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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小重山·知音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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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十二年,抵近年根时,临安城中所有人讨论的话题都是‘柔福帝姬’。
建炎四年,时靖康之难已逾三载,朝廷的官军在越州山中剿匪之时,有一匪首女眷自称是当今天子之妹,当时正要砍她头颅,便以为是在作假,听她又说自己的封号为‘柔福’,官吏怕会是真的,于是赶紧上禀天子赵构。
赵构派了冯益等几个曾经伺候过柔福之母懿肃王贵妃的内侍宫人们前往越州查看,以为真,认为皇妹,并封她为‘福国长公主’。原来,此女子当真为道君皇帝之女,序齿为第二十女,闺名‘嬛嬛’。
嬛嬛之母王贵妃自道君皇帝还是端王之时便与道君郑后一起入王府伺候,不仅精通诗书又兼容貌非凡,道君甚爱。
一年后,道君登基,以郑氏诞育次子赵柽之故封为贤妃,王氏无子只封平昌郡君。七年后,道君发妻皇后王氏上仙。道君后立郑氏为后,晋封王氏为贵妃。其时,王贵妃已为道君诞育三子赵楷、十二子赵植并二公主。然,二公主并早殇。
此后五年之内,王贵妃再产缨络、嬛嬛二女并陈国公赵机,尤其二女是同一年年初、年尾所得。不过一年,陈国公早殇。
政和三年,宰相蔡京曾上疏,建议天子仿周朝‘王姬’称号,改‘公主’为‘帝姬’,改‘郡主’为‘宗姬’。由是,道君之女长者皆以‘德’配美字为封号,幼女皆以‘福’配美字为封号。
柔桡嬛嬛,妩媚姌袅。由是,道君以‘柔福’为嬛嬛封号,是为‘柔福帝姬’。
再过三年,许是生育太多损害身体之故,三十四岁的王贵妃撒手人寰。留下几个幼儿托付郑后代为养育。
柔福时年不过六岁,便由郑后亲自教养,等同皇后的嫡出女儿。又因道君极宠赵楷并思念贵妃之故,也福及了柔福姊妹几个,道君待之甚厚。
柔福长至一十六岁,容貌虽是比不过四姐茂德,但在一众帝姬中也是极为出挑的。只可惜,这一年汴京城破,柔福也未能免除亡国的厄运,与数千宫眷一起被押送金国,沦落风尘。三年后伺机逃出,这才回了南朝。
赵构心念自己的皇妹在北国受苦良多,手足又只此一人,不止是恩赐厚重,还为其选良家子为驸马,下嫁当日,赐妆奁、豪宅共值二十万缗。时国力微弱,赵构待柔福圣宠可见一斑。
一晃眼便是十二年,太后韦氏南归之后却告诉赵构,京中帝姬为假!真帝姬已在绍兴十一年便因病死在了金国的五国城中。
随韦太后一同南归之人中有一汉人老者名唤‘徐中立’,原本是旧时的入内医官,靖康年间被金军俘去了北国。自言柔福在五国城中由道君皇帝赵佶做主嫁与己子徐还,已亡一载。此次南归,太后心善,将柔福的骨殖带回,欲安葬故土。
赵构勃然大怒,不想自己竟被一个‘假货’骗了十二载之久,即命逮捕伪柔福帝姬入狱,交由大理寺审查,务必令此妇人认罪。
当初曾被赵构派去认人的几个内侍宫人也不能免罪,或重或轻的被赵构给责罚了。只念冯益已服侍自己多载,遂罢。
这天天上飘着大雪,天气极寒,刑部监牢里的狱卒们都冻不停搓手还直骂娘。入夜时分,忽有一辆华贵的马车驶至监牢的大门之外停下。
车夫下车后挑帘欲搀扶车内的人下车,一只男人的白皙大掌伸出,轻摆了摆,随即那人便自己走下了车。
男人的气度尊贵难言,行至门檐下后,他摘下了挡雪的风帽,又顺手掸去了披风上的一层薄薄雪花。
监牢的门人迎来,询问他来此为何,见这男人虽是长了一双略显轻佻的桃花眼,但此刻的表情却是极为严肃。
男人沉默不语,自袖中拿出一封由刑部尚书亲笔所写的信件交给门人去看。门人看过,当即便放行,却犹在心中猜测此人的身份。是来看她的,莫不是那个倒霉的驸马念着旧情?可他已是庶人一个,怎能求动刑部尚书?
