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美人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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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笔黛色，是眉若远山。
一抹胭脂，是面如芙蓉。
卓文君对着铜镜细细的描出了清澄如水的眉目，那眉，是春山如黛。那眼，是春水盈盈——然而黛色里起了纹络，春水中浸了寥落，绮艳如昔，却已不见旧时的青涩明亮。她看着铜镜中泛起模糊地一张面孔，忽然微微的叹息，不觉间，口里竟念出昨日新作的诗：
“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侍女绿萼打了帘子进来，恰恰听得这句“故来相决绝”，那诗里面的刚烈，令她不自觉露出一点忧色。自家大人便是因那一篇《子虚赋》便名满天下的司马长卿，因文章写得好，被召去了京畿之地为官，没想到这一去就是五年。初始倒是时常还有些鸿雁传书青鸟殷勤，没过几年，竟音讯渐疏。想是京畿繁华，可是红尘中一等的风流富贵气象，只怕是情况不妙，多半是起了别的心思。她是卓文君陪嫁的侍儿，自然色色都为自家小姐盘算得周全。只是这样想着，面孔里的忧愁竟转为愤愤不平之色。
然而眼见得那端坐铜镜前的女主人欲转过头来，绿萼只得收拾了面上的忧虑，作出一副笑意来，道：“这是夫人新得的句子么，听着词句倒是对仗绝妙，只不过其中的意思倒是失之哀怨了。这等伤心句，倒是极伤神的。夫人近来身子不好，还是少做为妙。”
这几句未免显得大胆了，她未说完便先已怯了，话至最后，声音渐渐落得轻悄。卓文君起了身走过来，面孔里还有些清淡落寞的神色，嘴角却已经微微的弯起来，自是一副端方如玉的姿态。只是那眉目里渐渐浮出的笑意却宛如冬去春来的碎冰，清冷入骨。
她这般冷笑着，两根伶仃的手指捏着一片柔软轻便的缣帛，随手递了过来，道：“绿萼，你且瞧瞧。咱们家大人难得有音信回来，不问寒暖不写归期，倒是巴巴的求我允诺他一件事情。这般无情，真真叫我寒心。”
绿萼也是聪颖人儿，一猜就中，却又不敢直述出来，只是婉转的道：“可是大人在那边有什么不称心如意的地方？”
“京畿之地可是风流富贵，他做官又正春风得意，再没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了。只不过如今得意的过了，看遍了满川风月，竟然起了纳妾的心思。你瞧，那素帛上可是明明白白的写着要求娶茂陵女为妾。当初说什么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可见如今是全忘了。”
绿萼犹豫了一时，她这样的伶俐人儿竟然说不出话来宽慰卓文君的心。想了一想，只是斟酌着道：“夫人倒也不必如此恼怒，当初您下决心嫁与大人的时候，难道没有预料到这一日？”
这话说得含蓄，卓文君不觉目光流转，便将那墙上挂着的绿漪琴看入眼中。
便是这张琴，当初挑动了她新寡哀怨的心思。
那时她正年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顾盼光彩，吐气如兰，那真正是一个风姿绰约的美人。可是空有这无双的美貌又如何，未嫁便遭遇丧夫之痛，成了望门新寡，居在娘家，出入不自在。于是这美貌便是空谷的幽兰，清雅至极，也寂寞至极。
可是后来有一日，她在家宴上听见了一曲琴音，绿萼在一旁悄声道，我们常说的那个才子，便是他——司马相如。她在心里默默地记住了这个名字，不做声，只是隔着竹帘，静静地听那清澈的琴声。那琴声如泣如诉，自是动人。果然是才子，不负了他名满蜀中的名声。
卓文君想了一想，突然轻轻揭开竹帘的一角。秋波流转，正对上那奏琴者疏朗的眸子。
她并没有如何悸动，只是在那人惊艳的神情中，得意又淡然的放下竹帘。
没料想，那人一曲完了，却指尖一动，又弹奏出了一首新曲子：
凤兮凤兮归故乡，游遨四海求其凰。
有艳淑女在此房，何缘交接为鸳鸯？
凤兮凤兮从我栖，得托孽尾永为妃。
交情通体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文君雅好音乐，如何听不出这琴音里脉脉的情意。青年寡居，她自然不情愿将自己的一生空耗在这寂寞庭院中。她是出了名的美人儿，亦是才女，又有这样一个富贵的父亲，这些日子遣媒人来求取她为妻的人，倒是不少。可她心里却又有一番思量。已是二度出嫁，自然比不得作女儿时的挑拣，虽有极多的人愿意娶她，可若是嫁与那些庸庸碌碌的凡俗人，岂不是污了自己的耳目。然而那些俱已成名的才子们，却端着架子只怕不肯娶她这样寡居的女子。
