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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微BE/HE版 ...

  •   (1)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日,就那么瞬间,他生活了二十个春秋的宫殿就这样焚毁了。那场大火,不是天灾。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他亲手撒上了宫中藏了数十年的老酒,空气中弥散着酒香,不过须臾,酒香就变成了焦灼的味道,带着浓烟和热气。

      什么都没有了,宫殿、地位、钱财,还有那些朝夕相处的人。所有人都背着包袱逃了,不是因为这场火,而是因为叛军的侵入。已到城门,破门而入不过是刹那的事情,一个国家就要覆灭了。

      人们四散奔逃,眼中残存着惊恐,他最亲近的人也不过是急惶惶的对他说了一句:“您快逃吧!城门已经守不住了!再不逃就来不及了!!”然后也随着大流从后院的门跑走了。

      仅是这一句便也足够了,瞧!还是有人想着他的。

      不过又能逃去哪里呢?这里是他的所有,居住的地方,生活的地方,所有的回忆都在这宫闱里,包括他的荣誉。离了这里,他又能是谁呢?

      老天也没有同情他,没有落下半滴雨。连天也觉得他该灭么?

      “哈哈哈!这就是老天啊!当真无情不过无情天啊!”他仰天大笑,眸中印着满满的火光,还有那些不甘和嘲讽。烟尘一下子就呛进了他的肺,他憋了一口气,咳了两声,再抬起头,嘴角已是染上了鲜血,衣袍上瞬间晕开了一朵血色的牡丹。

      火势趁风越来越大,火苗一下就蹿得丈米高,半边的天际都被映得通红,仿佛是狰狞的巨兽,一点一点的吞噬着一切。

      梁柱被烧成了焦木,“啪”的一声落在地上,就像是惊堂木一样。四根雕着龙凤的柱子轰然倒下,又惊起一片的尘埃。树木也被烧得噼噼啪啪的作响,火星四处乱串。

      够了,这一切,就在这里完结了。

      “这个狗皇帝!居然把这些东西都烧了!真是个腌臜……”难听的话传来,叫他不禁皱了皱眉。

      “将军,这里已经没人了……”他听得很清楚,那是马蹄踢踏的声音,叛贼的军马来了。“那狗皇帝八成已经逃了!”他眯了眯眼,想要瞧清那坐在马上的将军。

      “卫将军与都护各带一路人马,将这里彻底搜查一遍!就算是只蚊蝇也不能放出去!”那大将军倒是威风得很,只是那声音偏阴柔了些,也不知刘莽夫怎么会瞧上了这样的人。

      他也不急,干脆抱着琴坐下,那是他唯一带出来的东西——“独幽琴”。他的心血,即便是死亡也不想丢弃的东西。

      他试着拨动了两下琴弦,木琴发出两声“铮铮”的清音。他眼眸半阖,指尖轻盈的跳动,勾勒出一个个扣人心弦的音符。低沉的琴鸣,唱的仿佛是他的心声,悲戚而又不甘。就像是在琥珀中的昆虫一样,用死亡的挣扎演绎最后的华美。

      “什么人在那里?!”琴声不出须臾就把他们给招来了,他不答,只是手下的琴弦撩动的更快了,犹如千军万马奔腾之势。

      “你是什么人?庆雅皇帝在那里?”那将军骑着枣色的高马,冷冷的看着他。“知情不报者,杀!”

      他的琴声有片刻的停顿,不是恐惧,而是……惊讶。

      “哦呀,我都不晓得那叛贼刘子的眼光这么差,居然让一个女人做将军。”是的,女子。那是一个英气逼人的女子,银色鳞甲,红缨枪头,目光也是沉着而冷静的。

      银光一闪,她的枪头便对着他了,“是吗?”充斥着杀气的双眸微微眯起,带有一丝丝的愠怒和嘲讽。

      他笑而不答,只是手下的节奏越来越快,硬生生的像是要拉扯出一整个皇朝的华丽,所有的风景仿佛一点一点的在他指间流淌。

      (2)

      庆昭十三年,星龙国国灭,庆生殿一夜尽焚,苏皇不知所踪。同年,刘玄称帝,改国号为安平,定都长安。

      他不太明白她是什么意思,若是想要他死的话,她却又冒这个风险将他带入贼子刘玄的宫中,并且瞒下了他的身份。她想让他感激么?

