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宁尘》叶海樱

19、第十八章

　　天黑了又启程。
　　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声才终于停下来。寻得了一个合适的地方安营扎寨。
　　竹雨微掀开帘子。夜空里深寂一片，独一轮昏黄得血红缠绕的尖尖弯月，暗淡天边。
　　疲惫的将士们扎起联营，纷纷倒下。守夜的士兵仍尽职尽责伫在营门前，却也忍不住拄在兵器边偷偷打着哈欠。
　　对面那最大的一座营帐白色的帐布里仍透出通明的光。
　　毫无困意。竹雨微内心隐有不安，一股酸味涌上心头，却寻不出来龙去脉。
　　盘膝在垫上打莲花坐，双手静垂于膝，腰背也若亭亭之荷挺直，双眸轻闭，气运丹田，试图平复心下忧思冲动的情绪。
　　近来打坐久了，时日愈长，遇能入境，刹那空灵，忘了身处是非。

　　惊醒的，是那一声粗壮如鼓膜震颤的号角。
　　睁眼时，竹雨微已了然，兵器的碰撞声，兵士的呐喊声，近在耳边。
　　略一思忖，随即掀帘而出。暗淡月色下，火光零星跳跃。
　　马车已陷在了打斗中。周围全是惊心摇晃的刀光剑影，从未见过的血腥杀戮。
　　目光忽然对上一双死般的眼，直木毫无血性与温度。死的眼逼近而来，笔直若空中有路。
　　即是在那一刹那，坚硬冰冷的铁甲猛然撞在身上，一声闷响，竹雨微已被强力带着跃开。
　　感觉到一只异常有力的手臂横在腰背，鼻尖脸面紧紧贴在坚固厚重的铁甲上，目不能视，只闻风声舞动，闷响迭起。
　　耳边全都是男儿的呐喊，是生命尽头孤注一掷的勇力，喊尽一身血气。
　　残酷，只在一瞬间。
　　分辨不了方向，只能顺着本能紧抱住面前人腰身。
　　杀戮，只有一次机会。
　　分辨不了时日，无法知晓这场屠戮残忍多久。
　　脚尖不知第几次离开地面，再落回来。

　　再落回来，这一次，久久没有离开。
　　眼已分不清天地黑白。耳已听不清微风呐喊。就连双脚长久触及地面，都不觉真实。
　　只觉浑身血液都在含着浓重血腥的夜风里僵硬再猖狂。
　　最后，有节奏的声音渐渐响彻耳际，终于带来一丝宁静。声音渐响，是浑厚快速的心跳声。
　　心跳终于合上了拍。
　　竹雨微缓缓离开那堵胸膛，慢慢抬头。腰身上的束缚仍在。
　　对上男人在火光里明灭的眼。竹雨微一怔。
　　杀气未散，疲惫未解，勇毅未退，却掩盖不了双眸如火明灭的关切。
　　虽然只是淡淡，但她看得懂。那是一种自己也或不能察觉的探询。
　　步衍看到她透亮如水的眼睛。只是静静看着。只想继续看着。隔着铁甲，胸前突然一处轻轻推开的力道，久久未动的手臂骤然松开。

　　竹雨微退后几步。这回看得分明，却徒然心惊。剑尖指地，浑身浴血。
　　他的身后，或立或坐或躺，血战过后的幸存，聚集在一处，周围战死的国军和敌兵交叠散落。
　　他就站在那里，身后是聚集的人，是渴望求助的眼。可是他背对着，浑然不觉。
　　竹雨微忽然清醒。
　　转身即要离去。手腕却被猛地拉住。讶异回头，听见男人冷冽的声音沙哑：“去哪里？”
　　“回马车拿药。”竹雨微说得很快。想到那样多的病患，她只有冷静却无法完全冷静。
　　“他们签过死契。”男人平静无澜的声音不带情绪，“你救不来。”
　　竹雨微眼神静默下来，忽然觉得冷，声音不自觉也有了冷意：“他们还活着。”见男人仍紧握着她的手腕不松，平静的声音染上焦急之色，轻呼：“你放手！”
　　男人的力道骤松，竹雨微得以挣脱，即刻转身离开。

　　从白梅爷爷那里带出的外伤药，眼看着不够用了，可是仍有大批士兵痛苦地躺倒在地，哀求却无法医治。
　　已经过了两个时辰。躺靠在一处包扎上布条的士兵渐多。风闷闷地吹着，草地上只有士兵不时难忍的呻吟和火把燃烧的声响。
　　“好，抬过去，伤腿不能动。”跪在草地上的人素净的衣衫上已落了斑驳血迹，忙碌的双手更是被血浸红。汗珠渗透的脸庞神情专注凝重，平静沉稳得让忧心的士兵们寻得了信赖和安定。
　　一处营帐下，几个治疗过的士兵悄声搭着话。
　　一个有了年纪的老兵一直定定望着不远处忙碌的小小身影，难改一口淳朴的家乡口音，“那女娃……我瞧见得，还真是个好大夫呐。”
　　旁边平躺的年纪较轻的精瘦哥儿抚抚自己前胸包扎好的刀伤，虚弱地嘿嘿一笑，却还打趣：“大爷我能被她这小手这么一摸，伤的也值了。”
　　一群人闻言低笑。
　　一个粗壮的男人接话：“还以为她是王爷的那啥，倒真是个大夫。啐，白骂了一路。”
　　上了年纪的老兵点点头，“二傻你净瞎想。女娃是个好姑娘。我们这些人签了死契，朝廷是不把我们当活人看了。要不是那女娃，咱都不晓得咋死。”
　　有人朝远处的高大帐营望去，见营门大敞，灯火通明却不见人影。
　　“奇了怪了，王爷怎么不见？”
　　“你们说王爷不会也伤了吧。重伤。”有人悄悄问。
　　“谁知道，反正他有太医。”
　　“唉！”一人叹气，“好命啊。王侯将相比不得啊。”
　　轻嘘声从一片沉默里传来。

　　远处那灯火通明的营帐，却是极为空旷，不若平日重重兵力卫守，整个帐包中，只有在案前，坐着一人，地上，跪着一人。
　　“王爷……”有些年纪的太医宽大的袍袖铺展在地上，头直垂至地，久久不抬。他跪在这地上，已快半个时辰。面前的毯子上已濡血，王爷却一句不说，连准他起身也没个话，这如何是好？
　　坐上那处却更久久的寂静无声。
　　“四王爷！您的伤耽误不得啊，准许微臣给您瞧——”
　　“太医！”男人忽然如从入定中醒来，打断他的话。
　　“微臣在。”
　　“出去，给国军看伤。”男人的声音果断，有着不容商量的威严。
　　“王爷！这……”使不得犹豫着未说出口，坐上男人已经站起转身离开，步入营帐内侧。
　　“是……”太医抖抖跪得僵直的双腿，行了一礼，缓慢不稳地步出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