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 青》雁舍青

14、（十四）

　　寸心醒后见杨戬守在身边，仿佛一夜没走。她想让杨戬上榻来休息，又不忍吵醒他，便伸手将锦被往他身上挪。
　　“弄醒你了？”寸心见杨戬动了动后抬头，想他是何等警觉之人，心中便后悔弄出动静。她撑着坐了起来，看杨戬又为自己诊脉。
　　巧的是，方才杨戬正陷在梦魇中，他亲眼见着寸心被人带走、折磨，自己却无能为力。幸而她将自己闹醒，否则再看那些画面，杨戬想自己也是受不住的。他刚恢复知觉，便发现已出了一身冷汗。
　　“应该没事了。”他放下妻子的手送回锦被里，不经意间，仍是眉头深锁。
　　寸心见了，又伸手想抚平他眉峰。“不用后怕了，二姐真的不是成心所为。”
　　而这茬正触了杨戬逆鳞，男子暗叹了口气，正色道：“寸心，此事不可大意，不论二公主故意为之与否，杨戬都不许你再见她。”
　　“她是我二姐！”虽知杨戬是好意，寸心却听不得这话，此时犯上了小性子。“现在我不阻拦你跟你兄弟们一处，你却要让我跟姐妹断绝往来，这是什么道理？”
　　杨戬万万没想到此事也能让她拿来当口实，无奈解释着：“你二姐险些害了你，杨戬是要确保你万无一失。”
　　“我一直都想确保你万无一失，但是当时你那帮结义兄弟们还不是不分是非把你打个遍体鳞伤？我又能给谁做脸色？”寸心突然哭道，一心认定杨戬不懂看在自己面上饶过二姐，就跟当年抢亲伤了西海的人一样。
　　“寸心，你……”杨戬想说“你不要无理取闹”，但又觉此话重了一些，便生生止住。在他看来她所说与自己所顾忌根本是两码事，只是她又用了千年中不知如何牵引的逻辑来混为一谈。此时两人相对免不了争吵，杨戬见寸心气呼呼地哭着，便又低声安慰道：“罢了，你没事就好，不哭了寸心。”
　　寸心却不领情，转过头去不理。
　　男子再次叹了气，转身出门，留她一人好好休息。
　　小雩小薏见二爷一脸凝重神色出了主卧，便寻思着要不要做些什么。“一定是夫人又闹了。”小薏很有见解地道。
　　而这与小雩几月来见到的温柔可人的夫人有出入，她不相信，便反驳：“我看是二爷的不对。”
　　两只小妖不谙人事，怎知有些事情就是产生得莫名、发展得独特、收场得突然，根本分不清对错是非。想当个说和的人，于是小雩去了她认为该同情的夫人一边，小薏倒是不敢去单独面对二爷，便把一盏茶交给哮天犬让他送去。
　　寸心已再次躺下闭眼休息，听见有人开了房门，便闷闷道：“来道歉啊？不必了。”
　　而来人没反应，寸心以为杨戬已忘了千年前求画地形图的事，想着这样一个玩笑他却没懂，便更是郁郁。“不是来道歉，那就出去好了。”不管逻辑了，她索性背过身去，蒙住头脸。
　　“夫人，喝点莲子羹吧。”小雩不解其意，只好开口。
　　“哎？”寸心吃了一惊，看清是侍女后更感觉窘迫不已。她只好道：“好啊，扶我起来。”
　　莲子羹让寸心心情好了起来，因为小雩心思细，淡淡的咸味很合龙族胃口。小雩在一旁默默看着夫人进食，后嗫嚅着问了一句：“夫人可还记得，小时您与二太子捡到过一只粉色海螺？”
　　寸心听言细细一回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你就是当年的小海螺？”
　　听了小雩所讲原委，寸心反倒起了一丝不安。原来启哥哥早就……自己却一无所知。
