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7 ...
-
天刚刚擦了黑,醉红楼便起灯了,两盏大红灯笼高高升起,在半瞑的暮色中招摇,一天的生意便开始了,姑娘们都打扮停当下得楼来,一时间莺声燕语,杯飞盏乱,好不热闹。
红袖这日用没了头油,管凝儿要时,凝儿道:“可巧我这里也没了,跟姑娘要一点子来用吧,横竖她不短少这个,明日说给妈妈再去买好的使就是了。”因一头撞进绮罗的屋子里来要头油,却见她正忙忙地翻检自己床上被褥枕头,一屋子大大小小的桌屉藤箱胡乱敞开着,奇道:“姐姐在找什么?怎么满屋子乱翻呢。”
绮罗猛地抽手回头,勉强笑道:“没有什么,不见了一点子小玩意儿。”
红袖见她声音浮软,面色惶惑,大冷的天却一脸细汗,竟大不是平常的样子,便知肯定是丢了什么极重要的物事,因道:“姐姐究竟不见了什么?可是在这屋子里丢的?倘或外头丢了,这儿再翻个底朝天也是不中用的。”
绮罗道:“可是奇了,的确从没带出过屋子的,怎么就丢了呢?”
红袖便道:“那有什么难的,问问看这几日谁进了这屋子便知道了。”
一句话倒提醒了绮罗,她凝神想了想道:“凝儿是日日进这屋子的,这丫头跟了我几年,断不会有这不长进的毛病,除了她,可不就是你来过几回,我也信得过妹妹;再有,恐怕就是……”
她望一眼红袖,慢慢地道:“定然是她。”
红袖糊涂道:“是谁?我去问着她要回来。”
绮罗反而不着急了,四下里锁箱关屉地收拾起来,红袖倒像热锅上的蚂蚁,想问又不敢再问,半晌听得一声:“是妈妈。”
“啊!”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呆地看着绮罗。
绮罗一面收拾一面道:“我丢的是块玉,自小便在身上,并不是醉红楼里的东西,妈妈从来不知道我有这个,想是她前儿看见觉得怪希罕,拿去看看也未可知。”
红袖知道她说得虽轻松,心里一定难过不舍,一时莽撞起来,道:“既是从小儿带着的,想必是家人的一个念想,姐姐心头极珍重的宝贝,岂有连说也不说一声便拿走的道理!待我问着妈妈,替姐姐要回来。”说着往外便走。
绮罗一把拽了她回来,红了眼眶道:“你这个傻丫头,有谁见着妈妈拿走了,你这么蝎蝎蜇蜇地问着她,便是她拿的也定不会给你的,可不是自找没脸吗?我谢谢你这个心了,待我细想想,再作打算吧。”
红袖也觉有理,心里却着实不平,当下鼓着嘴自去了不提。
这里绮罗正收拾着,下面有人喊:“绮罗姑娘,谢少爷、谭少爷来了!”旋即凝儿便进来帮着装扮头面,一时妥当去了,帘门儿微微一动,想是谢宝华已进来了。
绮罗并不回头,只管拿了珍珠攒玉的簪儿,对着镜子往鬓里细细插好,只道:“谢少爷坐。”
身后的人也不做声,站在门口一步也不曾挪进来,绮罗微微歪头,从镜里看过去,一时心中仿佛被人用锤重重击了一下,玉簪儿悄然滑落在地,碎成了数段,立时珍珠满地乱滚。
门口站着的并不是谢宝华,而是前日送她回来的男人。
两人一时竟然无语,末了还是绮罗先回过神,开了口:“先生请坐。”
他微微点头,这才就着桌边坐下。绮罗小心斟了一杯浓茶递给他:“绮罗不知谭先生进来,错了称呼,失礼了。”
他握了茶杯,却并不喝,只道:“姑娘客气,宝华还在外头,想是一会子便来的。”
绮罗知道他定是被外头的姐妹们绊住了,低头一笑,又道:“还未请教谭先生大名呢。”
他顿了顿,简单地说:“谭锦鹏。”
绮罗心里将这名字翻来覆去念了几遍,抬眼看时,他依然握着茶杯,眼睛却盯着面前桌子,仿佛上面正放着皮影戏。
见他局促的样子竟与前日判若两人,两个浅浅梨涡不觉又爬上绮罗的脸颊,她张罗着布下果蔬酒菜,问道:“谭先生可要听曲?”
他低声道:“姑娘请自便吧,我,我只来看看朋友,并不是来找乐子的。”
绮罗心里一热,险些便要湿了眼眶。遂也轻声道:“绮罗当不起。”
“当不当得起我心里有数。”
绮罗越发窘,想起那日里自己被人如此轻贱,他居然还如此看得起,更是心中难过:“那天的事,真是谢谢谭先生。”
“叫我锦鹏就好,举手之劳,姑娘不必如此客气。”低头去看她那日划破了的手,“伤可好些?”
“已经没事了。多谢谭先……”
“锦鹏。”他坚持。
“……多谢你惦记。”终究还是叫不来,她只得改了别的口。
他并不满意,然而也挑不出错处,盯着绮罗半日,绮罗倒并不惧他,只管望回去,眼里犹自带着泪意,脸上却似笑非笑地带着股得意。
终究还是他掌不住,先说了句“伶俐太过了没有好处。”已自笑了,绮罗便也撑不住笑了出来,遂亲自拣了一个橙,细细破了用绢子托着送到他面前:“是绮罗的不是,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吧,再瞪下去,那眼睛可跟这外头的灯笼一般大了。”
忽地外头一阵笑声传来,谢宝华一掀帘子大步走了进来,笑到:“怎么,你们竟管自开席了?居然不等我,袖儿来,你说他们该不该罚!”后面红袖跟了进来,冲着绮罗杀鸡抹脖子地使眼色,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绮罗一时不解,只作未曾看见,起身来应酬谢宝华:“谢少爷这可不公,你这半日才来,不说冷落了谭先生,却还要罚我们,绮罗不服。”
谢宝华眉梢一挑,笑道:“这么说来,竟是我的不是喽?绮罗姑娘真真是一张利嘴,不说我来迟了你自己心里等得着急,倒拿锦鹏作筏子!”
绮罗脸上一热,道:“好好好,是我的不是,袖儿,吩咐外头重新置办一桌子上好的来,我给谢少爷赔罪。”
谢宝华见她脸色酡红,薄怒满面,早已满心酥软,拦了红袖道:“我跟姑娘闹着玩呢,怎么就恼起来了,怪道连圣人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罢罢罢,这就给姑娘赔个不是,担待我口中无德吧。”
红袖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绮罗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兀自撇开脸去,谁知偏生锦鹏悠悠地跟了一句“恶人自有恶人磨。”遂再也掌不住,一桌子都哄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