这司马长卿，出现的时机真是绝妙。
绿萼猜中了小姐的心意，便道，这司马公子虽然穷了些，但却是个有才的，自然是前途无量。小姐若是嫁了他，他日定然尽是得意的日子。
她一向是个胆大的人儿，当下便在心里拿定了主意。
于是后来，便有了夜奔之事。亦是彼时，司马相如极是真挚的对文君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这一生，有你便足够了。她被这话里的深厚情谊感动了。虽然最初，她愿意中夜相从，只不过是一个人生的赌注，以求来日衣锦还乡。然而他这般情深意切，倒教她不由得起了另一层意思。
只是想不到，这司马君竟是真的家徒四壁，她一个千金小姐，金尊玉贵的长大了，又怎堪这般困窘的日子。熬不过，便双双返回临邛自谋生计。于是文君当垆，相如涤器，倒也安然。这小小的酒铺就开在卓王孙的眼前。她父亲自是气急，又不舍得女儿受这般苦楚，不得已分给他们童仆百人，钱百万缗，并厚备妆奁，接纳了这位把生米已经煮成熟饭的女婿。
而这把绿漪琴，便是他二人结缘之物，一直被他们悉心珍藏，每每擦拭，总是想起当初的只言片语，不觉感慨万千。卓文君看着那琴，默默叹息了一阵。
说什么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不过是骗人的幌子罢了。她当初是不曾把这话当真，只是后来日渐相处，卓文君又非铁石心肠。司马相如风流洒脱丰神俊朗，她自然便渐渐地爱上了。可至如今，那人真的实现了凌云之志，得了皇帝的赏识，春风得意马蹄疾。然而，当初那患难与共，情深意笃的日子却被他抛之脑后。
她想到这里，竟然落了泪。绿萼见她如此，急急的上前扶起卓文君，口里道：“夫人莫要伤感，大人他也许只是一时糊涂罢了。”
卓文君定了定神，知道自己失态，只是拿着手帕拭了眼泪，复又露出一抹怨色来，淡淡地道：“绿萼，去磨墨。待我回了他这信。”
铺开素帛，她提笔写下昨日那诗。
皑如山上雪，蛟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止，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徒徒。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写至此处，笔力已是尽了，却犹嫌不足，卓文君想了一想，又提笔附上一封诀别书：“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木，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绿萼看到这句，已是惊了，劝道：“夫人这信只怕是太过刚烈，若是劝不回大人，适得其反又该如何？”
卓文君至此才露出微微的冷笑，提点她：“绿萼，你且别忘了，咱们这司马大人，只怕是舍不得这清闲富贵，更放不下他的名声。”
绿萼听这话便明白了，自家大人当初引着夫人私奔，便已是落了那文人的清高。若是如今再弃了文君，只怕是更遭骂名，他又怎敢作出休妻的事体。何况他原本是一贫如洗，家徒四壁，难以自立。若不是后来得了卓王孙的资助，只怕即使是做了官，也未必能有这等可以随意挥霍的富贵，他又怎肯弃了这万贯家财？
想通了这一层，绿萼自去托人把这信带去司马相如那里。她私下里，只是深赞文君的聪慧，却也为这聪慧落寞的叹息。都说难得糊涂，方能幸福。夫人事事都看得如此通透，从容是从容，淡然是淡然，只可惜，看得太透反而真正会伤心罢。
不出卓文君所料，没过多久，相如接到此信，不觉悄焉疚怀。遥想当初琴瑟和谐，终于愧然。驷马高车，亲自来接文君至长安。绿萼随她一起，将绿漪琴郑重的取了放在身边。她犹豫了一番，问道：“夫人如今，终于称心如意，可以同大人朝夕相处。”
卓文君却只是轻抚着那琴弦，嘴角弯出清淡的笑意。未曾说话，只见自己的夫君探过头来，细心询问可有什么不适，她只是淡淡笑着摇摇头，说，“夫君且不必如此费心，当初与夫君夜奔之时，那般苦楚妾身可曾抱怨过一句？如今却有这等骏马香车，我又怎会有什么不适之处？”
这话说得相如越发愧疚，他讪讪的摆了摆手，说了几句旁的话，便将帘子妥帖放了，自去骑马不说。
绿萼只是暗笑一声，抬头去看自家夫人。却见卓文君只是淡漠的看了一眼司马相如的背影，表情依旧淡淡的，似是已经没有什么怒气了。她不由得愣住了，低声道：“夫人打算就这样，对大人这事情再不论了？”
文君低低的轻笑，从容的对她说：“人事无常，终有息期。”
人事无常，终有息期。
岁月随心，终会淡然。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美人兮
