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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落花微处挽清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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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镇是长江边上的一个普通的小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女孩子在卖杏花,眼神明亮,像是雨后的天空。小镇唯一的客栈前停下一辆华丽的惹眼的马车,先下来的是一个一身白色的男子,头发用一根白色缎带松松绑在耳后,一大把黑丝垂落在胸前。然后一个俏丽的黄衣女子扶着一身穿黑色斗篷的男子下车。正是顾微一行。
“顾哥哥,天色晚了,我们在这休一夜吧。”谢小柔已改了称呼,她虽是对顾微说话,却一直看着身边的药骨,顺手为他紧了紧斗篷。
顾微点点头,他转身嘱咐车夫去后院停车顺便喂下马儿,然后跨步进入客栈。谢小柔已知道他不善言谈的个性,知道他不是故意疏远,便也扶着药骨随后进去。
点菜时顾忌到药骨的身体已清淡为主,用过后三人各行回房休息。却是第二日,发生了一件轰动武林的大事——白衣教教主遭暗杀。
天意是个很有趣的东西,若不是顾微投诉那家客栈,若不是第二日正好有武林中人途径此地,若不是他们正好消息灵通知道此事并且讨论时被正吃早饭的顾微一行听到,如果,如果死的不是谢白衣。很多事情就不会发声。
“啪嗒。”谢小柔的筷子掉在了桌子上,她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抬起头,药骨附上她的手,眼睛里难有的多了些抚慰之色。顾微起身。
他们也不过是江湖中没有名姓的小角色,只因曾受谢白衣恩惠故听闻消息后即刻前往白衣教想分辨真假,奔波一夜在小镇客栈暂歇脚。
“诸位侠士,在下顾家庄,顾微。”顾微抱拳,“不知各位在讨论的可是白衣教主谢白衣?“
众人一愣,顾家二公子鲜少理会江湖事,不想在此遇到,而且他们一介武夫,一辈子唯一见到的大侠就是谢白衣,不禁呆怔。顾微清清一咳正欲追问,一个穿青衣的汉子站起来抱拳道:“兄弟几个是澜苍堡的打手,在外打理堡中事物,昨日听闻谢白衣谢大侠为奸人所害,故连夜赶路前往白衣教一探究竟。现在也不知消息是否属实。”
顾微道声多谢后回到谢小柔身边,药骨正执一白绢为她拭泪,他的手很瘦,也是一种惨白的颜色,顾微不知为何想到白色的骨头。
“顾公子,”药骨咳嗽一声道,“我和小柔将转道白衣教,就此作别。”
顾微慢条斯理的喝尽残茶,看了眼泪打转的谢小柔一眼,微微叹了口气。
“我也去,找我哥哥。”
谢白衣,谢家二公子。无论是谁在谢家广发英雄帖之时暗杀谢白衣,有两件事情顾微是肯定的,一是武林又将再起波澜,二是顾思音会出现。
思音。顾微的手无意识的摩挲着旧年上的古玉。他和顾思音,也近一年未见了。
据闻谢白衣创白衣教时年方二十有三,一身白衣风流倜傥。白衣教中男子女子,无论相貌如何,气质皆如兰似雪,身着白衣。顾微站在大门前,想到诸葛一壶曾评价不惑之年的谢白衣为“道貌岸然,自恋臭屁”,觉得他看人也算是入木三分了。
顾微一行人行至大堂之时,堂内已或坐或立数人。谢小柔毕竟年幼,忍不住往药骨身边缩了缩,却突然感觉身畔一团白色缭乱而过,顾微略过她提气冲入大堂。
“哥!”