      “朕听世人说那星龙国的小皇帝的美貌绝世无双,看来他的宫殿里也是藏龙卧虎,这小小一个琴师也是这般貌美,看来那世人定是夸大了,朕瞧着那小皇帝还不如这琴师的模样。”他瞧起来十分的高兴,他挥挥手命道:“那小皇帝向来也是极喜这些乐曲的,能入了他的耳的,想必也不是什么凡品,如此便留下了吧。”

      风华颔首,又同刘玄说了些事,便将他领去偏殿。他眉角眼中写的尽是嘲笑,果然是色性不改,居然让这种人坐上了皇位,看来这天地之间并无甚是不可能的。

      在往偏殿的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不过想想二人除了势不两立再无其他,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在无人的宫殿里,他突然开始张狂的大笑,声音分外的刺耳,划破了一人的寂静,也传到了正在宴请诸将的新帝刘玄。

      那阵笑声过去后,又听到断断续续的咒骂声:“逆贼刘玄,违背天命,罪当万死!!逆贼刘玄……”他一遍又一遍的说,不管是否有人听到,仿佛口中说的也只是今天的天气。

      宴中的刘玄听清了这骂声之后,勃然大怒,一掌拍在了案几上,大喝道:“放肆!”本是热闹的宴会霎时间安静了下来,厅中鸦雀无声,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深怕殃及池鱼之灾。

      “来人啊!”刘玄面前的酒盏被他打翻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与这一片死寂成为对比。

      过不久,一个小太监颤颤巍巍的前来,跪下身子,伏在地上:“皇上……”

      “去将那逆贼斩了!”他一抖衣袖,背过身去不知在思索什么。

      这天下确是他斩了前朝的皇帝得到的,他站得再高也是抢来的,而这个话题在他登基后没有人谈及,所有人对此讳莫如深,没有人想因为此触了新皇的逆鳞。

      就在一片寂静之时,终于有人出声,“陛下,此人不知为何喊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怕是有诈,容臣下前去探查一番,若是有诈,臣定当场将其斩下。若另有它情,望陛下宽恕,留个琴师在宫中为您解闷也是好的。”

      他没有回过身来,紧绷的背倒是放松了一些,绣着金边的衣袖再挥,没再说话。

      看来是应了。

      风华松了一口气,老老实实的谢了恩,退出了正殿。

      这场闹剧一起,所有人都提不起精神再来笑闹。刘玄也知这宴席是开不下去了,便借口说累了要休息。所有人如获大赦,一齐叩头谢恩,瞬间作鸟兽散。

      (3)

      风华看到他的时候,他的脚已经被铁链磨得出了血,暗红的血液就那样粘在他衣服的下摆,犹如一小朵绽开的红梅。

      这时更是春寒时节,他居然没有穿鞋,双脚冻得青紫,脸上也是灰败之色。

      “逆贼之将,你来作甚!”大约是喊了太久依旧没人理他,他的声音都已经嘶哑,在空荡荡的殿内显得尤为单薄无力。

      风华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不冷么?”

      被她这个问题一问,他脸上透出一丝的尴尬,明明背后冷得僵直,他轻哼一声:“哼!何须你来同情!”

      她也不恼,只是脱下了兔毛的披风,递到他面前,“把脚包住吧,春寒料峭,再下去你的脚怕是要废了。”

      他盯着她半晌,仿佛在观察她的意图是什么。只是看她眼神坦然,更是连感情都没有,他也没再说什么,默默的接下。

      “何苦这么作践自己呢?”她笑着说,眼睛眯成了细长的一条,像是用极细的眉笔画上的。“你这样的喊法一点效用都没有,只会害自己丢了性命。”她轻叹两声,依着他身侧坐下。

      他抬头望望窗外的苍茫夜色,月光零落在殿前,无时无刻都透着一种凄冷。“至少我做了,不会后悔。”

      她是个极其灵巧的女子,总是透着一股让人惊讶的气息,“这还是我冒险从宴上偷来的。”

