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王子的历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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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点半起床，洗脸刷牙，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
七点钟，在厨房，给自己做简单的早餐。
七点半出门，坐电梯下楼，十分钟后又折回来。今天，很冷，换一件厚重的大衣会好一点。
所以，封克观到达公司的时候比平常要迟十分钟。不过还好，因为全球越氏的上班时间，都是八点半。
封克观，四十九岁的华裔男子，曾经在越氏的北美和亚洲分部担任高管，现在则是越氏中国上海分部的执行长。工作忙碌，生活简单。生命中少数的几个情人都说他是个严谨但不失温柔的好男人，只是，他没有找到正确的人，所以一直单身。好在，以他四十七岁的年纪和现在的地位，事业上仍有可期待的上升空间，这一生，总算还有可以交待的成绩。想到这里，他就不得不更寄情于工作，创造业绩，给自己安慰。有时，他也自嘲，这样的自己就好像是陷在一个怪圈里，变成只有工作的无聊男人。商业，是很刺激，但，并不是精彩人生的全部。有时候，当他看着毕恭毕敬的下属们的头顶，虚与委蛇的顾客们的面孔，他也会想，啊啊，谁来让我看看有趣的世界吧。
在这个他预感无聊的冬天即将开始的时候，他在上海的办公室里接待了一个人，一个据说来头很大的年轻人。
他戴着黑色棒球帽，穿白T恤，脖子上挂着一条略显女气的四叶草项链，端端正正地坐在他办公桌对面，神色平平，却连封克观这样老练沉稳的商人都不能看透。
“你叫，林西平，是吗？”好吧，档案上这样写，他也只好这样相信。
“嗯。”这是一个有趣的改换面的游戏，新人林西平开心地亮了亮白牙。
“我看过你的资料，你在学校的成绩不错，希望你在这里同样有出色的表现。”资料太过完美干净，好像造假一般。
“谢谢。”天知道，他是没有上过学的可怜孩子。不过，托国王大人的福，他享受了充实愉快的青少年时光，在某人的陪伴下。
“那么，先把你安排在海外部好吗？你可以在那里了解一下工作流程，不要心急，慢慢来。不需要你作出什么业绩，不要犯错误就行。”
一个工读生能做什么？打文件，跑腿，帮忙收拾办公室？或者，在这里混资历。越氏终归是一个家族企业，这个不知道是哪一门亲戚的林西平，也许，能分到一杯羹。
“可以。”越氏上海分部，是他近一年来蹲点的第三个地方，自己能在这里呆多久，要看这里有多少秘密可以挖掘。
“那孩子适应得不错。”某次他送客户下楼，看见林西平和公司同事和乐融融的互动，封克观淡淡地对身边的海外部部长说。
“小林啊，挺能干的，英语很溜，西班牙语也不错。不少客户已经通过电话迷上他的声音。”
“喔。”看来，他的资料并不完全是假的嘛。
“这孩子就是脾气太坏了，逮到别人的错处完全不放手，非要弄得一清二楚才行。”说到这个，部长的脸有点红，他是一个脾气敦厚的人，对这个工读生的犀利表现有时也招架不住。
“他还能找别人的茬？”这倒令封克观有点讶异。
“别说，那些数据他一看就懂，前两天还大咧咧指着洛里送上来的报表嘲弄了一番。也是，虽然损失不大，但那总是工作失误。就是被一个小孩子批评，老洛的面子不大挂得住呢。”
“太狂不是件好事。”封克观冷笑。看见那个孩子在人群中耀眼的笑容，像个明星。脖子上的四叶草项链闪闪发光，和他的笑容一样刺目。
我想得到幸福，我渴望得到幸福，带我走，给我幸福。
很久之前，有个人，给他一本像电影一样分割镜头，怎么也看不懂的书。唯一记得的，就是在黑色纸张上，用白色写下的歌词。
“你在这里干什么？”第二次见到他，是在公司的天台上，那天有很大的风，秋天的天气已经转凉。可那孩子还是光着膀子，穿着单衣，与他的三件套，长风衣形成鲜明对比。
