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影如思》岑梦

3、林思玄的秘密

　　林思玄的秘密说起来很大，天大的秘密或许就是用来形容这类事情的：它们神奇、由来已久，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能为人所知，它们要求知道它们的人守口如瓶，它们才肯安然地存活，一旦它们被泄露，就会像打开潘多拉的魔盒一样，失望、恐惧、仇恨、贪婪、嫉妒、罪恶等等也统统一起飞出。
　　林思玄的秘密说起来其实很小，只有一句话：其实我不是林思玄。
　　六岁的时候我到了乡下外婆家，从那时起，我能吃得饱饱，还有干净且漂亮的衣服穿，也从那时起，我开始叫做林思玄。挨过饿的小孩一般都会比较早熟、懂事，譬如我就是。外婆和妈妈告诉了我一次，我的名字叫做林思玄，我就牢牢地记得我叫林思玄。她们告诉我还有一个哥哥叫林思慎，我好像就真的多了一个哥哥。能吃得饱饱，又有了家人，小小年纪的我愿意为此更乖、更听话。那时候一心以为是上天眷顾我掉下的馅饼，可是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与魔鬼缔结的一个约定——用虚妄去换取别人的人生。从那之后，我成了林思玄。喔，不，我应该说，从那之后，我成了林思玄的影子。
　　六年后，外婆过世了。在那个柳叶刚刚抽条的春天。院子里的芍药还没有开，泥土刚刚透露出一点春天的芬芳。种下这一片芍药的时候，外婆告诉我，芍药还有一个名字叫“将离”，这是古时候人们用来送别的花朵。
　　病中的外婆曾问我，玄子你说我还能看到这芍药开花吗？
　　我坚定地说，能。
　　外婆说，玄子，可苦了你。
　　我说，外婆要不我们把芍药搬到屋里来，兴许暖一点，它们就开了。
　　外婆说，由着它去吧。
　　说完，她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她像记起什么似的，拉着我的手叮嘱道，玄子，我把你妈交给你了，她是我最不能放心的人。你帮我照看她，也算我没白疼你，你知道，其实她……咳咳咳咳咳
　　我赶紧说，外婆，我知道，你放心。
　　外婆点点头，费力地咳了一阵，她望着我慈祥地笑了一下，最后一次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妈妈没有等我那个未曾谋面的爸爸和哥哥回来奔丧就送走了外婆。那个早晨，她在外婆的院子里站了很久，她默默地看着那满院的芍药，冷冷的背影和那一年的春寒陡峭一样来得凌厉。我远远看着她，不敢去叫她。
　　外婆的事情办妥后，妈妈帮我收拾了东西，准备把我带回城里。其实我一直有些怕她，六年来，她偶尔才会回到乡下，我并没有和她相处过太长时间，而且从前都是外婆在我们身边，所以我不知道要怎么跟她单独相处。她从不对我笑，也不对我多说话，有时候我觉得她眼里尽是对我厌烦，好像我是一个特别碍眼的东西，所以尽量让我避免出现在她的视线里。而现在，她不得不把带回她的身边。因为，照顾着我的外婆过世了，也因为我的哥哥林思慎就快要回来了。
　　我和妈妈离开外婆家的那天，阳光很好，迎面的杨柳风带着一些些暖意。站在门口我们回望外婆那依旧生机盎然的院子，仿佛她未曾离开。
　　出乎意料地，妈妈突然开口问道，外婆走的时候对你说什么了吗？
　　我一惊，迟疑了一下，说，她说放心不下你。
　　良久，妈妈像才反应过来一样。低沉而黯然地答了我一声，嗯。随手她关上了院门，转身走进春天的阳光。
　　春天的阳光更衬托出她萧索的背影，看着她略略有些吃力地拎着要搬到城里去的各色物品，我突然想到了外婆慈祥的笑容，鼻子一酸，我快步跟上去，帮她拎起行李的另一角，说，妈妈，我来帮你。
　　她突然回头朝我笑了一下，那笑带着些许外婆的影子，竟是那样的好看。尽管往后的好几年，我一直想对她说，妈妈，你多笑笑，你笑起来其实很好看。可是回到城里，她又变成了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我的话也只好严严实实地再吞回肚子里。记忆中，妈妈的笑竟只有这么一次而已。
　　当我以为，我的生活也要这么一直冷冰冰地过下去的时候。笑意暖暖的林思慎回来了。
　　我没想到我的哥哥长得竟是这样的好看，他有一副疏细而又平阔的眉毛，淡雅又不失英气。温和的眼神和微微上翘的嘴角让他仿佛永远都盛满了笑意。我第一次见他，他就用右手捏住了我的脸，笑着说，长得可比小时候可爱多了。
　　我慌张地低下了头。林思慎以为我害羞了，左手又伸过来，捏住我的另外一边脸，抬起我的头，靠近他，他的眼睛那么黑，那么笑意莹然，好像春天里一面最深邃的湖水，使我眩晕在那些轻轻的倒影里。他说，你不记得我了吗，嗯？叫哥哥。
　　我似乎失去了自己的意识，只是按他的要求轻声地唤道，哥哥。
　　在那一刻，我不知道，我，究竟是我，还是那个叫作林思玄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