      他惊讶的看着她手中的鸡腿,哑然失语。

      “你若是觉得亏欠我,就用你最拿手的琴曲还我。”她做的事情在他眼中便是惊涛骇俗,但是她却总像是起床洗漱那般简单。

      “你想听什么?”他果然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他一向不喜欢欠人。

      “随便弹弹,你可以和我说一说你的故乡。”她仰着面,看天上悬着的弦月。“我也不了解琴曲这东西,只是当初在庆生殿听你奏得好听罢了。”

      他无语的拨弄了两下琴弦,铮铮琴响在空旷的地方显得尤为清脆。在他的双手下,这桐木琴也仿佛是有生命的,他总是能很轻易的用音乐拨乱别人的心。

      “我儿时便住在宫殿里,那是个很美的地方,但是却没有什么人情味,因为所有人做什么事情都是有所企图的,没有最纯粹的感情,有的只是相互利用罢了。但是我还是很喜欢那里,因为那是我唯一可以回去的地方,如果连那里都丢了,我在天地之间便没有可以跻身的地方了。就像如今这样……”他的脸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月光,神情有些恍惚,仿佛是陷入了美好的回忆。

      他奏的是缓慢而又悲伤的琴曲,她不知道是什么名字,只是觉得心中有些莫名的哀伤。

      “这曲子好听,只是太过哀伤,不知叫什么?”

      “胡笳十八拍,”他顿了片刻,又道:“奏的是蔡文姬思乡却又不想骨肉相离的苦楚。”他淡淡的说,她恍然觉得他说思乡的不是蔡文姬,而是他。

      风华蜷起双腿,脸上是一片怀念之色,“你知道吗?我的家乡是个很漂亮的地方,那里有大片大片的油菜花,每当季节的时候一整片都是金灿灿的教人眼晕。我和我弟弟在天热的时候还经常不听母亲的话跑到村后头的小溪玩……”

      “他们现在在哪?”他指尖一转,奏出的便是那田间村野。

      明明是欢快轻灵的曲调,却叫她听得心中苦涩,“不在了,只剩我一人了。”声音干巴巴的,就像是一个泫然欲泣的小姑娘。

      呵!真好笑!

      他的手一抖,桐木琴像是被扼住了脖子,发出奇怪的一声。不过片刻她便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又带着微凉的感触,她刚想疑惑的发声,便听他的声音传来:“今日这手便借你,琴曲报你披风之恩,这手便报你予食之恩。”

      “……”她坦然的接受了。不消片刻,他便觉得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掌心化开,从指缝溢出。

      (4)

      次日,他便被刘玄召去,想必他是听到了昨晚的琴声,不知风华同他说了些什么,刘玄仿若没事人似的,让他来弹曲。

      “朕昨日听闻风爱卿说了,你是被贼人下了蛊术才说了那些奇怪的话的。”他四十岁的老脸笑得满是皱褶,似乎很是开怀,只是那笑意总是浮在表面,让人觉得他有所算计。“还好风爱卿查明了真相,否则朕便要失去一个善弹琴曲的才人了。”

      “谢陛下赏识。”他抱着桐木琴轻轻颔首,不卑不亢。

      “昨日隐约听到琴曲,可是你所奏?”他半倚在椅上,一副慵懒的模样。

      他低低颔首,“正是草民。”

      他又大声的笑起来,那声音听得他只觉得刺耳,“甚好甚好!看来我朝是才人辈出,来人有赏!”至此偏殿里就多了一床被褥和一些冰冰冷冷的瓷器。

      他却依旧是不太欢喜的,只是时常拨弄着那把有些老旧的桐木琴。

      “你这里怎么总是没些人气。”这是风华来他这里每每都要说的话。

      他也总是笑着回答:“我这心早已经和星龙国一起死了,也只有你来了才算是有个活人。”每每引来的也是她的无语,因为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安平元年,帝刘玄发下皇榜,所有14岁以上20岁以下女子皆须参与选妃。

      “我就是不懂你为何要为那刘莽夫打天下,天下人都知道他贪于财货,好美姬。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征服天下悠悠众口呢?”他低头专心的擦拭琴身,口中说的确是大逆不道的话。