“吃午饭，睡觉。”恣意地伸伸懒腰，他的脸上不见惊慌或谦卑。
“小心着凉。”
“谢谢关心，封先生。”背对天空坐在护栏上，他的表情一片淡然无谓。
“工作，怎么样？”封克观想离他做甚，自己只是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罢了。
“还可以。”上海分部比他想象的有趣，中国的市场经济，形态较为复杂。
“喔。”一时无话，换做别的人，面对公司的高管，这时候应该长篇大论，谈感想，谈抱负，抓紧时间推销自己吧，但林西平完全没有，因为后台够硬吗？看来，这次天台相会真是偶遇，他还真是，来吃饭睡觉的。
“怎么会上天台来？”
“这里可以看见天空。可以看见云。”
“云？”
“嗯。”他仰起头去，半个身子毫无依凭，却非常自在。
“小心点。”封克观点了一只烟，语气淡淡。他看见男孩的项链滑到脖子后面，在空中晃荡。风很大，歌声从空洞中来：我想得到幸福，我渴望得到幸福，带我走，让我得到幸福。
四瓣的苜蓿，有某种意义。是什么，他忘记了。
“封先生，你知道吗？”那孩子坐起来，眼睛里好像还盛着云彩，“云彩，很有心计。”
“呃？”
“你看，他们总是在那里，定住，你盯着他看，他也看着你，安静，忠诚，仿佛一百万年，几十亿年都不会变。但是，你一眨眼，他就不见。跑得飞快，你寻遍整个天空，他也不在。他跟你开了一场玩笑，你就成了傻瓜。”
呵，他的香烟烧断了，烟灰来不及落地就被风吹散。今天，他听到一个跟每天接触的报表，文件不一样的故事。一个年轻人，跟他谈论云彩。
云彩，很有心计。
这不是很有趣吗？比积极表现自己要有趣的多了。所以，他把林西平调到顶楼的办公部门，让他方便去看云彩。
可是，那孩子没有再去看云彩，他低着头，向下看，眼光穿过一层又一层的楼板，穿过一个又一个的格子间，透过办公室的门，密密麻麻的电话线，把整个企业打量地真正切切。他用从云彩那学来的心计，来对付公司中的人和事，在没有人注意的时候，飞快地跑，找出问题。
方法，很有效。
事实证明，他挖到很大的问题，有高管向外泄露商业机密给公司带来很大损失，试想，当一个小小的工读生把一大堆相关的资料砸在你的办公桌上时，满脸你是干什么吃的表情。作为整个公司的执行长，你会有什么样的感受。震惊？害怕？恼羞成怒？感叹后生可畏？
封克观没有，他很认真地阅读了那些材料，然后把那个孩子叫来。
“这就是你来这里的意义吗？”
“我来这里的意义比你想象的伟大。”只不过是在他熟悉公司的过程中遇到的障碍，清除就是了。
“狂妄的小孩，你该学习什么是职场人生。”封克观叹气，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老头子。
“然后，变得像你一样无趣吗？”这简直是公然的挑衅！
“企业，不需要你有趣，你只要带来业绩和成效。”
“那么，这些带来业绩和成效了吗？”他指指两人面前的文件。
“很有帮助。”这是事实，挖掉了蛀虫，可以避免损失。
“那你管我有没有趣？”林西平的脸突然板下来，径自走出去，留封克观一个人张口结舌。
要开除吗？要开除这家伙吗？他不过是个工读生，工读生而已吧。
有人走人，那个倒霉的高管，身败名裂，从此无法在商界立足。他所泄密的那家企业则因为他最后给出的错误讯息损失惨重，林西平，让所有人吃了暗亏。
真狠毒，封克观却放手让那个孩子这么做了。解决问题的方法有一千种，你所选择的哪一种却可以看出你为人处事的态度。这个孩子，无法清白地活下去，他会胜利，伴随着别人惨烈的牺牲。他会称王，踩着脚下尸横遍野。有一天他会在万人之上，然后独品王者的寂寞，如果，他能活到那个时候。
站在医院的急救室外，封克观点了一支烟，然后，被护士喝止。这个林西平，让他无法好好抽烟。
“怎么样？”他听见自己用疲惫的声音问医生。
。。。。。。
封克观晃了一晃，然后开始打电话，给当初推荐林西平的那位越氏上层。
事情很突然，也很老套。走头无路的人，会选择自我毁灭，或者毁灭他人。无法反扑胜利，就要拖人下水。林西平就这样被拖入了鬼门关。
