内半颗龙元时,他们就将这结果告诉我了。”而见了杨戬面上神色,寸心又忙补充:“没关系,我不怕。”
      一时间,杨戬想问,以你这般瘦弱单薄,连一碗凉药都嫌苦之人,竟会不怕那蚀骨腐心、脱胎换骨之痛?
      而这是一个尚未出口,便可得知答案的疑问。
      寸心笑了笑,道:“不是不怕疼,但当心中有了执念与深爱,这等体肤之痛便不值恐惧。我想,与在东海那日便失去你相比,这点痛苦一定不及它十一。”
      杨戬定定看着眼前之人,也终于不在她面前隐藏自己的深切绝望。“还有三十九年。”他低声道。
      将手抚上他脸,寸心淡然一笑,说:“我知道。”
      二人相拥,万籁俱寂中,只有彼此仍旧炽烈的心跳。
      此后,杨戬、寸心二人时常与子女在外游历,从凡间市井到仙友道场,包括久闻其名的雁荡山,通通去了一遭。
      作为拥有袁中绝胜、海上名山之誉,史称东南第一山的雁荡,其山顶有湖,芦苇茂密,结草为荡,南归秋雁多宿于此,每每令往来之游客驻足流连,窥谷忘返。雁荡山曾是释迦牟尼弟子、五百罗汉之一的诺巨的道场,但千年前佛门召回诺巨,道家一名元君便暂时接手此地,只待华宸元君了却前尘往事后来此清修。
      雁荡山分为东南西北中五个山段,其中以北雁荡山中风景最为奇崛。寸心见了华宸元君祠早已落成,正在这北段山谷中,与泰山碧霞元君祠的布局甚为相似。
      杨懿、杨挚素喜急湍飞瀑,杨胄在紫庭嶂内久久徘徊,五人一日游玩下来,也觉耗费了不少精力。
      杨戬将祠堂后居所加以扩建,多了几个厢房,也离山泉更近了些。
      日近黄昏,五人来到元君祠前会合。召云来时,一家人俱是不由回头望了一眼“华宸元君祠”几字,心中难言情愫翻涌。
      寸心笑了笑,道:“走罢。”
      回到蜀中,途径灌江口市集,杨胄为二妹买糖葫芦时,听说书人正好在讲二郎真君的故事。那五人一时兴起,纷纷围了过来。
      “话说当时情势凶险,最后一个太阳逃至西海,眼看就要落入二郎真君之手,而此时西海三公主,也就是后来的陶明念慈华宸元君出来阻拦……”
      “是明陶念慈华宸元君。”虽觉传说与当年事实有些出入,但杨戬于众目睽睽下也不好开口,不过听老人家有另个过失,便想也没想当即指正。
      寸心与三个儿女俱是愣了愣,谁也没注意听见这个小口误。杨胄带询问神色看了看父亲,而围观众人也有些讶异。
      杨戬不愿被追问,只是淡淡摇头一笑,径自走了出去。
      晃眼间,岁月中过往点滴尚在眼前,而生活已换了副容颜。
      三十九年后的某一天。
      西海岸边,寸心半倚半躺在杨戬怀里,身上已没有半分力气。二人相依坐在白纱帐中,海风张扬,一如初见。
      海鸟在空中盘旋过,而疾风劲浪过来,鸟儿却无处落脚。但正当它以为自己要葬身大海时,茫茫西海中忽然潮退现出一方岛屿,不大,却足够一只险些折翼的鸟儿歇息。
      时令正值捕鱼闲时,几艘渔舟在潮涨潮落中沉浮冲荡,而由于在一方港湾中始终有条缆绳相拉扯,最终也不曾被惊涛骇浪卷走。
      海鸟与岛屿,渔舟与海港。
      寸心闭上双眼,回想起当日救起杨戬的情节。为何要多管闲事救一个掉落西海的来历不明之人,这问题曾被许多人心存怜悯或不怀好意地问起,她曾经无从作答,而今日故地重游时方想明晰。
      我虽不知你的来历与姓名,不知你的性情与遭遇,但就从我看见你的那一刻起,这些都不足为虑;也许没有人会不顾一切地爱上一个落难的陌路之人,除了愚蠢的我而已。
      年少时,我总以为你对我是负了累累情债,后来才完全知晓,爱情,就是付出与珍惜。即使重来千万次,我仍愿如当日一般为你献出如生命般宝贵的龙元,我仍会在漫长的数千年厮守中珍惜与你浅笑照面的每一个瞬间。
      所有的丹青都收好了放在房间里,我很高兴。
      今早离开杨府时你将五枚玉片摘下分给我们五人,物尽其用,我很高兴。
      敛之、尘之、宥之都很努力地活出他们想要的样子,我很高兴。
      能回到我们初遇的地方结束我作为一条龙的生命,我很高兴。
      此时此刻,你不说话,但一直在陪着我,好像永远也不会离开,我很高兴。
      大概,一切人、事都得到了非常好的安排,你有意要让我安心,我很高兴。
      只是,你有没有想过,有那么一个人,他以后该要如何?