      她从腰间的口袋中拿出热气腾腾的桂花糕,看了看周围,便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你总是说这大逆不道的话,也亏得是我听了去,否则你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我也只让你来我这,其他人哪原意进这荒芜的地界,便是原意我也不肯。”他捻起一块丹桂花糕,在口中咂巴了两下。

      风华无奈的摇摇头,他这性子也不知是福是祸,“于百姓来说没有什么帝王,只有日子是过得安逸不安逸。我的家人就是死于战争之下,十三岁的时候跟了我的师傅。十七岁的时候我随了刘玄,他告诉我他有办法平定天下,若他做了皇帝定会减轻赋税,使百姓安居。”

      “……”他咽下口中的桂花糕,神情有些枉然,“若是他做不到呢?”

      风华不喜甜食,只吃了一口便再也咽不下,“我手中的枪能扶他上了皇位,便能将他挑下皇位。若真是那般,我便亲手用这把紫缨枪结果了他。”

      他盯了她半晌,发现她并不是在说笑,无奈的叹道:“你总是说这大逆不道的话,也亏得是我听了去,否则你有几个脑袋砍。”

      再想,这不正是方才她对他说的话。

      “罢了罢了,老对你说这些话,自己却也明白是做不到的。”她摆摆手,起身环顾四方,“你不若叫他再给你添些字画,看起来总觉得怪冷清的。”

      他将擦好的桐木琴平放在面前,“我这人是承不得情的,欠了总是要还的。如今这里的东西是以我的琴曲换来的,再多便也还不起了。而天下哪有不用交换就得来的东西?”他说得坦然,让人觉得是一位已经洞悉尘世的智者,他一顿问道:“今日听何曲?”

      (5)

      风华说,那你欠我的不是这辈子都还不完?

      他淡然一笑,回道:“那是自然,如此便只有来世再报。”

      “别说那些玄的,谁知你来世是人还是兽,若是投胎做了石头我要找谁哭去?”她对这个回答显然是不满意的。

      他手下弹着琴曲,口中却并没有停顿,“我听闻那些江湖侠士都是以身相许,我如今也只剩这把琴了,若你不嫌弃我倒是可以以身相许。”

      “……”她撞翻了桌上盛糕点的盘子,啪的一声脆响打断了琴曲,他抬头已看不见她的身影。

      难得看她慌张一次,倒是趣极,他以袖掩唇低低的笑了起来。

      “大人,皇上命我送您一把古琴。”门外站着一个宫女,恭恭敬敬的立着身子,用他正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不要。”他方才还满是笑容的脸瞬间就阴了下来,起身默默的收拾起地上的碎片。

      那宫女似乎早知道他会这么说,用一种不急不缓的音调慢慢的重复刘玄的话:“皇上说了,这是九霄环佩琴,若是大人不喜欢,便命人毁了去,免得碍着大人的眼。”

      他听闻,背后僵直了一下,缓慢说道:“那便搁在那吧。”

      宫女听从的将古琴放在门外,也没再多说什么便离开了。

      那九霄环佩琴虽是留下了,他却没有动过,留下只是因为心疼那琴,不若是要被糟蹋了。而他也明白,这琴留下了,刘玄便要开始有动作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三日后,刘玄便来了殿中。

      他单手背在身后,脸上全是意气风发,笑得更是不见眼,“你可满意那九霄环佩琴?”

      “若陛下今日来是说这事的,那正好请陛下收回此琴,另寻一琴师妥善保管。”他微微欠身作一揖,却全然没有恭敬,“草民已有琴一把,无需更换。”

      刘玄也不介意他的拒绝,仰头大笑了三声,“这好琴自然是配好的琴师,若是给了那些平庸的人,倒不如毁了它。”

      不知何时他身边的人已经全部退到了门外,门也被关上,殿中的光线瞬间就暗了下来。刘玄一手挑起他的下巴,极尽暧昧之态,“像你这般的美人,若是落入了那些凡夫俗子的手里,倒不如毁了,你可明白。”

      他的身子微微后倾,眉间是毫不掩饰的厌恶,“陛下宫内的美姬便是数不胜数,何苦与草民开这等玩笑呢?”