　　“他为何把你送给我？”既然算是敖启多年寄托，寸心就不得不考虑赠礼缘由了。
　　“小雩不知。”
　　而此时，小薏也打了招呼进来，手中还拿了一个托盘。
　　“我已给夫人送过喝的了。”小雩奇道。
　　小薏却是愁眉苦脸。“我把给夫人的柠檬茶错端给二爷了。”
　　“啊？”寸心大叫不好，那个柠檬茶她自己喝来都觉得酸了，何况是杨戬？说起来，杨戬这般人物不怕苦不怕辛辣，唯一忌惮的就是酸涩。当年自己与他逛集市时央他买了青梅来尝，把纸包递给自己后杨戬就不知哪去了；后来在石桥上找到杨戬和哮天犬，寸心故意刁难，要喂杨戬吃青梅，他拗不过才含了下去。
　　而记得那一次，是杨戬少见的没在众人面前忍住痛苦神色。
　　“他喝了没？他现在怎样？”寸心问着，连忙要小雩扶了下床。“小薏你这个缺心眼的丫头，还不快给二爷送碗茶去！”
　　小薏忙托上清茶给夫人：“我是特意拿来让夫人去送的。”
　　寸心一愣，看来这丫头不是那么缺心眼啊。
　　听了杨戬在书房，杨夫人便往那悬挂有二人婚后丹青的所在去了。寸心走得有些急，由于到书房太是轻车熟路，便没有看路，以至于差不多一头栽进杨戬怀里。问题是手中还有一个托盘，眼看要打翻，杨戬忙救了起来。
　　“你酸着没有？”
　　“走这么急做什么？”
　　杨戬将寸心扶到软椅上，见她一脸关切，又笑道：“不是你安排的？”
　　寸心先是愣了一瞬，继而反应过来，怒了：“没良心！我早不……”话到这里却又堵了，说什么好呢，“我早不那么毛病了”？
　　幸而杨戬不想让她为难，便喝了茶，想了想，坐到妻子身边。寸心别过脸去再次无视。
　　“多亏夫人，杨戬这些年过来，酸食也是吃得了。”二人顿了半晌，杨戬忽主动打破沉默，言语中含了一丝笑意。
　　寸心白他一眼，本不想搭讪，但忍不住好奇他是如何将这“生理缺陷”克服过来，又不知这与自己有何关系，便想问原因。当然，女子赌气时话总少之又少，于是寸心选了最能达意的一字来问。
　　“嗯？”
　　杨戬敛了笑，道：“夫人请想，每日伴着枕边人浓浓醋意过活，千年下来，岂会还觉别的物事是酸？”
　　“好你个杨戬！”寸心又好气又好笑，真真是没能料想到杨戬也会开这种玩笑了，她伸出粉拳要撒气，却被杨戬接住搂在怀中。
　　“好了，寸心，别让孩子们笑话。”男子轻笑道，抚了抚妻子的发。寸心在他怀中探出头来问：“刚才那柠檬茶，你真喝啦？”
　　杨戬笑着拍下她背，“那还有假。”
　　寸心住了口，心中想着杨戬在某一方面真是长进不小。她稍稍一抬头，仿佛看见满室丹青中的男子都在对着自己笑。女子面若桃李，又将头埋进杨戬臂弯去。
　　杨戬看了碧霞元君帖子，想起曾听说过这位元君至善至纯的品性，便答允与寸心一道提前去泰山这一趟。一来回了元君美意，二来又免了寸心尴尬，三来也算是夫妻二人“朝游沧海暮苍梧”的延续。
　　泰山极顶之南碧霞元君祠外，求愿者往来不绝。戬心二人也注意到护鲁山口一石碑上书：“元君能为众生造福如其愿，贫者愿富，疾者愿安，耕者愿岁，贾者愿息，祈生者愿年，未子者愿嗣，子为亲愿，弟为兄愿，亲戚交厚，靡不相交愿，而神亦靡诚弗应。”
　　“原来这就是当元君要做的事啊。”寸心细看了，奇道，同时也侥幸自己没在碧霞元君生辰那日来。
　　杨戬知寸心心意，便笑道：“可不是谁都像华宸元君这样悠闲。”
　　寸心认定自己现下身份乃是“杨夫人”，便不把杨戬的话放心上，一双丹凤美目瞥了丈夫一眼，就径自往祠堂内走。