赵构在牢狱中一路走着,忽然哀叹,初夏时,就是在这儿送走了镜儿。但那根本就算不得是送,二人连最后一面都不及相见,怎能算是‘送’呢?遗憾啊,遗憾,永远都弥补不了。
转至看押重犯的牢房外面,狱卒开着铁锁,赵构见柔福正抱膝坐着。赵构知道,柔福的孩子也没了。但是这样也好,世上就少了一个年幼丧母的孩子。
柔福虽是不动,但她的嘴却没闲着,竟有心情在唱曲。赵构稍用心听,遂即心生不悦,那竟是岳飞的一首《小重山》。
昨夜寒蛩不住鸣
惊回千里梦,已三更
起来独自绕阶行
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
旧山松竹老,阻归程
欲将心事付瑶琴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男人郁郁不得志的心境由一个身陷囹圄的女子唱来,且这女子又是柔福,倒是正相符。
狱卒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留下赵构与柔福二人独处。看见了赵构,柔福并不参拜,依旧是安静坐着,只是不再唱曲了。
柔福穿的是长公主的朝服,海棠色的大袖衫并同色长裙。听说她是听官差说明了来意之后特意回卧房内去换上的。当时就有人笑话她,说既然都被揭穿了还装什么装。她将发梳了高贵的惊鸿髻,但是此刻的发间却无任何的装饰,想必是被人给搜刮走了。
赵构见她衣衫脏破,露出的手背上也有深红伤痕,心知这些日子她必是受了好一番的罪。但是柔福的意志素来坚定,定能顽强地撑过今年。若非如此,当年她又怎敢一个人南下千里来见赵构呢?
赵构先开了口,他平声说:“嬛嬛。”
柔福半仰了脸,她冷冷地看他,片刻后,眼中忽然莹泪闪烁。
“九哥,女真人的奇耻大辱没能压垮我,不想我今日却要被自己亲人的阴谋所杀。罢,我娘亲早亡,父皇与母后也已驾崩,同胞兄弟姐妹不知是生是死,我活着也无趣,不若早早下去吧!”
望着她哭,赵构的心微疼,毕竟她是自己的妹妹。还有,他懂她此刻的绝望、悲愤与失意。
赵构心神一时恍惚,忆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柔福时她的样子。
政和七年,王贵妃薨,赵构十岁。一次去向嫡母郑后请安之时,赵构遇到了愁眉不展的三哥赵楷。一问,才知是他的几个年幼弟妹因为娘亲没了便终日哭闹不休。
赵楷时年十六,他风姿超群,翩翩风度令人倾倒,笔墨、丹青、琴乐、手谈、骑射。。。无一不会,也无一不精。
因他的相貌及文才都酷似赵佶年轻时,便最得赵佶的欣赏、喜爱。赵楷是赵构以为其他所有兄弟们的心中偶像、也是他们都希望有一天可以超越的‘最强对手’。
赵构心中发笑,原来三哥他也有搞不定的事情啊,不过是几个年幼的孩子,有什么难‘对付’的?!
时值雪日,赵构由赵楷带着去了蕊珠殿内的叠琼阁,那里正是赵植、顺德、柔福等人的居所。
赵楷不屑动手,赵构便一人堆了两个雪人,费了好大的力气呢。那时赵构的身高不过是一丈稍矮,最后堆好的雪人却足有一丈并一尺之高。
两个大雪人矗立在院子里,看上去很是有趣。赵构又摘下出门之前娘亲韦氏亲手给他戴上的她今冬新给他做的棉帽,请高个子的赵楷放在了其中一个雪人的头上,那雪人的模样就更是有趣了。
赵构不好与那几个妹妹见面,于是就躲在了叠琼阁的门外,看着赵楷去敲门让乳母们给孩子们穿的厚实一些好抱出来观看雪人。
几个鼻涕虫们一见了雪人,早就忘了娘亲的事,纷纷朝雪人扑了过去。顺德、柔福二人那时已是裹了脚的,走不得快。
赵楷也走到了叠琼阁外,与赵构站在一起看他们几人玩耍,又指给赵构说谁是缨络,谁是嬛嬛。
赵构看柔福可爱无双,当即便赞:“柔桡嬛嬛,妩媚姌袅。”
赵楷笑:“你可知她的封号为何是‘柔福’?便是由此之故。她生下来便很美,父皇便为她取名‘嬛嬛’,及长,待赐封号时,便用了‘柔’字。”
停了停,赵楷又说:“其实‘嫙嫙’此名更好。但那是父皇为她定下的名,谁敢改动。”
赵构细想二字,然后附和赵楷:“唔,‘嫙’这字更好。‘嬛’字过于娇柔。而且,‘嬛嬛’容易听成‘瑗瑗’。”
正因曾在叠琼阁里堆大雪人逗柔福她们开心过,所以三年后的那个雪日,玩心突起的少年赵构便爬上了墙头,因此便看到了那一对正围着雪人玩闹的双生子,又团了几个小雪球无意砸到了自己喜欢的那个人。
在这个阴湿脏乱的牢房里,赵构很难将当初那个无忧的漂亮娃娃和如今这个浑身伤痕的憔悴女子联系在一起。虽然,她依旧还是很美的。
赵构闭目,心叹,原来,昨天总是比今天好。
赵构盘腿坐了下来,又解下自己的披风亲手给柔福系上取暖。柔福滚烫的泪水一滴滴的落在赵构的手心手背,赵构不躲,任它们继续落下。
赵构用自己的手去暖柔福的手,他轻声问她:“嬛嬛,你还记不记得,王贵妃病故的那年冬日,曾有人给你们堆了雪人,你和缨络妹妹还有植弟玩的很开心呢。”
柔福从没有忘记,两个天晴后便会融化的雪人,就可以驱散年幼孩子心中的丧母之痛。只是,现在自己心中的悲痛,却是无人可以化解的。
柔福诧异:“九哥如何会知道?!”
