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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脱身朝事 ...


  •   正式地举行过稍逊隆重的禅位仪式与登基大典之后,太子赵桓便成为了大宋的当天子,被人们呼为‘官家’。

      自官家退位之后,上封号‘道君’,如今,我们这些身边的近侍都称他为‘上皇’。

      上皇携自己的众嫔妃从禁内搬去了位于北部的龙德宫居住,早年上皇登基为帝之前,这里曾是‘端王府’。

      上皇登基之后,这王府虽然空了出来,但这些年里,上皇常常会拨银子修葺府内,因此,如今的龙德宫亭台林立、奢华非常,宫内各处的景致也是异常的宜人。

      禁内与这龙德宫之间有一道不算短的夹墙,为的是方便两宫的人连络、也可方便上皇与皇孙相见。

      皇孙名讳‘赵谌’,是一个惹人喜爱的伶俐孩子,他是官家的嫡子、独子。自大宋开国以来,还从未有过当朝皇帝喜得嫡孙的情况。因此,从九年前皇孙出生之时,上皇一直都很喜欢他,常会派人召他入见。如今,上皇虽然已离开了禁内,但仍可借着这一道夹墙与皇孙相见。

      三天前我们搬出禁内的时候,上皇正在福宁殿的书房内让我把他最喜欢的一些书画专门包好了带来龙德宫里。官家前来拜见上皇,说是见我乖巧要把我讨过去日后在他的书房内去伺候自己。

      当时我的心已提到了嗓眼里,心说,官家果然为了那日我将他赶出书房一事来找我算账了。不过,上皇几乎都没有正眼看过他,只是吩咐我继续地收拾书画。

      然后,他告诉官家‘镜丫头这辈子只会给我看管书房,你就别再动心思了’。正因为上皇对我的庇佑,我才算是险险地逃过了一劫。可以想象,若是他允了官家的要求,当我跟了官家以后,必然没有好下场。

      这两天里,我常见上皇显露郁郁寡欢之状。他仅到书房内来过一次,静坐着看书。可是,还没翻几页书,他就放下又离开了。

      芸芸才刚奉命去端了热茶回来书房,而上皇却已不见了。我们向万寿阁内别的宫人打听,知道,上皇离开了书房之后便出金水门带着宫人们去艮岳内散心了。

      宫里隐有传言,说是上皇正式下诏退位让官家登基的时候,郓王大怒,曾欲闯宫夺位。但,步军都虞候何灌仗剑守住宫门,郓王没能进来宫里,便只得作罢了。这个事儿,我们都不知是真还是假。有的人说,这其实是官家命人散播的谣言罢了。

      因为,平日里郓王最得上皇的宠爱,若无金人逼近汴梁、朝臣不允官家动摇国本,说不定,最后上皇真的会废了官家、改立郓王为太子。真若如此的话,如今的大宋天子该是郓王。虽然官家已经登基了,但他还是放心不下才高八斗的郓王,所以,他才会故意编造了郓王欲闯宫夺位一事来污蔑郓王。

      今天,正是除夕。我心中期盼,等新的一年到来之后,一切都能够变好:金人可以止步黄河;上皇不再烦恼。

      既是新年将至,我和芸芸便按风俗将书房内的各处都统统地清扫了一遍。但其实,我们并没有扫出什么脏东西来,毕竟,在我们两天前搬来之前,这里的各处都已被人打扫的很干净了。

      因为无事可做,二人就坐在书房的门槛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周围很是安静,大概,我们二人是这万寿阁内起的最早的两人了。

      芸芸说:“镜儿,入春以后,我就满十四了。我爹爹上回给我的信中曾提到,说是让我寻个合适的机会求上皇给我一个恩典,能允我可以早些出宫嫁人。”

      我心有不舍,问:“芸芸,你真的想走吗?你要舍下我吗?你是我的好姐妹,我可舍不得你。”

      芸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她轻声说:“如今,咱们谁也不知道这战事进行的到底如何了,万一,要是给女真人打到了汴梁城,无论是嫁人或是还没嫁,只要是我人在宫外,往南边儿逃不是很容易的事儿吗?”

      我微惊,说:“啊,原来,芸芸你,你想的是出宫去逃难啊?”

      四下看了看,她对我点了点头,说:“我爹他就是这个意思。他让我先出宫嫁人,若是一旦汴梁这里不保,我们一家人就都往南边儿逃。我有一个叔祖去南边儿已经多年了,我们可以去投奔他。”

      我道:“这样啊,你们家在南边儿还有亲戚啊。可是芸芸,如今,金人还没有打过来呢,你若是这样就走了的话,呃,会不会有些可惜呢?毕竟,咱们二人相识一场这缘分可是不浅。在这个宫里,上皇他待你我二人极好。你若是走了,日后,你不会想念我们吗?”