　　碧霞元君祠当真算是卓乎不群，祠内装潢大气，香客排列有序，杨戬寸心隐了真身，从元君石像右侧火池穿壁而过，来到元君居所。
　　“真君、华宸元君远道而来，碧霞有失远迎。”经小道通传，一袭碧衣的碧霞元君便从内室出来，手抖拂尘见了礼。
　　“未经正式知会便上门叨扰，杨戬夫妇实是失礼了。”杨戬自回归灌江口后也真当自己是个凡人，此时绕了真君、元君的封号，意下也是让碧霞元君明白自己夫妻二人并非以玄门身份造访。
　　碧霞元君听出言下之意，便改了口道：“杨二爷客气。”说着，小道已奉上名茶君山银针。“杨二爷、杨夫人请。”
　　寸心用了茶，与碧霞元君一同在院中观赏泰山风景，一时间流连忘返；杨戬由小道引至书画房，见了珍藏的历代古书，得了主人许可，便坐下翻阅起来。
　　未曾想碧霞元君这里藏书极为丰富，上至上古神仙之事，下至凡间市井名著，一应俱全。杨戬大致看了书架，从中取出一本《龙族志》来读。
　　此书极厚，名目极繁，而杨戬目光犀利，寻着了“龙族脱胎换骨历事”字样，便细细看来：“龙族者凡丧失龙元或龙元有损，则必于寿命将尽时经临脱胎换骨之劫。当是之时，心志为其苦，筋骨为其废，身形为所灭，魂魄为所散，人世之痛苦未及其十一，其状甚烈，其情甚凄。”
　　只读完一段，杨戬便脑际轰鸣，心中崩坍。一时间，不知是在想象爱妻遭受痛苦之惨状，还是在怪责爱妻不顾后果损了龙元。如此过了半晌，杨戬猛然记起书中还有记载，便又急忙读下去。
　　“然大劫当前，仍有秘方可助龙族减轻痛苦。此方需历劫者至亲之属八人于水域中以血肉之躯相祭，呈八卦状将其围护于结界中，各献血脉，各出龙元。八方神功集于中央，可使历劫者较快脱去龙身，保魂魄完整。施法之毕，龙身当出水离岸。因此，水域外尚需一人为其护法，守护废弃龙身……”
　　古书记载戛然而止，杨戬又细细翻看全书，并未寻得龙族因龙元有损而丧命的破解之法。
　　若非师祖心怀慈悲敕封寸心为玄门弟子，那在四千年之后，自己便要永远失去她了。杨戬手握书卷，微微颤抖，这龙族脱胎换骨之苦，不知以寸心娇弱，可也受得？
　　“杨戬？”身后忽传来寸心娇嗔，男子下意识将古书匿于袖中。转过身来，有些困难地牵出一抹笑，接了她手。
　　夫妻二人并肩走着，杨戬心中沉重，无心风景，见了寸心指点如画江山也有些敷衍。
　　寸心觉出丈夫的心不在焉，便不悦道：“你怎么啦？是不是刚又在古籍里看见什么不得了的法术了？”
　　原是退隐之后杨戬常与玉鼎翻阅古籍找些上古神术修炼，一来为精益求精，二来，也是留作日后培育儿女的手边教材来使。而听出寸心不满，杨戬便抚慰道：“现下里万事当前，也就只你最重，杨戬断不会再为别事至此了。”
　　寸心心中受用，便走到石桌前坐下，见那果盘里盛了一些香果，便动了小刀要削。不料手下一滑，小刀刺破肌肤，小小一道口子里便沁出了血来。
　　“嗳哟。”寸心不由呼痛，这一声也使得杨戬迅速上前察看伤势。
　　“很疼么？”杨戬作法后很快将伤口愈合，只在见了妻子懊恼神色后开口笑问。
　　杨夫人杏目微挑，回话道：“你是久经沙场，而我从小到大还没受过几回真格儿的伤，虽然这只是一条小口子，在我也已是很疼了！”
　　殊不知这话正中了杨戬心事。他立起转身，心中想道：也不知来日脱胎换骨之痛，较之方才伤口痛痒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