顾思音转身,一团白色的东西撞进怀里,顾微黑色的长发贴上他脸颊略有凉意,他一路快马加鞭至此精神本就有些不济,被顾微一撞踉跄了半步才稳住步子。
察觉至此顾微原本抱住兄长的臂膀转手揽过腰身,薄唇微抿,似乎欲言又止。
顾思音挣扎了下退离这个不按常理出牌不谙人情世故的弟弟胸前,朝他身后以进入大堂正惊讶的谢小柔不好意思的笑道:“顾思音见过谢家四小姐。”
“你认识我?”谢小柔被突然爆发的顾微吓到,于是有些呆呆傻傻的反问道。
顾思音微微一笑:“有幸得见小姐画像。”谢小柔离家后谢家曾将画像送往交好的各门派庄户处,说是若有人见此不肖女请擒住送回谢家庄必有重谢。不过这种事顾思音自是不会现在拿出来说了。
“不知这位兄台是?”顾思音转向谢小柔身边的男子,饶是他七窍玲珑心也一时未想出江湖上何时有了这样一个人物。
“药骨。”
“见过药公子。”
药骨听说过顾家大公子,一人独掌顾家却能令其重新屹立于武林,江湖传言顾思音俊美迷人,温润淡雅。他抬头望去,随即掩去眼底的惊异。
顾思音的眼睛也很黑,但不同于顾微,他黑的很……幽深,甚至有些幽诡。药骨确定这是一双杀过很多人的眼睛。如果顾微的眼睛是夜色清明,顾思音就是这清明月色下的荒野墓地,鬼火飘摇,却也……十分之美。
药骨明白众人眼中的顾思音,应该是有着缠绵墨色眸子的痴情公子。他哂笑,寂寞者才能相互安慰,杀戮者,方看得到杀戮者的心。
他突然觉得这个江湖,也没有那么无趣了。
“骨哥哥……”谢小柔方才就觉得药骨有些奇怪,仿佛突然,突然染上了一股并不浓烈的杀气,忍不住开口唤他。
药骨安抚性的摇了摇头,那股肃杀之气转瞬即逝,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只有顾思音的眸子愈加幽深了些。
白衣教人称,谢白衣被杀之日并无反常之处,教内也无生人来访。那一夜巡视之人也没有任何发现。发现尸体的是一名普通侍女,清晨她如往常去伺候谢白衣洗漱,发现谢白衣已经横死屋内,她的尖叫引来了教内其他人。
顾微和顾思音坐在一起,药骨在安慰哭泣的谢小柔。从叙述中听不出任何有用的线索,听闻谢白衣的尸体未被移动,房间也保持原样,顾微提出前去查看,药骨则带谢小柔下去休息。
“哥,你不要进去了。”
站在谢白衣房外,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已经扑面而来,顾思音的面容惨白了些。顾微亦是幼时偶然发现顾思音不喜血腥之气,不过依他的性子并未纠缠打探。
顾思音含笑看着他道:“谢老爷子寿宴前发生此事,必要小心查看,你江湖阅历毕竟不足,跟人比武可以,查案却是不行的。”
顾微未做反驳,一手推开大门,广袖长舒揽过顾思音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果然一踏进房间顾思音原本还欲挣扎的身子便顺服了下来。
“微微……”只有二人,这个称呼也就理所当然的滑了出来,顾思音有些哭笑不得,“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你哥哥啊,你这个当弟弟的也太小看哥哥了吧。”
顾微充耳不闻,自顾自打量谢白衣的死地。
此时已是日暮,夕阳最后挣扎着的光线透窗而过,空气阴冷,谢白衣以一种十分扭曲的形状瘫在地上,有一种阴测之感。
“微微,”顾思音示意他扶着他蹲下,“你说他是怎么死的?”
