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来本书吗》远邻

5、第五本书

　　清和在慈恩寺巨大的长明灯下看到了子栖。
　　彼时他与乐绍成已叙旧完毕，告别时清和独自一人出了府邸，慢慢向慈恩寺走去。
　　天色已暗，路上有孩童举了灯嬉闹追逐，清和在身前拢了袖子，散漫地看着他们逐渐跑远，偶尔有人好奇地回头看看这步履从容衣着精细的道士，便被他花好月圆一张面容上无底深潭般的漆黑眼瞳给惊上一惊。那眼睛已不是年轻人能有的模样，亦不同于老人眼中的和乐慈爱，眼里神色极静，又极深。它似乎很久之前便没变过,带着微微的寂寥和安宁看过诸般世事变迁,如同看着御剑时身边拂过的云。
　　“往事不可追，来者尤可期。清和与乐公故友重逢，为何现下却是这般情绪？”
　　子栖听得熟悉足音止于身旁，觉得旁边那人满身清冷，伴着风吹着袍袖的簌簌轻响，像是疲倦欲归的云间鹤鸟，因为远离了眷恋山水而有些不知归处。
　　清和看着她笑了笑，眉眼柔和：“山人来时见嬉戏孩童，心中想些旧事，又忆及往日友人风姿，心中有所感叹，倒是让子栖见笑了。”转了个话题道：“来时并未见到子禺兄，可是离了长安？”
　　子栖点了点头：“家兄在北疆尚有要事，带我熟悉寺中格局后便离开了。
　　两人在长明灯下立了一炷香时间，有人走近前恭谨半跪行礼：“属下太极宫近卫武炬见过二位，圣上请诀微长老同女公子至东厢房一叙。”
　　“陛下相请，敢不从命。武侍卫可先行复命，我同女公子随后便到。”清和从容应道。说罢轻轻捉了子栖指尖握在手心，子栖也由着他指引，两人缓步前行进了东厢房，虚掩了房门便听得屋内有人调笑：“老道遇佳人相救，可是又拾起不少凡思？倒不知是哪派妙法教出这般人物，竟教清和也为之倾倒。”
　　清和拖出两个蒲团置在榻上，同子栖一道坐下，方才施施然道：“山人并未得道成仙，又身处太平盛世，自然存有凡思，着实当不起陛下如此赞誉。书官云游散修，并未择取派系。”
　　圣元帝大笑，复又饶有兴致地看向子栖：“清和难得对人如此回护，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书官子栖在此见礼，陛下称某姓名即可。”子栖取了杯茶慢慢抿着，又道：“陛下既然屈尊数次询问，想来应是不会耗费若干时辰寒暄叙旧，直接切入正题如何？”她感觉着对面那上位者身上骤然增大的威压，慢慢笑了起来，指节轻轻扣着几案表面：“毕竟某对这段乱帐很是好奇，而清和并未对此详述，便有劳陛下解惑了。”
　　圣元帝听得这番话倒是神色不变，身上气势敛去不少：“自然，朕便是为此而来。”他复又笑道：“还未谢过姑娘送来的岭南出师之名，这般才智，若是生为男子，朕必定空置相位以待。”
　　子栖摆摆手不做声，对面那人也不介意，转头看向清和。
　　清和看着圣元帝慢慢显出杀伐戾气，与昔日作为李氏牧云征战屠妖时几乎没有区别，听得他沉声问道：“清和，你可知我为何杀了武亦青？”
　　清和微阖了眼看着杯中不停浮沉的碧绿叶芽，并不答话。
　　昔年开国诸人中，乐绍成谨慎，清和寡淡，李牧云沉静，属武亦青最为直来直去。天下大定后论功行赏，他获封安国公，平素仍是粗犷豪放的性子。四人每年喝酒聚会时他总会被嘲笑说弹劾安国公的折子从仪元殿排到了宫门口。武亦青大笑，并不在意。后来觉得烦了干脆自请驻守西南。两年安国公意欲起兵谋反，已被押至长安不日问斩的消息传上太华山，清和匆匆抵京，皇帝没有拒绝他的求见，却也没有答应他的请求。两日后他隐在人群中，看着斩台上那汪血泊一点点被雨水冲刷开来，在他面前流成了一条小小的河。他移开视线，转头看到了立在远处面无表情的乐绍成，突然明白过来，他会见证昔日所有故人往事的结束，而他会被长久留在下一个时代直至终结。
