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障心（戬心）》洛阳碎

1、第 1 章

　　“那…那个…敖姑娘…”

　　敖三姑娘心中暗叹一口气，微蹙着眉回了头，不出所料，看见村东头的小王正一脸紧张的站在自己面前。

　　于是，敖三姑娘的眉头皱的更紧。

　　见面前的姑娘不说话，小王倒是松了一口气，咽了咽口水，一口气提到丹田，说道：“俺想告诉你，俺喜…”

　　“小王哥，”她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不由在心中又默算了一下自己并不乐观的年龄，“我记着王大娘的风寒还没好，上次抓的药吃完了么？”

　　听到自己喜欢的姑娘惦记着自家老母，小王也忘了刚刚自己表白失败，急忙喜上眉梢的答道：“娘吃了你抓的药，已经好了一大半，她心里惦记着你，总催我来谢谢你。”

　　“既然这样，我便再给你抓几副，”说着，敖三姑娘便把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油纸包塞到小王手里，“看天色是要下雨了，你也快回去吧，莫让王大娘担心了。”

　　小王这皮糙肉厚的被那纤纤玉指一碰，一张脸瞬间涨了个通红，哪里还记得什么喜欢不喜欢，只是满心快活，又担心让这姑娘瞧出来，便是一步三蹦的离开了。

　　敖三姑娘瞧着他的背影，一脸的愁苦再也没法子掩饰，索性泄气的坐在了石凳上，单手抚额的瞧着阴云见长的天空，盘算着能不能等熬过了这场大雨再溜。

　　没错，溜。

　　这也是敖家三公主这些年来处理事情的标准手段了。

　　虽说是遨游四海，可总不能天天赶路，再说，她也不急于一时，反正龙能活个百八十万年呢，所以，在一个地方停个三五年也算是正常，倒不是她不想久呆，只不过她梳着个未嫁人的姑娘头，再加上这张脸长得也还算是美艳，在一个地方呆久了便总会引来一帮大娘有事没事的保媒拉纤，要不就像今天似的，总有些个傻小子不知道看上她哪点，每每向她表白，让她下不来台。

　　还记得这事第一次发生的时候她愣是把一口热茶喷到了人家小伙子身上，落荒而逃，如今，却是熟稔的多了，早学会了怎么防患于未然。

　　所以，今日这事，在她看来也不算大事，只不过，难为了要割舍村东头卖的好酒。

　　想到这里，她猛地站了起来，随意收拾了一下衣裙，准备趁着这大雨还没落下赶快去买上几坛好酒，免得行路寂寞。

　　一路上，敖家三姑娘总是不由得抬头望天，这云，阴沉的着实诡异了些。

　　她这边刚刚满载而归，却是看到小王直直的向她冲来，她心中不禁一惊：“怎么？还要逼婚不成？”

　　刚刚准备溜之大吉，却不想小王远远喊道：“敖三，快跑！村里来了吃人的妖怪！”

　　敖三姑娘心下一颤，小王今日连她的本名都喊了出来，可见此事果真严重，便也顾不得溜不溜，大步向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厉声问道：“什么妖怪？”

　　小王被这姑娘一瞬的气势吓得一懵，却也急忙醒悟过来，快语说道：“村里来了阵阴风，把二叔他们都给卷跑了，我只看见一条三丈粗的尾巴，敖三，你快跑吧！”

　　敖三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此时再顾不得什么小打小闹，忙是静心沉气，五感俱开，果真在这阴风之内触到一股灵压。

　　她心中一抖，原来是一条三百年的蛇妖。

　　回头看了看小王，敖三姑娘当机立断，本着神仙一场、保人除妖的原则将这傻小子一袖子挥出了几里地，也再顾不得其他人，忙向阴气最重的地方奔去。

　　说实话，敖三姑娘这个决定也见不得多明智，因为显而易见的，她被这个年龄上小了她一大截的小蛇妖给困了起来。

　　敖三姑娘心里焦急，实在没了法子，便一狠心向腰间摸去，结果，这一摸，心又凉了大半截，她东海四姐怕她出事留给她用以传信的龙鳞竟是被她刚刚囫囵放到了包袱里，这下子可真是生死攸关了。

　　她这边倚着石壁死死立住，唯恐自己这惧怕的样子让它看了出来，那边那蛇妖也是立在风中不敢妄动，毕竟是条几千年的真龙，怎么可能如此孱弱？一下子便让他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妖给困住了，莫不是欲擒故纵？