      刘玄的眉微不可查的皱了皱,有些不耐的说道:“如今这天下是朕的,朕要什么有什么,你自然也是朕的……”

      他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双拳更是要捏碎了一般,看他的模样像是在下一刻就会将这拳打在刘玄的脸上。

      刘玄说着说着便凑到他耳边低语,仅说了两字,他的脸色瞬间就一片惨白。

      风华。

      “既然陛下如此看重草民,草民哪有不依的道理?”他咬牙切齿的说完这句话,身子都控制不住的在颤抖。

      世人皆知,新帝刘玄贪于财货,好美姬。却不知,刘玄好的不仅仅是美姬,他所喜欢的是美人,不论男女。

      (6)

      不知是不是阳光太刺眼,他既然被清晨的阳光刺痛了双眼。

      刘玄见他醒来,伏在他耳边轻声问道:“美人哭什么?”所有的羞辱感齐齐涌上心头,他咬牙忍住全身的疼痛,和自我厌恶感,抬手狠狠打了刘玄一巴掌,怒骂道:“畜生!”

      这一声可谓是清脆,想必候在门外的宫人也是听到了的,只是没有人敢擅自进来。刘玄暴怒,脸色先是由血红,后又变成了锅底一般的铁青,突然提高了音调大喝一声:“你居然这般不识好歹!外面的人给朕滚进来!”

      听他这一声外面的人胆战心惊的冲进来,生怕慢了一步。底下匍匐着数十人,皆是瑟瑟发抖,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还在这里呆着作甚!还不快寻副镣铐来!”他有气无处发,一脚抬起,将身边最近的宫人一脚踹出去一丈远。“在这!莫说是你!便是那老虎也要给我收了爪子!”

      宫人很快便寻来了一副镣铐,将他的双手也给锁起,刘玄见他脸上已经没了神采,怒哼一声,拂袖而去。此日,帝刘玄称病,未上朝。

      风华赶到的时候,面对她的只有阖着的木门。她趴在门前,仔细的聆听,却没有听到一丝一毫的声音,不论是哭泣,还是怒骂,亦或是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她一下慌了心神,用力的敲起门板,大喊道:“你给我开门!我知道你还活着!活着就给我开门!”回应她的依旧只有沉默。

      风华也不知道自己喊了多久,只觉得嗓子一阵干疼,几乎再也挤不出一个字来。

      她想了想,轻轻敲了两下房门,用一种玩世不恭的语气反问道:“你瞧这池子多美,跳下去应该可以淹死一个人。那石头想必也是够硬,若是淹不死大约一头撞上去也是会死人的,不知这血流出来是什么模样,脑浆子会不会一并出来。这房梁瞅着也高……”

      “你来这里做什么?”她的话被他打断,“来看我的笑话么?还是来同情我?”他的声音十分的微弱,也十分的疲倦。

      “我怎么会那么做呢!你开门!”风华听他有回应了,不自觉又提高了音调,用力的拍门。

      殿中的他轻阖双眸,声音又开始不稳,恳求她道:“算我求你,你我若是还有一分的情分,便别管我了。”

      他咬着压根忍了许久,泪水还是顺着他消瘦的脸颊滑下,不知不觉又湿了满面。直至殿外再也没了声音,他才敢发出低微的呜咽的哭声。

      他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实际上他更希望自己睡了再也不要醒过来。他的手脚都是一阵阵的发软,仿佛那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若没有那冰冷而沉重的镣铐提醒他它们的存在的话。

      殿门被人敲响,仅是两声,却在这空旷的地方回响了数次。门外传来风华低低的声音,“我知你不想看到我,所以我将饭菜放在门口,一个时辰后我回来取碗筷。”

      他没有做声,现在的他巴不得死去,即便是吃下了东西,活着的他也只能令自己作呕罢了。

      门外的人知晓他的脾气,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我知你如今连饭也不想吃,但是你还没偿我的恩,怎么能这么早就死掉。你若一餐不吃,我便陪你一餐。我随着你到地府做一对饿死鬼,让你慢慢偿我的恩。”