      芸芸说:“我怎会不想你们?不过镜儿,你还有梳儿,无论宫内也好、宫外也罢,都有她一直在陪着你。而且,还有上皇护着你。可是,我只有一个人,我的家人都在宫外,我心里感到的孤独,你是无法体会的。”

      她说的不错,每每想到我的亲姐姐也在宫里,我从不会感到孤单。

      我说:“你若是真的想走,我是无法留你的。可是,你爹不是上皇之兄燕王府里的官吏吗?你们就是想逃,也是无法逃的吧?”

      芸芸不以为意:“嗨,真要是金人们快打到汴梁城,说不定,燕王早就逃走了,他哪里还会有心思去管我爹爹逃不逃呢?”

      远远地,我们忽然瞧见上皇正从回廊的尽头转出走了过来。稍整了衣物,二人立即垂首站好等他走近。

      慢步过来,他对我们笑说:“两个丫头起的真是早啊!今儿个是除夕,你们都没有什么好忙的,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啊?”

      芸芸说:“回您的话,奴婢们昨儿个歇的早,今儿起的便早了。咦?上皇,您怎么,呃,怎么只有您一个人呢?”

      他负手站着望天,轻声说:“我想一个人走一走,就没让她们跟过来。”

      我道:“上皇,您还是该多歇息一会儿啊。今夜,您去禁内观舞应是会闹得晚一些,到时候您可别累着了。”

      他莫名地轻叹一声,然后转过身从我们二人之间走过,又跨进了书房之内。稳稳地坐入了椅中,他的身形稍斜。

      指着书架,他对我说:“镜丫头,给我拿来《资治通鉴》。是第四卷吧?”

      我走到书架前踮脚拿下来《资治通鉴》的第四卷,翻到其中夹着一张浅绿色薛涛笺的一页才停住了。

      把书递给了他,我道:“嗯,您上回是读到了第四卷。”

      他接过书后,那一张薛涛笺却悄然落地,背面朝上。我赶紧蹲身为他捡了起来,匆忙中,我见有人在上面写了一首字迹娟秀的词,左角的落字是‘师师’。

      无论是看哪一本书,他总会用这一张薛涛笺夹在书里用以提醒自己上一次看到了哪一页。我从来不曾知道,这原来并不是一张空着的薛涛笺,竟会有人将一首词写在了背后。

      他默默地看着那一首词,良久,突然轻声地诵读了起来。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

      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

      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

      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

      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

      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念罢,上皇很是感慨地自言自语:“五年已了,不知她可安好?是我牵绊了她吗?唉,过了,罢了。”

      我见他的神情极为伤感,又想到那笺上一角的‘师师’二字,猛然间,一个女子的名字落入了脑海。

      李师师。

      汴京名伎,艳冠天下。君王一顾,六宫无颜。

      上皇早年便闻其名,于是就往顾与她一见,从此便将她牵挂在心不可忘却。宫内、宫外都在传言,只那个女子才是上皇真正的心头之人。后宫粉黛万千、燕瘦环肥各有卓绝姿颜,可是,却无一人可以比得上她。

      他赏赐给她不可计量的珍宝,他又在离宫之内命人构筑了一条能直通到她秦楼别馆之中的暗道,为的就是能避开人们的耳目好随时地与她相见。

      只不过,这些年间,关于二人的传闻依然少了许多。原因无他,只因他不再去寻她了。也难怪了,任再多情的男子,只要他是一个君王,就不会被一个女子给永远地羁绊住。

      上皇突然起身离座,我见他似是想走,便想从他的手里接过那本书放回书架之上,可是他却又止步了,然后冲我摆了摆手,道了一声‘罢’。

      我悄悄地与芸芸对视了一眼,二人皆不知他这是何意。我暗猜,他莫不是想用离宫中的那一条暗道出宫去见李师师?

      上皇说:“镜丫头,你让人去找来梁师成,我有一些事情要吩咐他。”

      我说:“是,奴婢遵旨。”

      。。。

      须臾,身形微胖的梁师成梁太殿随着一个内侍到了书房内。上皇命我赐座,又让芸芸快些奉茶进内,正是梁太殿最喜欢喝的碧螺。

      二人静坐了一会儿,饮一口热茶,梁太殿平声问上皇:“不知上皇宣微臣来此,可是有事吩咐微臣去做?”