谢白衣身上数十个血洞穿胸而过,或大或小,并不像是刀剑类地兵器,似是圆形的棍棒直接戳入,血溅得极高,房梁上都有暗红色的血迹。
“未闻武林中有人用此兵器。”
顾微抛出这一句,随即看见兄长一脸略带“你那些江湖经验真是……”的表情,他却也不恼,又施力扶起顾思音观察房间内其他凌乱之处。
“谢白衣着装不整,明显是半夜遇害。而房间内并无打斗痕迹,教内弟子也说那夜并无声响。或者来者武功奇高,或者……”顾思音指示顾微慢慢阖上门。
“或者是他熟悉之人。”
残阳终于隐没最后的光芒,谢白衣房前一株枯死的梅树狰狞的指着天空,远处隐隐是更夫的声音。
顾微的白衣肃然,顾思音锁眉。
怕是要变天了。
白衣教的客房。
烛影幢幢。
顾思音靠坐在床上,身后是顾微塞的羽毛软枕,推拒着顾微伸来的手。
“好了我都说了不是什么大伤,你累了一天赶快休息吧。”
顾微坐在床侧执拗的盯着他,墨瞳中慢慢染上孩子气的哀恸之色,他更加用力的抿了抿唇。
顾思音抚额,顾大公子八面玲珑心思谨慎,唯独拿这个弟弟毫无办法。顾思音一边褪去衣衫给他看胸前的伤口,一边反思果然溺爱是错误的教育方式。
只是顾大公子现在的行为就是明显的承认错误坚决不改啊。
“青衣派那儿遇到了三秋一笑的人,只是轻伤。”
顾微拿来贴身带着的伤药。顾思音的身体很白,因为练武看上去修长柔韧,玉色的胸膛上缠着绷带,隐隐透出血迹。伤口的确并不深,只是连日奔波有些裂开,顾微小心翼翼的拆下绷带重新上药。他指尖偏凉,引得顾思音瑟缩了下。
“哥……”顾微扑上去环住兄长的颈项,却也谨慎的避开了他的伤口。顾思音靠在他肩头,满目都是弟弟墨色的顺滑长发。
他纵容的伸手抱住他。
微微,真的,好久不见了呢。
换完药的顾思音被顾微勒令躺下休息,顾微愣愣的看着顾思音袖口露出的半截手指发呆。和他惯于的冷白单衣不同,顾思音喜淡青色,袖口衣襟却有墨绿花纹,衣服也繁复得多。顾微小时候喜欢赖在顾思音怀里,不是咬袖子就是玩他修长清瘦的手指,后来他们长大了,顾思音开始壮大顾家事务缠身,每年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
顾家二公子不是冷情,只是除了顾思音,他的感情从没有倾注在别人身上。顾思音把他保护的有多好,掠夺的他的感情就有多深。
“微微……”
被这样的目光盯着能睡着的就是傻瓜,只是顾思音没想到睁开眼就是弟弟一副潸然欲泣的表情,他心软的往旁边挪了一下。
“夜深了,上来睡吧。”
顾微眼睛一亮,爬上床后认真的为兄长和自己盖好被子,顾思音的黑发散了一枕,他也不加理会,像小时候一样缠住哥哥的手指,侧身睡去。
夜半。
灯烛最后微弱的吐息一下,终于爆了几个烛花后熄灭。顾微担心顾思音气闷没有关窗。初春的夜风还是有些阴冷的。顾微忍不住向顾思音怀中靠了一下。
浓密的长睫微闪,露出后面深邃的眸子。
顾思音向来浅眠,他看了看蜷在身边的弟弟,以臂支床打算起身去关窗,却觉得脑后一痛。
未束的长发和顾微的墨发纠缠在一起,有几缕还纠缠在顾微莹润的指间。右手被顾微缠住,他放弃的艰难的抽出左手为顾微紧了紧被子。
有微微的月光透入,顾微的侧脸看起来十分甜美无辜,甚至有几分柔弱。顾思音却是知道这个弟弟的武功已经到了鲜有敌手的地步。木桌上胭脂和旧年并排在一起。
妖异的血红一抹。
顾思音神情复杂的看着左手手腕上的坠子。细弱地银链绕腕数圈,吊着一颗血红色的晶石。
——思音,微微长得很可爱是不是?
风华绝代的女子笑得柔情似水,怀中的婴孩睫毛很长,眸子像清明月色。他忍不住伸手抱过他吻他光洁的额头。他一直记得那是个深秋,院子里很浓郁的桂花香气。偶尔还有细小的黄色花朵飘落在他的衣襟上。那个时候他太小,不懂江湖。
微微,我本想令你这一生,都不要懂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