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春残》苏烟落

18、十四

　　我对着镜子将小小的梅花簪零星的点缀在松松挽着的发髻之上，梦悦就帮着我整理着身上的紫色百蝶穿花缎袄，金黄色的撒花百褶裙下微露着银白色的一弯绣鞋，头上身上珠光宝气，端的是富丽堂皇。
　　“好了。”梦悦整理好我裙子上的最后一个褶皱，拍拍手站起来，退开几步打量着我，笑道：“姐姐今天果然漂亮。”
　　“平时就不漂亮了？”我一边将宝石耳环挂在耳上一边打趣着她。
　　“不是不是，悦悦不是这个意思。”她摆着手，小脸涨的通红。
　　我笑道：“姐姐跟你开玩笑的，你去看看外面准备的怎么样了。”看她笑着去了，我才转身看着镜中的自己，几天的调养，让我的脸色已经没有了刚从牢中出来时的灰暗，今天又特意上了飞霞妆，更是红润润的娇艳无比，突然，我想起了出堂时九娘说的那句话“艳若海棠”。今天晚上，我董月娘重新在醉花葶挂牌，场面阵势，不输于任何一个新出堂的姑娘。九娘说虽然我已不是新姑娘，但此次的遭遇，无异于新生，大肆的操办才不枉我是这醉花的主事姑娘。
　　听她这么说，我只是淡淡的笑笑，跟了她这么多年，她的心思，我自问也猜得到几分，她这样无非是因为近日来坊间的一段传闻——董月娘是逍遥王的女人。
　　逍遥一直是个神秘的人物，太后的义子，当今的平民王爷，不好朝政，只寄情于山水，连朝中为官之人也是极少见他，更有传说他生平只有两好，一则美酒，二则名花。他的女人又怎么能不让人好奇万分。
　　我摇摇头，不愿意去想这些，走到窗前，将窗子推开个小缝，外面下着大雪，然而今天的醉花，却是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白茫茫的雪堆积在地上，本来煞是好看，经人一踩，就染上了这样那样的颜色，我心头一阵嫌恶，关上了窗户。
　　“姐姐，都准备好了，就等您了。”悦悦跑着进来。我对她笑笑，扶着她的手走出了玉楼春。

　　我的衣衫并不厚，但今天醉花葶中的火炉烧的好，并不觉得冷，厅上摆着白色的水仙和红色的腊梅，被暖气一蒸，越发的散出香气来。一步步的踩着锦绣红毯，我的心情却没有几分高兴。这样的场面，一次都已愧对祖宗，居然还要让我经历两次。
　　“瞧，董月娘出来了。”外面已有了议论。
　　“果然是绝色。”
　　“也未见得有什么好，她与逍遥王的传闻是不是真的？”
　　“你懂不懂得看，这样的还不好，什么是好？传闻不是真的，逍遥王就把她从死牢里救出来了？”
　　耳边的评论褒贬不一，我似如不闻，脸上带着一抹微笑，稳稳的走到台上，又坐在了琴边，就在我将手放在琴弦上的时候，厅中的灯突然同时熄灭，只留下舞台两旁的半人高的巨烛映照着我。
　　深吸了一口气，指下便有清音泻出，世事变迁，如今的我不愿再弹奏“高山流水”那样曲高和寡的东西，轻启樱唇，撒遍整个大厅的却是一曲《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一曲罢，我敛容低头而坐，等待自己再一次被拍卖，人群中有惊叹，有议论，我都不去关心了，不在意是否知音，价高者得，如此而已。
　　“各位公子都看到了，愿意出什么价？”今天做此角色的是翠岫，她只简单的说了两句，我却见她背在身后的手紧紧的握着，骨节发白。
　　“我出五百两。”有人道。
　　“哼。”翠岫冷笑一声：“这位爷是真不懂行情，还是拿着我们月姐姐取笑，就是第一次出堂也不止这个价钱，既然九娘衬度月姐姐还能第二次站在这，哪有身价反降了的道理？”
　　出价的人被她一阵抢白，不再出声，周围人笑着却不见有人再出价，过了半晌，再听有人道：“我出一千、、、、、、”还没等他说完，忽听门口有人唤月娘，登时大家的都转过头去看，我也跟着抬头，原来是琉璃牵着马站在门口。
　　他冲着我一笑，伸出手道：“过来。”
　　我竟如被蛊惑了一般，站起身，不顾厅中所有人的目光，径直的走到他身边，将所有的诧异抛在身后。
　　“去哪里？”我笑着问，将手放在他手中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去一个月娘喜欢的地方。”他将我扶上马，随后上马坐在了我的身后，大大的披风裹住的我身体。
　　“去都没去，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感受着他的胳膊从我腰间绕过的，我问。
　　他并未答话，双手一抖缰绳，纵马跑出了红灯映照下格外喜气的醉花葶，有雪花打在脸上，我索性钻进了他的披风，靠在他的胸口好安心，其实只要他在，去哪里又有什么区别。