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们正走出越氏大楼，一个黑影迅速扑上来，开枪，然后被冲上来的警卫扑倒。整个事件不到三十秒，他身边的那个年轻人就倒下去了。混乱中，他看见很多双眼睛。前高管疯狂迷乱的眼睛，警卫们执行任务的冷漠沉静，回过头去，林西平昏迷前，讥讽嘲笑的眼睛，还有，在送伤者上车时，从车窗中看到自己，慌乱，顿显苍老的眼睛。
等到五个小时后，他看见医生的眼睛，充满对生死的漠然和疲惫。
“命真大，真走运。”不是生，就是死，好像抛硬币，他刚巧掷到人头朝上那一面，林西平活了下来。
不知道历经生死之后，他的气势会不会平和一些。只怕，会越发看破，从此不过一切吧。
站在大难不死之人的病床前，封克观的脑海里思绪混乱，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掏出刚刚从医生那拿回来的项链，他决定从此相信，四叶草的确象征走运。项链被穿透，子弹划过，一个很大的窟窿，周边还被高温侵蚀，有融化的痕迹。
还给我。
透过那个窟窿，他看见病床上的人睁着眼睛，手向他伸过来，有点抖。
将项链放入他的手中，帮他握好，塞进被子。封克观开始确信，这个人，真地活下来了。
“子弹射穿了项链，卡在你的锁骨里，真走运。”
林西平又把手伸出来，仔细地看项链或者说那块废铁，表情像小孩子闹别扭。
“我打电话给沃尔曼，他说会派飞机来把你转往瑞士。”电话中，沃尔曼的声音非常颤抖，看来，林西平的确是重要的人物。
病人突然表情非常难受。
封克观上前向他靠拢，“你不要试着说话，嗓子伤到了。要修养。”
是吗？
“嗯，医生说没问题，会好。”
林西平的眼睛定定得看着他，伸出手来，握住封克观的。
射我那家伙怎么样？
报复心强烈的孩子，在他的掌心里写道。
“你没死，他也不会死。不过要在监狱呆很久。”
多久？
“待到下次彗星来访。”
呵——
这是林西平醒来的第一个笑容，一个无声的笑容。他的颈部被固定了，密密地缠着绷带，看来非常虚弱，然而他的笑容却健康而灿烂。那些阴狠与固执的表情全部消失，他只是一个大难不死的人，一个年轻的孩子。
封先生，你也会说有趣的话了。
漂亮的眼睛打着趣，在手中划动的手指还是冰冰凉。但是，它是活着的，它的主人的心脏，仍然在跳动着。
“啊，应该说个笑话来恭喜你还活着。”封克观一边这么说，一边忙着掏手帕擦鼻水。
谢谢。
林西平对他笑一笑，然后就转开脸，看向窗外，他不知道自己住在医院最高的病房里，不过，这里能看见云，真好。
秋天来了，要小心感冒。封克观感觉自己的身体真是大不如前，也许是年纪大了，也许是医院里的病菌太多了吧。真丢人，真丢人。
这个孩子还活着，真是件好事情。
那是封克观最后一次在上海见到林西平，他给他安排的高层病房并没有派上多大的用场。五个小时后，专用的小型飞机在医院顶楼的平台上接走林西平。
遥望天空中逐渐缩小的飞机，封克观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看过的一个故事——《竹取物语》，最后，公主，回去了天上。
头发被劲风拨乱的老翁摇摇头，独自下楼去。出了这么多事，他也不得不早作打算。公司里的高管出了商业间谍，公司利益遭受一定损失，身份不明的重要人物在上海受伤，差点送命，自己的前途看来也就到了这里。
不过，总算还好，故事很精彩，五十岁职场谢幕的话，也许他也会有时间去过过有趣的人生，没事看看据说有心计的云彩。
但他怎么会想到，等待他的是一纸调令。年终被免去越氏上海分部执行长的职位，却要求他到瑞士总部述职并调整工作。升还是降，走运，还是一路走到黑，封克观的人生，在半百之年，开始改变。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王子的历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