　　“我并不认为武亦青会反，但这毫无意义。天下人如何想，这才是最重要的。从起兵时起朕就知道，这片江山是拿无数人的命换的，也是要用无数人的命去守的，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懦弱。”圣元帝眼神冷定，像是军人拔出了刀：“所有危及江山之人都得死，无论是谁。”
　　清和看着圣元帝，心中一片寂静。这么多年过去，这个君王的内心在时光中越磨越甚，沉淀下孤厉而诡霸的气质。即便踏着兄弟的白骨，饮着至亲的眼泪，也要牢牢攥紧双拳。一切都是为了帝国兴盛，山河永固。
　　他便慢慢笑起来：“陛下如此，实乃江山之幸。想必夷则拜入太华时，陛下便已对山人有颇多考量，更兼有易骨一事。未来李姓江山自然不能出一个前朝贵胄的帝师，更不能让他知晓已经尘封的皇室秘辛。若能借秦陵一事了结隐患，一则太华无从追究；二来也可借天子之怒出师有名，笼络各门派精锐收服岭南；三则加强长安对百草谷的影响；只是陛下未曾料到山人会有此奇遇，最后功亏一篑。”
　　“清和果然通透，所言一点不错。”圣元帝点头称赞一句：“如今天下皆知太华诀微长老重创魔门，将秦陵鬼俑永封地底。清和或是留于太华，或是云游山河，朕不会阻拦。”
　　他放了茶杯，又道一句保重，便缓步离了厢房。
　　清和慢慢喝尽了杯中茶水，耳边听得子栖问一句：“此时不便再去定国公府邸，清和打算在此借宿还是去寻间客栈？”
　　他看定子栖安静对来的面庞，心下稍定，将将微笑应道：“不妨在此地借宿，山人已与乐公道别，明日便可带子栖至太华一游，正好借甘木之力治疗子栖眼疾。”
　　子栖听着清和语气有些皱眉，想了想，说道：“清和，勿动。”然后把他抱个满怀。
　　清和身体几乎僵住，两人均是跪坐在蒲团上，子栖搂过来时上身重量全部靠了过来，他稍有动作都称得上轻薄无礼。轻轻抚了抚怀里姑娘的背脊，温声唤她：“子栖？”
　　子栖在他怀里蹭了蹭，理理思路开口：“清和品行厚重，待人处事无可挑剔。作为太华诀微长老，剑法道术均属上乘，心软又护短也是十分可爱的品质。”
　　他哭笑不得地拍拍子栖发髻：“实在当不起子栖如此赞誉，对山人说这些作甚？”
　　子栖不满地晃晃头，感觉到清和挪开手，又接着说道：“人族寿数约莫百年，因为生命短暂而期待永恒，善恶情感尤为浓烈，若是有幸被他人寄予温情善意，会去期待长久不变；仙鬼神怪比常人更接近天道，长久寿命让他们成为历史见证者。神农大神会为孩童说要一直陪伴他而高兴，但那孩子长大后去信奉伏羲他也并不会为之伤感，因为天道恒常，世事恒变。寿数越长久，看得便愈清楚。”感觉被环得紧了些，她缓声继续：“清和如今并不与昔日亲友同等寿命，对俗世美景寄予的诸般执着却仍和旧日一样性质。虽然旧时有且歌今朝不问来日一说，某却并不十分赞同。清和修道已久，自是能分清珍惜旧日和沉溺往事的区别。”
　　屋内两人俱是沉默，子栖听得头顶清和呼吸声轻而和缓，不合时宜地起了几分睡意。
　　良久，清和低笑一声，表情温柔：“有劳子栖点拨，却是清和执念过重了。”他换个姿势，仍是揽了子栖在怀里，下颌抵在黑袍姑娘肩上，慢慢问道：“子栖可是那仙鬼神怪之一？”
　　“唔，你且说说你的猜测，若是不太离谱，某就立刻告知答案~”
　　清和听着那话语尾音又开始上扬，默默想想随之而来的后果，淡定地松开子栖：“夜已深了，子栖好生休息，山人去找主持另借间厢房。”
　　吊某人好奇心不成噎了口气的子栖：……

作者有话说

　　写对话好痛苦嘤嘤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