　　“到了。”不知跑了多久，马停了下来，琉璃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我从披风中探出头来，眼前的景象令我吃了一惊。
　　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梅园，醉花葶也不是没有梅花，然而却从不曾将这么多的梅花聚合在一起，仿若来到梅花国度，满眼看见的都是开的灿烂的花儿，白色的雪盖在红的耀眼的花朵上，更是晶莹剔透的紧。
　　“喜欢吗？”琉璃在我耳边轻声问。我已经不懂得回答，傻傻的看着他只晓得点头，他笑笑，抱我下马，牵着我的手向梅花深处走去。
　　绕了两下，一座精致的精舍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梅树种的密，刚才竟然没有看到它，像是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一般，，小巧玲珑的，足够叫我惊喜。
　　琉璃拉着我走进精舍，小小的房屋里面连摆设装饰也是小小的可爱，一色的都是原色木头雕刻来的，却也清雅自然，房里燃着好几个火盆，挡住了外面的风雪，温暖如春。
　　“琉璃、、、、、、”我转身看着他笑。
　　“这是我的别院，冬天我常住在这。”琉璃冲着我笑道。
　　“为什么想到带我来？”我问。
　　“因为我想月娘会喜欢。”他笑着打开一个柜子，里面摆着几个酒坛。
　　“原来在琉璃心中，月娘就是个只认酒的女酒鬼。”我故意撅了嘴，转身不看他。
　　“闻着梅花的冷香气饮酒——月娘是能与我分享这份心情的人。”他从身后抱着我，突然之间，我觉得梅花的香气原来也能醉人。

　　早上醒来，我伸伸懒腰，坐在床上回想了老半天，才想起昨天我们喝酒喝的好晚，这精舍本就是准备给他一个人住的，所以也只有一张床，我睡了，他就只好在外间的榻上委屈着。嫣然一笑，走出内室。
　　琉璃还在榻上未醒，我还从来没见过他睡着的样子呢，玉楼春留不住他，每次都是早早的走了，我轻手轻脚的走到他的身边。原来，睡着的琉璃是这个样子，没有那温暖的却总像浮在表面的笑容，安静的叫人忘了这世上所有其它的声音。
　　可是他怎么缩成一团呢？
　　“我只是冷，不喝酒会冷死。”这是初相见时他说的话，如今想来却更是忍不住心痛，手指触上他安静的面容。
　　“什么人、、、、、、”他突然翻身而起，钳住我的手，力气好大，握的我胳膊生疼，不由惊呼出声。
　　“月娘？”他看清是我，急忙放手：“你怎么醒的这么早，没弄疼你吧。”
　　防备吗？逍遥王爷，纵是无心朝政，依然是当今圣上即位的重要功臣，想必他平常的日子过的不轻松吧。心里一软，不顾手上已淤青一块，抬头对他笑着摇摇头。

　　随便用了些早饭，琉璃便骑马进城去准备些日常所需的东西，我一个人待在梅林，下意识的不去问什么时候送我回醉花葶，也故意不谈及昨儿的那场荒唐是如何收场，我只愿日复一日的醉在这世外梅园之中。
　　雪已经停了，冬日的阳光将覆着雪的梅花映的格外好看，我在梅树下闲逛着，偶尔选几朵开的好的摘下来，丢到酒坛中。年年冬天都来这里，他是喜欢梅花的吧，想到他喝掺了梅花冷香气味的酒时的样子，我的笑意便从心底溢出。这才是翘首盼望夫君归来的小妻子吗？
　　梅花在酒坛漂浮，半晌就有些变了颜色，花也醉了吗？花醉、醉花、、、、、、不合时宜的想到了那个锦绣牢笼，身在其中，我又何时也能真正的倚着门扉，守望丈夫归来？
　　“董月娘，我们又见面了。”身后有人道。猛地转身，前方不远处站着一个男子，总觉得有几分眼熟，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公子如何认得月娘？”我浅笑着相询。
　　“月娘是贵人多忘、、、、、、”他邪邪的笑着，用手在脖子上比了个刺下的动作，我猛然想起，原来他就是我与琉璃相识的“因”
　　不由自主的伸手摸了下脖子，脸上还勉强维持着平静：“果然是故人，没想到竟然在这碰到公子你。”
　　“呵呵。”他大笑：“我也没想到遇见月娘你，只是打探到逍遥在此金屋藏娇。”提到琉璃他颇有几分不忿之意：“前阵子我被他逼的犹如丧家之犬，今天特意来品一下他的女人，只是没想到竟然是旧识。”
　　心中慌张的紧，一时间竟想不到应对的策略，情急之下只得故技重施，抖抖的从发间取下一支发簪，抵着咽喉，声音出口，带了些许的颤音：“如你再近一步，月娘就、、、、、、”
　　“就怎样？”他笑问，脚步不停的向我靠近：“就死在我面前吗？月姑娘，你的手在抖，脸色可是没有上次来的从容，你怕什么？你真能刺下去吗？”
　　眼瞅的他逼近，我一横心，举起簪子刺下，却在挨到肌肤感受簪尾的冰凉时，心头不由流过琉璃的样子，动作只一缓，却已被紧紧的钳抱在怀中，他只轻轻在我腕上一扫，我便已拿不稳发簪，任由它跌在地上，清脆的清音，碾过我的心。
　　“月姑娘怎么下不了手了？”他笑着，修长的手指在我颈上来回摩挲：“上次的你可不是这样，下手的那么决绝，让我都来不及阻止，就那么看着你粉嫩的脖子上添了那么一道难看的伤痕，还疼吗？”他凑在我耳边轻轻吹着气道。
　　一阵寒风吹过，颤栗传遍全身，这里是梅园啊，琉璃的梅园啊！闭上眼睛，我似乎从来没这么怕过，就算是知道被定了死罪亦不曾啊。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哭了，颊边冰凉的是泪水还是梅花上落下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