如一个真正慈爱的兄长那般,赵构伸手刮了刮柔福那个微俏的鼻头,他嗔道:“二十多年了,你竟不知那日的‘恩人’是我吗!”
柔福自然震惊,她微有歉意地小声说:“我一直都猜是三哥或是他让宫人们堆了来逗我们的。”
赵构似叹道:“嬛嬛,你我兄妹,国难之前,我只见过你那一次。太后独我一子,我再无同胞手足,那年你辛苦回来之后,我想起了雪中的娃娃,一时感慨,默默许愿说要好好对你。可是,你的性格却是太过怪癖,实在是令我很头疼啊。到了今日这一步,我。。。”
柔福大哭,她无助地缩在了赵构怀中:“九哥,世事怎会变成这样?!我其实不是故意想令你为难的,只是你没有看到,你也未曾经历,靖康耻,这三个字,究竟有多重!”
柔福想起了自己失身于完颜宗望的那一天,四姐茂德曾跪地哭求完颜宗望能够放过柔福,可是,完颜宗望早已瞄上了容貌仅次于茂德的柔福,又因柔福还是处/女,他断然不听任何劝阻,也不顾国主有命要留处/女帝姬带回京中侍奉自己,他毫不留情地给了柔福她人生之中最痛苦的屈辱。
复仇的种子于是深深种下,柔福发誓,如果老天当真有眼,她要他们全都死!
因为完颜宗望‘带头’坏了国主的命令,于是,两个颇有权力的金军小头领便也趁机先后欺占了保福、仁福、贤福三个姐妹。三个人宁死不从,奋力撕咬,小头领不知轻重,下手将三人打成重伤。后都关进了柴房里严加看管,不给药物治伤,也不给饭菜。待柔福知道了消息时,她们都已死去多日。她三人是同年生的,虚岁仅十六。
柔福的三嫂朱氏,年仅十七,是赵楷的继妃,二人成婚尚不足两载。她的非凡美丽,自然也没有被完颜宗望错过。
身为天下男子中最出众的赵楷的王妃,朱氏是何其高傲,她如何肯让赵楷蒙羞?当即便要咬舌自尽,完颜宗望及时地攉其下颌,道若是她敢自尽,他必将赵楷的头颅砍下。朱氏立刻便屈服了,她含泪随完颜宗望入帐。
还有当今的太后韦氏,她被完颜宗贤所占。柔福曾无数次的将韦后堵在她从宗贤帐篷回去自己房间的路上,柔福指着她严词说何为廉耻,何为妇道。柔福只记得她自己是无辜的,她却忘了韦后同样也是无辜的。
韦后并不记恨柔福,反而在到了金国之后肯请完颜宗贤将柔福也从浣衣局中救了出去,不愿见她继续沦落风尘。
柔福很感激韦后的善心,却并没有因此便原谅了韦后,因为在那个时候,赵构已经登基为帝,他遥封自己的亲娘为‘宣和太上皇后’,韦后的地位便同父皇赵佶的郑后一样了。柔福不敢想象自己的九哥得知娘亲和发妻共侍一夫后的样子,她猜,他的伤心应是要大过了愤怒的。
每到夜晚,柔福便很难入睡。整夜都可听到金军的狞笑和宋女们的哀嚎。有时她会深深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过那十六年安稳富足的生活?这些突然闯入的蛮夷,他们将一切的美好都给毁了。他们的报应,何时才会来?