      敖寸心十分庆幸自己现在还有流泪的能力,一阵后,他的衣襟便湿了。杨戬感觉到一丝凉意,缓缓低下头来。
      她又在哭泣。她值得人真正钦佩的地方不多,但每一点都是世间极品。比如,她那永远也流不干的泉眼,比如,她那永远也耗不尽的爱情。
      世间能够从一而终的人越来越少,而她敖寸心却是专一中的专一。非要论来,她的一生只好好做了一件事情,就是来不渝地爱着自己。
      杨戬伸手抚了抚她的青丝,不让这飘扬的小东西挡住自己凝视寸心的视线。撞见她满头白发那日,曾让她有了自惭形秽的情绪,她竟以为自己不美了;但在为人夫者看来,白首之妻,正是大千万物中绝无仅有的极致的美丽。
      他忘了说,那一刻,他也恨不能一夜之间白头,如那日被认为已殉情的一对凡人眷侣般,生死相依,永不分离。
      寸心此时温柔却费力地将头仰起,杨戬见状,立刻扶了她,自己又附耳过去。
      潮汐汹涌间,他几乎要听不清她太轻声无力的话。而她一说完,又觉得是无比清晰。
      “杨戬,我爱你。”
      他将她抱紧,而此时杨胄、杨懿、杨挚出来迎接,他甚至心怀了些许敌意,险些不愿把人交出去。
      “父亲,一切已安排妥当,让我们送母亲入海罢。”
      敖寸心听言,对孩子们把头一点,又轻轻握了握杨戬的手。
      “放开罢。”她道。
      杨戬依言放了手,杨懿、杨挚上来将母亲扶起,杨胄看了看仍保持方才怀中有人的姿势坐着的父亲,再回头对二妹、三弟示意。
      三龙腾跃而起,将粉龙护持在中间,埋入西海时掀起巨大动静。
      八卦阵已成,至亲之属八人已齐。龙王、龙后、摩昂、敖玉、远心、杨胄、杨懿、杨挚化为龙身分了八方,以乾、坤、巽、震、坎、离、艮、兑对应天、地、风、雷、水、火、山、泽。自父母始,兄姊与儿女相继献出血脉与龙元,八方龙神之力逼出敖寸心之龙魂龙骨,同时又护其心神免受影响。众人瞧着八卦中央之龙蜷曲静卧,而额间一点红印愈来愈鲜亮,知时辰已到,作最后一搏后,粉龙龙身被合力封入结界,在神力护持下飞出西海。
      岸上本留有杨戬护法,而杨戬见粉龙出了西海后先是一怔,以天眼相视后见粉龙魂魄已散、筋脉已断,便即刻灭了她再次主动朝自己飞来的奢望,出力将龙身护住,轻轻置于海滩。
      西海中尚无人出来。杨戬向粉龙走去,步履缓慢,仿佛要越过的是生死的距离。此刻静静垂下的龙首了无生气,而杨戬记得当年敖寸心从弱水中带出自己时,一双硕大龙目中仍能传递出人的情绪。作为一条龙的她曾是那般明媚且刚烈,自己与其他许多人也曾对唤她为“三公主”习以为常,而现在,西海三公主没有了,那条记忆中鲜活娇嗔的粉龙不存在了,就连敖寸心,或许也不是敖寸心了。
      杨戬自问,是否当真亏欠寸心太多,是否依然终是负了她。
      而她说过,爱情,不是拿来让人说辜负的。
      此时,西海中波涛再起,是杨胄、杨懿、杨挚护送母亲出来。杨戬要回头前顿了顿,再一寸一回身。
      ——那个女子依旧是她原先的模样,看上去似乎没有受半分创伤。杨戬喜极,大步上前,向她伸出手去。
      子女三人愣了一愣,旋即背过身去,不忍面对。
      那女子淡淡望了望杨戬,再看向他停在半空的手,迟迟不上前。
      “寸心?”他出声唤道。
      粉衣女子面上没有多余情绪,而下一刻,众人便听得元始天尊门下弟子来传法旨。
      “师祖有令,华宸元君既已脱去龙身,理应归往其雁荡山道场,从此力保一方安宁。”玄门弟子说完,拂尘一挥,粉衣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袭淡蓝。
      华宸元君对使者道:“弟子谨遵法旨。”
      待那人离去,杨懿已忍着泪水与父亲解释完了母亲现下情形。她并未失忆,只是,仿佛七情六欲等人之常情已随着龙身逝去,她虽仍知道谁是父母,谁是子女,只是相对而立时,再没了之前的深重感情。
      最后,杨挚也轻声道:“我们本以为母亲见着父亲会有些许不同,但没想到……”
      杨戬久久不再言语。而华宸元君也是对着那死去的粉龙默立了半晌。
      龙王与一干西海龙族出来探望过,而问起女儿此时身体状况,华宸元君只道:“之前种种,仿佛只做了场梦,现下里,全然是梦醒之后的样子。”
      而杨戬忽问:“那么梦醒之后,又是什么感觉?”
      女子又将眼光转过去,怔怔看了片刻,再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我自是说不上来的。”
      众人在一阵痛失亲人的沉默中静静伫立,直至小金乌越来越近,玄衣男子才开口道:“杨戬送你去雁荡山罢。”
      敖寸心回望父母与众位王兄,下拜道:“我便回雁荡山了。”她再看了看神情已有些木然的三个子女,勉强着再次笑得好看一些:“要好生照料自己,也多陪陪你们父亲。”
      杨戬听言,神情有些波动,而下一刻,寸心又转向自己,缓缓说:“真君,如此便有劳了。”
      西海潮汐已落,明月初升。那座孤零岛屿像世人遗失的海上花,合浦珠还日无期;而避风港中所有船只静静与礁石触碰,其声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
      天地间淅淅沥沥的小雨中,不知是否又将什么淋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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