　　于是，两边就这样僵持着，谁也不动。

　　当然，如果那小蛇妖知道他面前这条真龙对于法术之类的几乎可以算作一窍不通，勉强也就只能腾云驾雾还恐高，他恐怕就会后悔没早早一口吞了她，也省的日后惹出了那么多的麻烦。

　　当然，这是后话。

　　敖三姑娘心里千回百转，想着恐怕是要以身祭蛇，不由有些伤感，正考虑着要不要写封血书，随风飘回西海，却一下子被边上冲出来的某个人影吓了一跳。

　　却是那小王的兄弟。

　　这孩子虽是天生孱弱了些，偏偏有着一股韧劲，一看这自家的准嫂子就要被妖怪吃干抹净了，哪里还懂得惧怕，竟是拎了烧火棍便上前来，向那蛇妖冲去。

　　敖三姑娘这下可是再也不淡定了，眼见着那三丈的蛇尾就要甩到那傻孩子身上，也顾不得什么矜持不矜持，急忙向颈间一扯，把那断了的链子掷向蛇妖。

　　那蛇妖眼见着一物飞来，贯手一接，却发现是条丁香坠子的链子，不由一哂，心想着真龙也不过如此，便也不再退缩，气沉丹田，张大了嘴巴向她扑去。

　　结果，却是停在了离那真龙几丈远的地方。

　　他费力的扭头，却发现自己被一把折扇压在肩头，明明是一把纸扇，却好似千斤一般，再一抬头，便看到了一张风华绝代的脸。

　　神仙。

　　他昏过去的时候如是想。

　　敖三姑娘吐了吐舌头，慢慢走到那人身边，低低叫了声：“真君。”

　　杨戬并未说话，只是瞧着她脸颊上被树枝刮出来的血痕，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敖三姑娘却是看到司法天神这样的表情，以为自己惹了他不高兴，不由心里更是忐忑。

　　毕竟那人是日理万机的大忙人，而自己与他的关系无非是前小姨子和前姐夫的混乱场面，为了这一丁点小事就断了链子，唤他现身着实是任性了些，让东海四姐知道了非要骂自己不可。

　　杨戬瞧着她表情纠结的很，就知道她又在神游太虚，刚想着把那龙魂召回来，却不想那丫头“啊！”的一声，一下子奔了出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满脸委屈的回来。

　　她手里，捧着那条已经断掉的丁香链子。

　　“断了。”她说道，仰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宛若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

　　杨戬有些不适应她这样的表情，抵手一咳，随口念了个诀，又将那链子变好如初，才眼见着敖三小姐喜笑颜开的带上了。

　　她把它复又塞回领口，抬起头大大的讨好他：“多谢真君啦！真君放心，日后不到万不得已，我绝对不会麻烦您的。”

　　说完，敖三小姐便很没良心的想到：“这尊佛爷下来这么久也该走了吧。”

　　却不想这尊佛爷开了口。

　　“为什么不麻烦我？”

　　“啊？”敖三姑娘被惊得抬了头，看见二郎真君那人畜无害的表情，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为什么不麻烦你？难道你让我说因为您老是天生的司法天神，玉皇大帝的外甥，不仅如此还是我三姐的前夫，未来有可能成为我的东海四姐夫么？

　　敖三小姐心里怨念，我要真这么说了还能活命么？

　　强打起精神对着那人笑了笑，说道：“您忙嘛，我怎么好意思呢？”

　　杨戬没说话，睫毛落下的阴影恰好掩住了他的眸色。

　　良久才说道：“你不必与我如此生分。”

　　敖三连忙摆手：“不行不行，我母后说了，千万不能和你扯上关系。”忽然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又急忙更正，“我是说，毕竟你和我三姐已经是前尘往事了，我真的不好意思麻烦您。”

　　“你三姐…”杨戬微微颌了颌双目，复又睁开，问道：“他们是如何讲你三姐的故事的？”

　　敖三这时倒是有些懵了，难不成这真君想听我讲泼妇的故事？想了想还是算了，刻意组织了语言，笑道：“还能怎样讲，无非是说她当年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

　　杨戬瞧着她，只觉得她那笑容虚伪至极却又真诚至极，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只是低声问道：“你叫敖三？”

　　敖三一愣，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己这名字惹的祸，怪不得真君大人今日这般反常，恐怕是听她这名字心里不舒服了。