赵构一直用左臂揽着柔福,但他并没有抱她。柔福若是此时能抬起头,便能看到赵构用右手拭去眼泪的那个轻微动作。
为了权利,为了大宋的未来,赵构是狠心,但他并非是真的心死了。他能猜出柔福此刻在回忆着什么不幸的过去,他知道自己的姐妹们都免不得会受到女真人的欺辱。他为无辜的她们而哀伤。
柔福刚回来时,即便是没有冯益等人的查看,赵构也知道她就是真的帝姬。因为,即便说‘人有相似’,可是她眼旁的那一颗红痣却是不会错的。国难之前,他曾听镜儿偶然提及,说柔福帝姬认为镜儿的红痣很美,自己也日日都以胭脂点缀眼旁。
柔福和赵构二人曾单独在小室里叙旧,柔福会隐晦地提及众人在北国的不堪经历。她不知道,当时赵构的指尖扎破了他的掌心,他害怕听到她说起镜儿。
柔福对赵构说,她能逃回全赖宁福的相助,宁福最后对柔福说的话是‘姐姐,复仇的方式有很多种,你去求九哥是一种,我虽手无缚鸡之力,但是只要遇到机会,我必也能让他们偿命’。
因如此,赵构便问明了宁福是完颜宗隽的妾。他耐心等待着,等到宋军打赢金军几次之后,等到金国朝内分为了主战、主和两派,等到完颜宗隽成为主和派的大臣之时,他便派出了密探去和宁福见面,并授计宁福,让她用心地临摹宗隽的笔迹,最后写下了那封指认宗隽通宋的信,一举杀了宗隽。当然,也因金主完颜亶早已忌惮宗隽,否则杀他没有那么容易。
知道宗隽已死,赵构还给宁福写过一封略显简短的信,无非就是感谢她对大宋立下的功劳,信中并没有提到盼能与她早日相见的话,他的措辞很是恰当、客套,但落款却是‘兄构字’,亲情无限。
赵构永远也不会知道,宁福在佛前烧了那一封信,她默念‘从今之后,他再不会记得我了,我也会将心底的那个模糊影子彻底地忘记。’
一直到柔福终于平静下来不再哭时,月已中天,雪停了许久,牢房内也更寒冷了,赵构的手脚都冻僵直了。
柔福低声对他说:“九哥,谢谢你能来看我。我都知道,你抓我,只是为了安太后的心。望你能代我向她说一声‘谢谢’,她懂是为什么。”
忽然,赵构双手轻捧住了柔福的脸颊,与他的手是一样的冰凉。稍一思量,他微厚的唇落在了柔福的那颗‘胭脂泪’之上,并重重地亲吻了一下。只看她的这双眼睛,他发觉她与镜儿是何其的相似。柔福已是惊讶不已,瞪着赵构不语。
赵构柔声对她恳求:“嬛嬛,把它带给镜儿。”
柔福霎时便明白了,她不由惊问:“她。。。。。。难道是。。。。。。。”
赵构心痛:“是,她已没了。五月,因为完颜宗秀的死,完颜亶问我取她回金。她从梳儿的口中知道了,她不知道我其实已有对策,不想使我为难,于是她便服毒自尽了。连最后的一面,我们也没能相见。
往生桥上若是遇到了她,嬛嬛,哥哥求你把它带给她。请你告诉她,她的遗言,我都懂。还有,你告诉她,她在我的心中一直是个难嫁人的‘丑丫头’,若无我,无人肯要她。待投胎时,让她千万要保留了那颗胭脂泪,那将是下一世我找寻她的记号。
这一世,我二人有太多磋跎,遗憾未能和她白首到老,下一世,宁肯不生富贵帝王家,只求与她能再续一段情缘。”
柔福感叹:“九哥,我一定会告诉她的。你,真的很爱她。她泉下当安。”
“我不敢言爱她,只是最初时本欲这一生都好好待她,未料她最后结局却是如此凄惨,我自觉欠她太多。她如今已死,即便是我倾尽所有,又怎补偿?那么,只可下一世拿幸福去偿她。”
说罢,赵构转身离去,柔福的怀中落入一把精钢匕首。
她一直都不肯认罪,拖延着没有画押。她对官员说自己就是真的帝姬,怎能受辱被斩。赵构留下的匕首,或许正可以给她一种较为尊严的死法。
面朝赵构远去的背影,柔福叩头拜谢:“多谢官家。”
三日后天晴雪化,伪柔福帝姬的真实身份大白天下,她不过是当初汴京城中的一个尼姑,名唤‘静善’。静善遂被斩首。
围观之中有人不满道‘都说她极美,也不过如此嘛,疯疯癫癫的’。
再一日,被太后韦氏由金国带回的真帝姬骨殖下葬。同日,有人将一具尸体带给了已是庶人的高士荣。士荣掀布看她,面目安详,士荣心安。
再然后,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