      听到这里,他的手脚微微动了动,引着镣铐相互碰撞发出声响。他听门外再没声响,又候了半盏茶的时间,才慢慢起身。

      (7)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她来送饭菜,他吃。只是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九月初十那日,风华来收碗的时候,一反常态的没有离开,而是靠着门板便坐下了。她抬头看那凄冷的上弦月,自言自语似的问道:“你能给我弹首曲子吗?”殿中无人应答。

      她蜷着身子,有些不安道:“今日是我全家的忌日,平日我总是寻些同僚喝酒,今日就只剩你了,一人独酌不是太过凄惨了么?我将酒带来了,你若是原意我们倒是可以对饮。”说罢,又自嘲了哼哼了两声。

      殿中的人似有无奈,长叹了一声,却没有应她的话。之后便听到一阵镣铐响动的声音,拖在地上尤为明显。片刻之后,殿内便传来了琴声。

      是首欢愉的民间小调,但是他奏出的却让人觉得声声是断肠曲。风华边笑边饮酒,那薄凉的酒水一滴划过她的唇边,一滴划过她的喉间,一滴划过她的脸颊。

      大约是喝了太多的酒水,她在门外睡得十分安详。终还是不忍,取了一张毯子给她盖上。他打开房门的时刻透进来的月光溢满了他的眼,叫他有些不适应,低头看她安详的睡脸,脑中突然又是一阵纷乱,立马转身回了屋里关上了门。

      风华醒来的时候被宿醉扰得头疼欲裂,但身上压的那张毯子让她觉得这种情况舒缓了许多,她不自觉的笑着,拎起毯子,端着碗筷走了。只是在那之后,风华每每来送饭的时候,总有一个请求。

      “你能给我弹首曲子吗?”今日又是如此,即便是下雨天她也是如此。

      他奏着琴曲,在令人陶醉之时戛然而止。他听到殿外开始下雨,清晰的就像是他的心跳。

      “怎么不奏了?”她疑惑道。

      他一手压着琴弦,眼睛却瞟向了窗前的身影,“今日到此,回去吧。”

      只因他这一句话她便陷入了狂喜,激动得身子都有些颤抖,“好……明日我再来。”他摇摇头,不知是喜是悲。

      第二日果然还是下了雨,只是门外多了一件蓑衣。

      风华不论晴雨总是带着一件蓑衣,在旁人看来她大约是疯了,她也不介意,总是自己喃喃的说:“如今就差老天给个机会了。”

      他今日总觉得有些不安,在殿中来回踱步,锁链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外面没预兆的下着滂沱大雨,今日他没有心思奏曲,想必她是不会来了。思及此,他又觉得安心了许多。

      正坐在窗前擦拭独幽琴,蓦地天上劈下一道惊雷,半片天空照得犹如白昼。他心头开始突突的跳,脸上显露出少见的暴怒,一把将琴从桌上推下,琴身和地面碰撞发出沉沉的低鸣。

      他平日里最疼惜的古琴就那样静静的躺在地上,而他恍若未见,怒气冲冲的打开门,看着窗外穿着蓑衣在等待的人,他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愤怒,大声斥责道:“你在哪里作甚!”他许久未开口,声音也显得略微沙哑。

      此刻天上又炸响一个惊雷,那轰隆隆的巨大声响也压制不住他滔天的怒气,仿佛再往前一步,就会被他的怒火给灼伤。

      风华看向他,脸上完全没有震惊,她快步向他跑来,脸上带着了然的笑。算是逾矩,她丝毫没有犹豫的揽住了他,过大的冲力让他微微向后退了几步。

      惊讶完完全全的写在他的脸上,他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扶着门框。理智将他的怒火及惊讶全部压下,他沉声问道:“你今日来这里作甚?今日不奏曲。”

      风华将脸埋在他的怀里,无视他身上的酸腐,以及许久未理的长发。她只闷闷的说了两个字:“讨债。”便把他镇住了。

      (8)

      讨债,她是来找他以身相许的。终究,他还是承了她的情,下辈子也偿不清。虽然依旧是冰冷的床榻,听着她宁静的呼吸声,他突然觉得这里大约便是他的归宿了。

      “你知道吗?我娘曾经也是这么拥着我睡的,她还教会了我许多东西。”她伸手挽指,跳跃的烛火便印出了一只飞舞的蝴蝶,飞过他的指尖和眉宇,一直飞到他心里。“还有我娘教我的那首歌谣,我们村子的人都会唱。”说着她缓缓哼起来,他合上眼静静的聆听。