　　想到这里敖三忙赔上笑脸：“我母后说，我那三姐犯了天条，无颜面对他们二老，就自裁了，我母后最宠爱她，她去了之后一直郁郁寡欢，所以我父王才给我改了名字，把我这个老四改成了敖三。”

　　说完敖三又觑了觑面前这尊大神，发现他还是面无表情，也不知自己这答案他满不满意。

　　“你的法力不好。”

　　“啊…是…”敖三汗颜，“听我母后说，我三姐是喝的‘神仙斩’自尽的，那时我还小，却把她自尽的模样全都看了去，受了惊吓，以后便忘了很多事，连法诀也记不住几个了。”

　　想了想，又加了几句：“不过您放心，我好歹是条龙，实在不行还能溜之大吉呢，要是被人捉住了，也能唤我四姐，最最危险，不还有您送的链子么？”

　　杨戬微微抬头，瞧见小金乌已然西垂，不知为何，心里竟是一阵异样，他又回转过来，瞧着面前那张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笑脸，竟是笑不出来。

　　他抬起手，按在她的头上，倒是把她吓得一退。

　　“下次不要再逞英雄了，若是玩够了，就回家吧。”

　　这声音，温良的不似二郎显圣真君。

　　敖三姑娘有些恍惚，却不知为何，只好很没良心的扯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我还没玩够呢！我决定了，朝游沧海暮桑梧！”

　　杨戬的手一颤，竟是顺着她柔顺的黑发滑下，停在了她的颊边。

　　良久，他才露出一个笑容，苦涩的好似未曾冲开的浓茶。

　　“好，你去吧，我会守着你。”

　　敖三心里一愣，再一抬头，却发现眼前已无一人。

　　浑浑噩噩的走回自己的小木屋，敖三其实心中有了一块很大的石头，一抬头，就看见自家四姐那张担心至极的脸。

　　“寸…”敖听心冲上前来，却是闭了嘴，略一思索才说道：“敖三，你没事吧？”

　　敖三大气的甩了甩头发，笑道：“没事，我这不好好的么。四姐，怎么连你也叫我敖三，这里也没外人，叫声寸心也不会怎样。”

　　敖听心只觉心内一痛，却偏偏不能表达，抬眼看去，只见敖三的脸上笑容不假，却是心里又加了一分酸楚，只得冷下了脸训斥道：“叔母是怎么与你交代的？一人在外，名号是断断不能让外人知道的，莫说你我现在是在凡间，就是在你西海龙宫，你这‘寸心’二字，也只能烂在肚子里，千万不能让旁人听了去。”

　　敖三吐了吐舌头，自顾自坐在石椅上，说道：“要我说母后便是太紧张了，还担心我似三姐一样喜欢上别人又被抛弃了不成？好端端的名字如今也成了秘密。”

　　敖听心听到那“抛弃”二字，心中痛楚又添了一份，只觉万分对不住她，只好坐在她身旁，安抚似的拍拍她的手背，语气依旧严厉：“你再多嘴，我可就告诉叔父叔母，让你以后再也出不来。”

　　敖三听到这话，知道是不能再插科打诨了，只好气馁的说道：“你怎么和那真君一般吓人。”