      上皇说:“也无大事。今日我起的早,看过眼前这一张笺后,感慨了许多前事。往事虽已如烟过,可是我,唉,却仍觉的历历犹在。”

      上皇把笺给了我,然后我又把它交给了梁太殿。接过来看过自己手中的笺后,梁太殿幡然了悟。

      他惊讶地问上皇:“上皇,您。。。。是不是想再见她一面?”

      上皇的神情微有尴尬,稍后,他摇了头,说:“守道,自周邦彦卒后,她便郁郁寡欢,纵使在我的面前,她也从不肯掩盖自己对他的哀思。我早已知,只有他,才被她记在了自己的心头。守道,我亦清楚,我与她仅仅是风尘女与烟花客的关系,再无更多了。而他,却是她真正的情人。

      就算那一年我没有除去他,她待我,也永远都会是谨慎小心、如伺君王。这些事情,后宫女子们都极擅长,我不想从她的身上也看到。你瞧瞧这首词,正是他去了之后我从她的书案上寻到的。李清照的大作啊,写尽了女子的相思!他这一去,她日日都添新愁!

      罢了,我是大宋的天子,我既已拥有了天下,一个女人的心我不要也罢!从今之后,我不想再将这一张笺留下、我亦不想再记挂她、为她费神。你把它拿去还给她,告诉她,我不再羁绊她了。

      周邦彦葬于自己的故乡钱塘,她若是想要去见他的话,不必担心我会不允!何时离开汴京,由她自己做主。往日的赏赐之物,我知她从不动其分文,你告诉她,我赐的东西从无再收回来的道理!若是她不拿走,尽可倒入汴河之中!”

      一边听着,梁太殿唏嘘不已。

      稍减下激动之后,上皇又对梁太殿说起了一些朝事:“早前的时候,桓儿他就对你与元长等人很不满。就是因为怕你们会遭遇不测,所以,当初吴敏劝我退位时我才一直不肯。这两日来,桓儿他可有想对你们几人动手的意思?”

      梁太殿道:“微臣多谢上皇体恤!自官家登基以后,他待微臣与蔡相等人尚可。虽是无提升,却亦无贬谪。微臣甚幸。”

      上皇淡笑,说:“好,好啊。我既已退位了,权力是大不如前了,宵小之事,我自是还可护你们周全。但,倘或遇到了大事,你们自己还是需慎之啊。”

      梁太殿感激万分,他急忙离座跪地叩头,道:“微臣谨记!”

      上皇说:“你起吧。现在,你就出宫去办那件事儿,晚上禁内有除夕宴,你那时候再来与我说结果。若是,她还愿意留话给我,你万不可记错了。”

      梁太殿道:“是,微臣这就去办。”

      快要迈出门槛的时候,梁太殿却忽然转身跪下了。

      他望着上皇,说:“上皇,微臣斗胆一问,上皇既已决意放过她、任她离开您,是不是。。。。您。。。您已对自己当初所做有了悔意?您是否。。。。允臣替您对她说一个‘歉’字?”

      上皇蓦然将自己的手攥地很紧,双唇紧锁。

      一段寂静无比的时间过后,他沉声对梁太殿说:“我是天子!何来有错?她不过就是一个女子,想要我的一个‘歉’字,妄想!”

      梁太殿不安道:“是,微臣明白,微臣明白了。”

      梁太殿走了以后,上皇再无心能坐定看书,过了一会儿,他让我拿来了《宣和画谱》。他自己随意地翻看画册欣赏着一幅幅大家之作,目光落到了一幅江南烟雨图之后,便再不肯移开了。

      良久,他赞一声:“米芾画的好!”

      他命我研磨,随即挥毫提笔,他在那一幅画旁写下了前人的诗句,有力飘逸的瘦金字跃然纸上。

      只占西湖不占田,六莲重到欲忘年。
      惭无佳句追和靖,聊取幽芳荐水仙。
      对面文章能发兴,脱身朝市已称贤。
      江边五月梅天雨,拎附齐舲过冷泉。

      然后,他在一张翠色的薛涛笺上写下了‘脱身朝市’四字,拿过《资治通鉴》的第四卷书,他将这一张新笺夹入了书中。从此后,这四个字将代替李师师亲书的那一首词。

      再一次提笔蘸墨,上皇在一张雪白的纸上又写下‘脱身朝市’四个字,郑重地将纸叠好后,他把纸交到了我的手上。

      “镜丫头,把它拿去给官家,但不许任何别的人知晓。你就跟他说,这是我如今的意思了。从此,我愿隐居江南不问朝事、远避市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脱身朝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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