      带着陌生的乡音,舒缓的节奏一点一点的打在他的心上,隐约中仿佛他也看到了那所谓的家乡。

      “若有那么一日,你我能出了这宫墙,我便同你回家乡去住着。”他这么想着,心中也有着莫名的欢喜。

      “嗯。”风华淡淡的回答道,嘴角延伸出来的笑意直直透到了瞳孔的深处。

      偏殿因她又有了人气,殿门再次大开,里面有一个擅弹琴曲的琴师,和一个会偷糕点的忠实听众。

      有些人和事情终究是躲不过的,比如死亡,再比如刘玄。

      他心中的伤痛已经开始结痂,如果这辈子都不会见到刘玄的话,大概他就会痊愈了。

      “滚出去!”他大发脾气,将身边的瓷器都砸过去,却统统被他躲了过去,碎在他的脚边或是身后。他真希望这瓷器砸的不是地面,而是他的脑袋!

      刘玄本是好耐心的,想着美人锁了这么久,大抵是把爪子磨平了,不料野狼就是野狼,就算是被锁住了四肢,他也会用利牙咬穿敌人的喉咙。可是在一个瓷器碎片划过他的脸时,他还是怒了,“不识好歹!当真不识好歹!来人!给他再加两条锁链!”

      因他的不识好歹,他的手脚上又多了两副镣铐,重得他再也抬不起手奏曲,但是他不悔他所做的事情,他所说的那些话。

      风华并没有多问,她知道他就是那样的人,没有人可以用任何东西逼他低下头,就像她一样,他们都有自己的骄傲。

      不知什么时候,风华的脚腕上拴着一圈的铃铛,走起路来总是会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总是能很轻易的分辨出来,即便是她没带也是如此。

      “你为何总带着那铃铛?”他咽下她喂的那勺热粥,直勾勾的看着她的眼。

      风华仅是笑笑,并不回答,又舀起一勺粥让他张口。他顺从的张了口,手下抚着独幽琴上的裂痕,不知道在想什么。

      “可有短刃?”他问道。

      风华不解,却依旧取出了一柄纯青细刃予他。他神秘的笑笑说道:“自有妙用。”

      他不太经常出偏殿的门,毕竟那沉重的镣铐并不是带着玩的,何况他也不希望有人看到他如今的模样。可是风华邀了他,他纵是有再多的借口还是应了。

      “便只在这附近走走,总闷在一个地方不是个事儿。”她挽着他的臂,将他往外拉。

      脚镣拖在地上发出的声音,就像是拖在他的心上。风华笑嘻嘻的跟着他的步子,脚上的铃铛就那样响起来,掩过了镣铐的声音。

      他的呼吸像是被摄住了,拉过她的手,轻声骂道:“哪有人光着脚踩那石阶的,也不怕冻着。”一边说着一边给她穿鞋。她没有反驳,只是再次哼起那首乡曲,让他的心头堆得满满的。

      风华只是笑,却有些迟疑的缩了缩脚,那灼热的触感直直烫了她的脚面。

      他也和着唱她家乡的曲,她只觉得瞧见了家乡的月光,不一会儿他就停下了,便听他说:“若有一日,我便带你回家乡去。”

      她高兴的晃晃脑袋,直应道:“好。”

      安平七年,帝刘玄暴病。

      刘玄卧在床榻上,眼窝深陷,脸色一片惨淡几乎没了生气。下面跪着当朝太子,脸上分明有泪水却不知是真是假,“父王,那琴师要求还乡,可应下?”

      刘玄闭着双眼,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就在他以为父王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开口了:“让他走吧,只不过风华放不得,若是风华也要一同离去,便将他杀了。”

      说罢,便没了气息。

      那是他离开的日子,和他离开的仅有那把独幽琴,再无其他。他一步一步的走出宫门,虽没了束缚,他却并没有觉得轻松多少,因为心被束缚住了。

      身后又想起那首熟悉的乡曲,他没有回头,一直一直走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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