　　这一句言罢，敖三便真真切切的感觉到搭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抖了抖。

　　这一抖，便将敖三心中最后一点犹疑打败了。

　　诚然，敖三姑娘虽然大条，却断然不是迟钝，空白的记忆，微薄的法力，这些，似乎都不是那样的简单。

　　还有自己身上随着年龄而生长的鳞片，一片片，她都亲自数过，一遍遍亲自推算，如何算来，也不应当是如众人说的那般，失忆时还小。

　　若她未曾算错，她今年正正好好三千一百六十四岁。

　　她虽不知道自己那名义上的三姐究竟芳龄几何，但是她却知道，比三姐略大些的三哥，也不过四千岁。

　　龙的孕期极长，一千年如何也不可能孕育两女。

　　敖三姑娘送走了敖听心，在心中将这些个利害关系清算了一番，终是长长的哀叹了一口气。

　　若未猜错，她根本就不是什么西海的四公主——说不定，她只是父王母后伤心难耐才一手创造的替代品。

　　同样的名字，同样的面容，同样的宠爱，甚至说不定，连她这几百年来的经历过往，都是那死去的西海三公主曾经生活的一部分。

　　她不过是个赝品。

　　想到这里，敖三姑娘不知怎的就湿了眼睛，伏在胳膊上嘤嘤的哭了起来。

　　诚然，敖姑娘离真相已然很近了，不过，还是华丽丽的跑偏了。

　　所以，她哭的让一旁暗暗观察的二郎真君有些摸不到头脑。

　　真君大人其实早就打算无论怎样都不愿再想起那日的事情，可是，她这一哭，却是电光火石之间便轻易地将一切记忆都带了回来。

　　他早该知道，天条一事一旦功成，王母便绝对不会放过她。

　　他其实早早想好了救她于危难的方法，他甚至做好了再次听调不听宣的准备，只为报答她那一日于大殿之上的言语，为了偿还她那一日于西海边的眼泪。

　　只是，报答与偿还，却不是她所求。

　　她走了一条他从未选过的路。

　　那一日他匆匆赶到西海，连鬓角都有了微微的汗意，这却是几千年来少有的慌乱。

　　她就那样坐在梳妆镜前，一如当年他闯海抢亲的那一次，只是，这一次，她没有欢呼雀跃，没有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

　　她的手里闪着寒光的，是把精致的珊瑚匕首。

　　瞧见他，她忽而就笑了。

　　那样温婉的笑容，他见过。

　　在母亲脸上，在妹妹脸上，在丁香脸上——唯独不应该属于敖寸心。

　　他没有动，亦未曾开口。

　　她却款款起身，走到他的面前，俯身下拜。

　　她的头低垂着，所以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是瞧着她的耳环微微晃动，闪烁着光芒。

　　“寸心愿以一己之命，换西海众生的平安，愿真君成全。”

　　言罢，便将那把做工精细的匕首双手捧到他的面前。

　　他依旧未曾开口。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为什么不与他哭闹？

　　她为什么不扑到他怀里说：“杨戬，我怕。”

　　她是谁？

　　他又是谁？

　　那一瞬间，仿佛有千万年一般漫长。

　　他恍然醒悟过来，原来，他早已不是灌江口的二爷，她也已然不是杨夫人。

　　她与他，已无瓜葛。

　　如今，他是三界显赫的司法天神。

　　她是求他网开一面的西海罪囚。

　　她是在逼他。

　　逼他亲自动手，这一次她无法逃脱，若是他假公济私，一定会关系到西海一众。

　　这圈套本就是冲着他来的，但是他若亲自动手，定能堵住悠悠之口，王母也奈何不了。

　　许是她久久未曾听到答复，许是她知道了他的犹豫，便在这一刻抬起了头。

　　她的脸上已无笑容，却是决绝。

　　“杨戬，你当年已然欠我一个答案，如今，还要欠我一条性命么？”

　　杨戬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当年他未曾回答她的诘问。

　　那一句“杨戬，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多年来一直在他耳边，如何也忘不掉。

　　那日他以为沉默便是逃避，可是却介怀了千年，今日，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沉默。

　　他抬手，接过那把匕首，毫无表情的观赏了一番，却是手腕一转，划在了自己的手心。

　　血如泉涌。

　　她被这举动举动惊到了，抬眼瞧他，眉眼里尽是关心。

　　他却是笑了，云淡风轻。

　　“这匕首果真疼得很，你不是一向怕疼么？便不要用这东西了。”

　　言罢，他微微向前，一把将她捞在怀里。

　　她的身子一紧，却是什么都没说。

　　他脸上再无笑意，抬起手，沿着她的背脊缓缓滑下，仿佛在爱抚自己心爱的女子。

　　最后，他的手停在了她的至阳穴，迫力一震，她的身体便软软的倒下。

　　毫无痛苦。

　　后来，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的真君神殿，只是听说，西海的龙王上天来费劲艰苦求得了“神仙斩”，那药虽是可以要人性命，却也可以留住魂魄。

　　再后来，敖寸心服“神仙斩”自尽的消息传遍了天庭，西海多了一位叫做敖三的公主。

　　他送了那姑娘一条丁香坠子的链子，却是这几千年来的头一遭。

　　记忆翻涌，杨戬看着正嘤嘤哭泣的那人，终是未曾现身。

　　他亦不该出现在敖三的生命里。

　　他嘴角微挑，瞧不出得意还是失意，转身离去。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条路上，他的指尖摩挲过自己掌心的伤疤，疼痛仿佛多年从未消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